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地跟在程让后头进去,小和尚在前边领路道:“程施主今日是来寻静心师傅的么?怕是不巧,静心大师这两日病了,从昨夜起就没出过房门。”
程让惊讶:“病了?大夫怎么说?”他心中隐隐生出不安,静心大师也会生病吗?
阿沅在他身后却是越发狐疑,程让还和静心大师这般相熟?她心中浸起了些荒谬感,静心大师之前为她批命、给她解签,怕不都是因为程让的缘故?如今看来,那命是真是假,那签是凶是吉都不好说。
小和尚领着他们去了香客休息的禅房:“静心师傅吩咐说不必请大夫,只须静养两日即可。两位先在这禅房歇息会儿,我这也要去瞧瞧静心师傅如何了,若师傅方便,便为你们通传一声。”
“多谢小师傅。”
等小和尚走了,阿沅立马肃了脸色:“你怎么还和寺内僧人如此相熟?”
程让推着她肩膀让她坐下,走了这许久,脚该疼了。听了她问的,他解释道:“从前静心大师是在清州千门寺的,那时我和江见杞去千门寺后边山上抓鸟,路遇他被毒蛇咬伤,便带他回了寺,从此相识。”
阿沅在心里盘算了会儿,越发笃定静心大师是看在程让的面子上才当她是贵客,还为她解签,只是她手气欠佳,抽出了一支百里挑一的空白签。
这么一想,静心大师未必有那么神,她的命理也未必有那般复杂,心情霎时轻松许多。
禅房内摆着供客的茶水,她倒了两杯,茶香袅袅与禅房独有的静谧融为一体,木格子窗间洒进些细碎的阳光,显得格外温暖。双手捧着茶杯,她浅酌一口,赞叹道:“真是好茶。”
程让微微笑地看着她的动作,指尖摩挲着杯壁,没有喝。
“你今日寻静心大师有何事?”阿沅歪头和他对视,“不是说好来求平安符的吗?”
他低头避开她的视线,轻啜了口茶水,慢悠悠道:“寻他为我们批个黄道吉日。”
阿沅疑惑:“嗯?什么黄道吉日?”反应过来才知道自己被调戏了,登时哭笑不得,这人在佛门清静之地还如此不正经。
她嗔了声,突然想到今日是什么日子,顿时闭了嘴。
今日算不上是黄道吉日,但却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九月十八,原定是他们俩的成婚之期。
难怪今日这人举止有些奇怪,偏偏却讲不出什么不同来。
她端起茶杯喝水以掩盖自己嘴边压不住的笑意,程让觑她一眼,故意道:“想起什么来没有?”
阿沅摇摇头装傻:“什么啊?”
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眨巴两下,睫毛在眼前轻扫而过。程让心间一颤,登时败北,轻捏她脸道:“算了,反正都是迟早的事儿。”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外边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撞在两边的墙壁上,哐当两声和天上闷雷合在一处。
小和尚气喘吁吁站在门口,脸上竟满是泪痕:“静心师傅他、他圆寂了!”
轰隆一声,又是一声闷雷,天边乌云遮住了太阳。
阿沅怔怔地站起来,脑海里千头万绪,好不容易扯到一根线,顺着那根线看过去却是——秋天怎么会打雷呢?
程让也没比她好多少,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小和尚已经跑了出去,应该是去通知其他人了。
他过去抱住阿沅,将她的头往自己肩上靠,安慰地拍了拍:“阿沅我们去送送静心大师吧。”
阿沅头埋在他肩窝处,轻轻点了点:“好。”再抬起头时,眼角泛红,再看程让肩窝处的衣裳,有一小块不明显的水渍。
这噩耗突如其来,但寺内的准备倒是井然有序,匆匆行走经过的僧人面上虽都是伤悲神色,但举止不见丝毫慌乱。
走到静心大师圆寂的禅房外,外面已经满是寺里的僧人,个个表情肃穆而庄重,院子里这么多人,竟没有发出一点杂音。
阿沅默默站在最外围,视线投向那扇陈旧的木门上,门里门外已经隔了阴阳。
程让目光微微放远,凝不到实处。为什么偏偏是今日呢?满怀希望而来,迎接的却是噩耗。但也幸好是今日,至少让他能送最后一程,不留遗憾。
站了一会儿,南华寺的主持大师从禅房内走出来,正式宣告静心大师已经圆寂。
阿沅悄悄用手指擦了擦眼角,天边乌云已经散去,日头重新出现,阳光洒下,却不觉得温暖。
住持念了声“阿弥陀佛”,吩咐院内僧人道:“去吧。”
僧人们安静地退出这个小院落,阿沅随着程让站在墙边,待众僧人都出去后,她有些无措。
没想到住持却看向他们道:“可是程施主与林施主?”
程让带着阿沅上前行了礼节,了然道:“可是静心大师有何交代?”
住持点点头,让身后的小和尚递过两个平安符还有一张红纸:“这是在静心桌上发现的,边上留了信交代是给你们的。”
程让接了过来:“多谢住持。”
住持长叹一声:“你们也进去看看他吧。”
生老病死,人世无常。
若不是真没了呼吸,阿沅会以为这具遗体只是睡着了,没有痛苦,神情安详。功德圆满,生死空寂,是为圆寂。
这个神秘的老和尚,闻名天下的得道高僧,在穆国定安十二年九月十八日,圆寂了。
回城时,阿沅发现已经有得知消息的百姓自发在自家门前挂上了白灯笼,她心情越发低落。
程让看她没什么精神,想了想,将之前主持给的平安符拿出来:“这是静心大师的心意,先收着吧。”
阿沅接过放入自己的荷包,突然想到:“那张红纸是什么?”
程让拿出来,两个人凑在一块看,红纸上写的竟是他们俩的生辰八字,下书四字“天作之合”。他们的八字是早就合过了的,批语也是天作之合,阿沅一时间有些疑惑不解。为何还要特地给他们再合一遍?
下面又是一个日期,她念出来:“淳佑元年六月十八日,大吉。”明年的日子?她皱了下眉头。
程让也是有些不解:“淳佑元年?是哪一年?”
阿沅心内一跳,新帝登基之后为表孝心未改年号,只说待年后再议年号之事。所以这时候不可能有人知道明年的年号是淳佑!
静心大师究竟还掩藏了些什么秘密?
她不敢再想下去,听着程让的疑惑,也只低头装作不懂。
未想程让却是想明白了,恍然道:“这是他为我们算的黄道吉日,淳佑应是陛下定的年号。”
阿沅看他面色如常,一点都不觉得惊讶,有心提醒道:“静心大师怎么会知晓陛下定的年号?陛下不是昭示说年后再定年号么?如今才九月,想必并未定下来。”
程让摸摸她头发:“阿沅不必想这么多,静心大师既是得道高僧,自然知晓的比我们多些。”
竟是这般容易就接受了?阿沅一口气哽在心头,她这经历了前世今生之人都觉得这事有些冲击,程让竟然一点不怀疑?他还是个将军呢!
看她真有些急了,程让轻叹:“静心大师不同凡响,教我受益良多,他写的自有道理。他既写了六月十八,我回去便和伯父伯母说一声。”
阿沅气闷,哼了一声,直到马车停在府门前,也没和他说一句话,叫你敷衍我!
她下了马车直接往自己家走,跨过门槛后,她回身瞪了后面一眼:“不许进来!”实则警告少年不许现在就去说婚期之事。
程让正弯腰替她提起曳地的裙摆,让她跨门槛时不至于绊到,闻言不禁失笑:“那我明日过来?”
两人正僵持间,林潮突然出现:“呦回来啦?下午去哪玩了?”
阿沅叫了他一声:“阿兄,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手里还抱着个小酒坛,看见程让站门槛外,将酒坛往他怀里一扔,也不管突然间他有没有接住。林潮拍拍手道:“便宜你了,这酒是我刚酿好的,正想送去城内酒庄放着。你拿回去吧,直接放窖里,过不了多久就能喝了。”
程让抱着小酒坛,心知这是未来大舅子拐弯抹角将他赶回府的法子,只能咬牙道谢:“多谢渡远兄。”
林潮笑眯眯的挥挥手:“不必不必,快回府去放着吧,时间长了怕是不好。”
阿沅心道,这有什么不好的?正想说时,整个人便被她阿兄带着往府里走。
“你不是嚷嚷着要酿菊花酒么?我今日酿完了,还剩些东西,你过来处理了吧。”
“阿兄你不厚道,你就是叫我去处理废料!”
第80章
徐氏生疑心,林家鸿门宴。
“静心大师圆寂了?”徐氏听阿沅说了之后,不胜唏嘘,“这生老病死真是人世无常啊,我本想过几日就去南华寺,求大师为你批个吉日呢。”
她之前去过几次,奈何每次都没抽到那支幸运签,久闻大师名声,却终究无缘得见。
阿沅心虚,要不要将大师批的日子告诉阿娘?九月十八到明年六月十八,正巧避过了国丧期间,满打满算还有九个月时间。
她咳了声,正想说话时,旁边歪在椅子上的林潮抢先一步道:“急什么?阿沅还小呢,不如多留些日子在家多陪陪您。”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徐氏就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立马瞪过去:“你杵这儿干什么?坐没坐姿,哪个姑娘瞎了眼能看上你!”
被阿娘骂了一通,林潮摸了摸鼻子,识相地准备回房,不再碍他阿娘的眼:“我这就下去。”
徐氏又瞪过去:“站住,你过去和阿让说一声,让他晚间过来吃饭。”
等林潮讪讪地走了,徐氏拉过阿沅道:“我听说阿让府里新进了个舞姬?有这回事没有?”
阿沅点点头,正要解释那舞姬是自己要留下的,却听徐氏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反了他了!晚间我得好好说说他!”
阿沅被她拍桌子的声音惊得差点跳起来,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那是振威将军送的,拒不得……”
因国丧期间不得宴饮取乐,振威将军府遣散了府里的乐伎伶人,有几个才艺双绝的舞姬则是做人情送给了朝中的几个青年武官,借以笼络人心,程让也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徐氏冷笑:“都是男人的借口。若真不想要,皇帝送的也能拒了。阿沅,你别替他说话,我倒要问问他,这舞姬他准备怎么处置?”
阿沅捂脸:“阿娘,他把那舞姬送我了。”
徐氏半信半疑:“真的?怎不见他送过来?”
“嗯……”阿沅斟酌着解释,“我觉得我们府里不方便养个舞姬,若是阿父被御史弹劾了可怎么办?因此我让那舞姬先待在了将军府。”
话音刚落,额角被重重戳了一记,疼得她“嘶”了一声。徐氏咬牙切齿:“你这死心眼儿,让一个貌美如花的舞姬待那将军府里,跟阿让朝夕相对?”
她有苦不能说,委屈地瘪着嘴,阿娘戳得好疼。
徐氏恨铁不成钢,继续道:“我还听说岭南那边有一家犯了事,家中女眷皆没为官奴,其中有个大美人,在岭南时就和阿让认识的,也被陛下指给了阿让府里。”
阿沅惊讶:“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您都从哪儿听来的?”她还以为这事只有她和程让知道,呃,不对,阿兄也知道。她暗暗咬牙,肯定又是阿兄说的。
徐氏轻瞥她一眼:“你别管我从哪儿听来的,你只需告诉我,在八郡时见过她没有?阿让真与她相熟?”
“见过,算不上大美人吧。”同为英气女子,项云岚的气势容貌都比不过海盗里的二把手霍三娘;若论身段才艺,那又比不上跳舞出身的云姬;再不要脸地比较一下,阿沅觉得项云岚的性情还比不上自己呢。
眼见着女儿不知道走神走到哪儿去了,徐氏清了清嗓子道:“据说那姑娘在八郡那儿有些名望,被称作为‘女英雄’。若真有这般名声,朝上总有些人要替她求情的。届时说不定会牵扯到阿让,你与我仔细说说,他们在八郡是个什么关系?”
将阿娘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阿沅回过味来。历朝历代向来不乏那些替罪臣说话的人,倒不是一定认为他们无罪,而是要证明自己刚正不阿、见识深刻,不人云亦云,总之是为了名声。
当然也有那种不为名利,为罪者伸冤的朝臣,可项家这事却是板上钉钉的大罪,应当没有人可以辩驳陛下的旨意。
但就怕有朝臣会因项云岚从前锄强扶弱“女英雄”的名声,而为她求情。求情时需要旁证,那曾经八郡的守将——程让,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难怪陛下要将项云岚送到程让府上。
阿沅捏捏眉头,说到底项云岚确实是受项家牵连,她们打过的那几次交道,项云岚看起来就没什么脑子,料想项家不会将那起机密事说与她听。
徐氏看她又走神了,狐疑道:“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真与阿让相熟?那姑娘年岁几何?”
她叹口气:“不算相熟,但那姑娘的兄长曾经是阿让军中的副将,我也见过几次。”她不知道程让和项周阳的关系到底如何,但她猜想应该有些不睦。
当时听小道消息,八郡新归,项家一直想将自家子弟推上守将的位置,却没想到半路来了个程让截胡,项周阳只能屈居副位。
阿沅以自己小人之心猜测,这两人应该都看对方不顺眼,对方失势怕是要踩上一脚的那种。项家败落背后肯定有程让的推手,不过也是他们活该!
徐氏若有所思,拍拍她手道:“你先回房去歇息会吧,晚上我再问问阿让。”
阿沅还想说什么,被她不由分说地推走了。
她回房以后就在床上躺着想事情,越想越不对,阿娘最后的语气似乎透露出一点寒凉?让程让过来吃饭是假,训话才是真的?
可这事不能赖程让啊!偏偏阿娘还不信她的解释……
她一咕噜爬起来,想着还是去隔壁报个信儿,刚出院门就见阿兄迎面走来,招呼道:“你这是又要去哪儿?阿让刚刚出府啦,你要是去找他,还是别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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