第73章
以前绣瑜看清宫剧, 最想不明白的就是这选秀。什么端庄娴雅,什么貌比西子, 一群十三到十七岁的女孩子, 穿着大同小异的蓝布旗装, 脸上带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恭敬谦卑的笑容,乍一进了陌生尊贵的紫禁城, 个个敛声屏气,步步小心时时在意, 连行礼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
一整天看下来,脸盲症都要犯了,哪有什么格外出挑的?
等过了初选,四人一组住进储秀宫, 颜色衣裳上身, 才显出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劲儿来。性子开朗大方、爱走动些的进来头一天就把人认了个七七八八,小道消息也开始传得满天飞。
这次主管选秀的是荣妃和德妃,两位主子膝下都有适龄皇子。荣主子宽厚, 德主子温和,都是不轻易难为人的。
殊不知宫里的大小主子也在关注着她们。因着这一届适龄的皇子足足有三个,秀女里头拔尖儿的人物可不少,瓜尔佳氏、富察氏、钮祜禄氏、董鄂氏, 这些著姓大族都有少则一人,多则三四人参选;此外又有蒙古博尔济吉特家的郡主们, 血统高贵无匹。除了这些大族之女外,还有那些小姓出身, 却容貌姣好的女孩,也格外引人关注。
比如轻车都尉舒尔德之女李佳氏,再比如广阴县令之女王氏,都是各位名门贵女心头的一根刺。尤其是这位姓王,单名一个妙字的县令之女,生得鬓发如云,肤若纨素;娇娇怯怯,文文弱弱;眼带秋波,声如黄鹂,好似江南一阵温柔的风,乍地吹进了这粗犷巍峨的北地。
出身虽然是不起眼的汉军下五旗,父亲也只是一个七品芝麻官,但架不住人家跟江宁曹家连着姻呐,是万岁爷的奶娘奉圣夫人专门调教过送进京的。曹家备受恩宠,本人又生得这个模样,放到哪里都是个宠妾坯子,怎能不招人的眼?
这日秀女们由嬷嬷们领着去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年纪大了,往年只是叫秀女们在廊檐上远远地磕个头也就罢了。
今年这日,康熙刚下了早朝,来寿康宫给嫡母请安,却听见殿内欢声笑语;他不让太监通报,进去一瞧,却是德妃的两个女儿在里头。
九儿正站在明间炕沿边,踮起脚尖把甜白瓷金边小碟里最后一点核桃仁儿喂给皇太后,然而顺势扑进祖母怀里,娇声道:“好玛麽,手都剥疼了,您就应了吧。”
旁边瑚图玲阿也懵懵懂懂地跟着姐姐喊:“应了罢,应了罢。”
皇太后大笑,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抬眼却瞥见门边一点明黄的衣角:“皇上来了。”
“皇阿玛金安。”九儿有些怕康熙,忙收了撒娇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行礼。
“起来吧。给皇额娘请安,两个孩子又在闹些什么呢?整日地叨扰您。”康熙就顺手把瑚图玲阿抱在身边坐了,九儿则紧紧地傍在皇太后身边。
“不叨扰,给我剥核桃呢。”皇太后揽了九儿笑道,“九格格听说今儿有好些储秀宫里的漂亮姐姐要来给哀家请安,想瞧一瞧。要挑个好性儿的做老四的福晋,免得将来长嫂不随和,拘束了她。”
九儿一脸惊讶:“皇祖母,您怎么......”
皇太后大笑:“哀家还看不透你们那点小心思吗?”
康熙不由好笑:“小小年纪操这么大心,横竖有你们额娘看着呢!自然要挑个贤惠的给你们哥哥。”
九儿抿着嘴笑。岂料瑚图玲阿坐在一旁玩了半天手指,突然来了句神来之笔:“可是六哥说贤惠的不漂亮,委屈了四哥,要我们挑漂亮的姐姐说给四哥知道。”
“十二妹!”九儿急得跺脚。
“哈哈哈,”康熙抚膝大笑,“这个老六,整日正事不做。告诉你们六哥,让他给朕把《旧时堂记》抄出三遍来,朕要留着赏人,省得他无事生非。”
一计不成反被加了作业的胤祚并没有气磊,皇阿玛去了寿康宫,他干脆就拖着胤禛埋伏在寿康宫回储秀宫的必经之路上,拿着绣瑜赏的“千里眼”,爬上了亭子后的假山。谁曾想那里早已卧了个人,双方见面都鬼叫起来。
三阿哥抚着心脏质问他们:“鬼鬼祟祟,你们做什么?”
“彼此彼此,都是逃课出来的,三哥莫非还能独善其身不成?你瞧这是什么?”胤祚向他挥了挥手里的黑漆千里眼,“乖乖待着一起看了。”
胤祉正后悔忘了携带此物,看在千里眼的份上,才有过龌龊的兄弟三人一齐在假山石后头蹲下来。他们这个年纪正是要懂事又还未懂的时候,懵懵懂懂对美丑有了区分,与其说是贪图美色,不如说是贪玩加好奇罢了。
没多久,胤祚就从玻璃镜里见秀女们列着整齐的队列从远处款款而来,他正要定睛细看,圆孔镜头却恰好圈住了左边领头的一位秀女。
那是怎样的一位格格啊!个头奇高,身材粗壮,皮肤微黑,五官尚算平整,只是该粗的眉毛都粗了,该肥的嘴唇都肥了,该大的眼睛却眯成一条缝。胤祚见惯了宫里各式各样美若天仙的娘娘,不由放下手中的千里眼,喃喃自语:“内务府初选是怎么选的?”
魏小宝一听就知道他看到了谁,忙解释说那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血统高贵,就是皇子都配得。
胤祉不以为意,一把夺过千里眼,嘲弄道:“你懂什么?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娶妻娶贤,光盯着漂亮的看,那是......咳咳咳咳咳。”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后,胤祉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默默地把千里眼递给了胤禛。
胤禛扭捏了一下,总觉得这不是君子所为,却被弟弟强行把千里眼架在了鼻子上:“四哥你可瞧好了,要是额娘把那个博尔济吉特氏说给你,你就撒泼打滚宁死不从。”
胤禛无可奈何地接了千里眼,只一瞥,目光却被走在博尔济吉特氏旁边那个女子吸引住了。昔日白乐天形容杨玉环“雪肤花貌”,坐如静花临水,行如弱柳扶风,想来也不过如是了。而且他总觉得这秀女身上有股熟悉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一时想远了。
不是吧,博尔济吉特氏都能看这么久?胤祚跟三哥对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胤祚结结巴巴地说:“四,四哥,蒙古女人可凶得很。你,你想清楚......”
胤祉也奇道:“老四,没看出来啊,你......”
胤禛一头雾水。不等他开口解释,秀女们却渐渐走近了,此时正值酷暑,御花园里草木旺盛,蛇虫鼠蚁抓都抓不完。队伍经过一林荫小径时,突然有人尖叫一声,大喊有蛇,队伍中随即爆发出一阵骚乱,叫喊声响作一片。
一个穿粉白湘裙的秀女被推到在地,捂着脚踝,眉头微蹙,咬唇呼痛。
胤禛扯了扯胤祚的袖子:“就是这位格格,我总觉得眼熟得很。魏小宝,是谁?”
魏小宝抓抓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四爷记混了吧,这是秀女王氏,南边来的,父亲只是广阴县令而已。”
胤禛只得困惑地转过头去,却见三阿哥目光愣愣地看向下方摔倒的王氏,三魂六魄,已去了一大半了。
“啊——”这时底下人群里突然有人喊道:“石姐姐,蛇,蛇在你脚下。”
密集的人群迅速散开,中间空了一块地方,只剩下一位穿湖蓝遍地金裙子的高挑秀女,独自站在原地。在她花盆底子下,果然盘着一条婴儿手臂粗的蛇。那蛇浑身青黑,还立起身子,吐着信子挨了挨石姓秀女的裙角。
“啊——”顿时有胆小的秀女吓得哭了起来,众人都忍不住齐齐往后退了两步。
那被蛇围住石秀女却很镇定,她踩着五寸高的花盆底子站得稳稳的,胳膊自然下垂,身子不见一丝摇晃,高声请求道:“我,我没事。劳烦哪位公公快,快取了捕蛇的网兜来!”
一众太监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一溜烟跑了两个。期间,那石秀女一直动也不动地站着,直到两个太监手持长杆,用杆头捕蛇的长布兜罩住那蛇,她才扶了嬷嬷的手,微微喘气。
胤祚饶有兴致地说:“这位格格不错,临危不乱,做事很有章法,像我额娘。”
魏小宝垂着头侍立一旁,却见底下假山池子边杏黄色的衣角一闪而过,他揉了揉眼睛,只当自己看错了。
三个淘气的阿哥在长街口分路,各回各宫时,已经天色渐晚了。东间冰块化出凉凉的雾气,绣瑜去了头上的饰物,只用根木头簪子松松地挽了头发,穿着家常的轻便绸衣坐在西窗底下看书,只在手腕上笼着一串南香珠子;见了他们随手搁了书,笑着叫摆饭。
胤禛终于恍然想起那王氏像谁了,她眉眼五官少额娘一份温婉大气,却多几分风尘楚楚的精致,周身安静的书卷气,却像足了额娘。只是不知道她可通诗书,否则......
那边胤祚已经扯着绣瑜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食不言的规矩在永和宫素来是没有的,九儿也听得饶有兴致,只剩两个小的在一旁埋头苦吃。
绣瑜早听说了下午御花园的事,遂笑道:“那是汉军正白旗下华善额驸的长女瓜尔佳氏,他们那一支汉姓石氏。只是说与你们听也无妨,那是你皇阿玛上次南巡时便在心里取中的太子妃。”
胤祚恍然想起上次南巡路过江苏,皇阿玛曾经下榻石家,亦心服口服地点头:“皇阿玛眼光真好。诶,四哥,你可是看中那个松阴县令之女王氏?”
“胡,胡说什么。”下午的时候胤禛本来没有此意,可是刚才那样一想,又被突然弟弟道破,就十分尴尬了。胤禛迎上额娘打量的目光,慌忙回道:“没有的事,分明是,是三哥看中了她。”
绣瑜这才放心,摸摸他额头:“福晋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额娘没什么要求,只要性子好你又喜欢,就是出身差些都无妨。但我们满人虽然不兴汉人那些规矩,可也没有嫡福晋没选上,先相中了小老婆的规矩。”
“我......我用完膳了,额娘早些休息吧。”胤禛面红耳赤,恶狠狠地拖着多嘴的弟弟,一阵风似的出了永和宫。
“这两个孩子......”绣瑜哭笑不得。用完膳打发几个小点的孩子歇下,白嬷嬷却进来在她耳边回禀道:“娘娘,秀女王氏在御花园摔倒。荣妃那边赐了上好的金疮药去储秀宫,而且,储秀宫的兰嬷嬷说,太医院的贺太医给王氏诊治后,先开了去瘀散,后来却再使了个小太监送去一盒雪肤生肌膏。”
绣瑜心里悚然一惊。雪肤生肌膏用料珍贵,专供宫里嫔位以上的主子。贺太医和太子的奶父凌普拜过把子,是东宫的铁杆。
这个王氏,可沾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清制:天子着明黄,太子着杏黄,亲王、皇子着金黄,郡王待查,贝勒着石青。
第74章
荣妃很快也打听到了“雪肤生肌膏”这段公案, 立马把三阿哥叫到长春宫,让他死了这份心。胤祉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 他平日又爱读个诗文, 前些日子忽的见了王氏, 才知道什么叫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正打算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时候, 却突然被母妃严令禁止,胤祉又委屈又不甘:“凭什么要我让他?从小到大您就会让我忍, 老四老六联起手来对付我一个,您叫我忍;太子打小样样占先,还跟我抢,您也叫我忍。都是龙子凤孙, 凭什么?”
荣妃不由气结, 拿帕子捂了嘴,捶胸顿足地哭道:“你是要气死本宫吗?是,怨我不争气, 没有元后那样的家世,也没有德妃那样的本事,只养了你一个孽障,还作践到亲娘头上来了!”
二公主荣宪本来在内室做女工, 闻言撩了针线棚子大步出来,一巴掌甩到弟弟脸上, 冷笑道:“你要跟太子抢人,好呀。咱们这就去回了皇阿玛, 我自愿嫁到准格尔和亲,只求把那王氏指给你,想必就是太子也会给我这个面子。走呀,这就走!”说着拽了胤祉的胳膊就往外拖。
“公主,使不得啊。”荣妃的贴身宫女、二公主的乳母都哭着上来拦了荣宪,宫女嬷嬷跪了一屋子,场面乱做一团。
荣妃坐在炕上大放悲声:“本宫这都是为了谁,为了谁?我的承瑞呀,若是你哥哥们有一个还在.......”
胤祉本来是极尊重母姐的,见提起母亲的伤心事,已然后悔;又见姐姐伤心决绝的模样,早就愧疚难当,当即跪下来重重给荣妃磕头:“额娘,儿子错了,这些混账话您别往心里去。儿子,儿子一定争气,不会叫您委屈一辈子的。”
早有嬷嬷过来搀了他,母女姐弟三人抱头痛哭。奴才们好容易劝下来,荣妃到底心疼儿子,安抚道:“你放心,虽然那个王氏不成,但额娘一定给你指个标志的。像忠勤伯家的长女董鄂氏就很好,比那王氏也相差不多,绝不会委屈了你。”
胤祉的心早已不在儿女私情上了,只说:“额娘喜欢就好。”
此刻,荣妃口里的董鄂家大格格宛芳却正对着窗子生闷气。不为别的,只为着彭春的二女儿、小她半岁的庶妹宛芝头上那根金灿灿的衔珠凤头钗。
六宫娘娘们开始陆续点了秀女到宫里小坐闲聊,众人都倍感荣幸,尤其以有皇子要婚配的永和宫、长春宫为荣。
结果德妃从昨日才开始传召,一次性点了十多个著姓大族之女去永和宫相看。为教考她们的针法,让一众秀女每人绣了一朵墨梅。墨梅花型简单,难就难在配色要深浅渐变,宛芳师从江南名家,本来对自己的女工非常自信。
可德妃偏偏越过她这个嫡姐,留了样样不如她的宛芝和乌拉那拉家的大格格二人说话,最后还一人赏了一只赤金凤钗。如今秀女们人人都说将来的四福晋要从这两个人当中出了。
乌拉那拉氏也就罢了,可输给年纪相当的庶妹,宛芳不由又羞又恼。好在宛芝并没有得志便猖狂,依旧对她这个嫡姐毕恭毕敬。所以她也只好对着窗沿边的一盆含羞草生闷气,却突然听得外头好一阵喧哗。出去一看,却是那广阴县令之女王妙跟满军正黄旗瓜尔佳氏的一位秀女有了口角。
随着惠妃、宜妃也开始召见秀女,储秀宫里顿时又重新分了三六九等,只是这次不再说谁家世好谁模样好,而是看谁得主子们喜欢。董鄂家的姐妹俩、石氏、王氏等人迅速脱颖而出,备受瞩目。
只不过其他人承受的是羡慕的目光,而王氏是防备疏远的目光罢了。
今天翊坤宫宜妃叫了秀女们去说话,那位瓜尔佳氏是冲着进宫来的,当然费心讨好,用心打扮了一番才去的,结果却跟王妙撞了衫。两相比较之下,宜妃明显更喜欢小门小户出身的王妙,瓜尔佳氏难免迁怒于她,两人争了几句,她气不过伸手推了王妙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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