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相反。”书凝摇着食指浅笑道,“陛下今晚不在宫里,咱们自个儿开小灶,您想吃点什么?”
平时岳凌兮三餐都是跟着楚襄吃御膳,今天例外,所以书凝才特地跑一趟来问她,她却微微一怔:“陛下要出宫?”
“是啊,每年中秋节陛下都会去夜家过,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了,虽说今年太上皇和太后娘娘不在,但计划应该是不会变的,奴婢上午从玄清宫经过的时候还看见流胤大人在指派伴驾出行的护卫呢。”
“原来是这样。”
岳凌兮若有似无地低喃着,心思显然已经不在这上面了,就连书凝报了哪些菜名都没注意,通通一口应下,只怕里头有什么蝎子鳄鱼之类的食材她也会照单全收,就在这种状态下,书凝是何时离去的,身后的暗影又是何时笼罩过来的,她都全然不知。
“躲在这里做什么,朕可不记得中秋节放了你的假。”
这熟悉且富有磁性的嗓音令岳凌兮瞬间回神,薄雾弥漫的双瞳亦随之一清,徐徐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
“陛下,您怎么在这?不是去夜家了吗?”
楚襄拉她起身,右手朝边上伸出,薛逢春立刻捧来一件烟霞色的薄缎披风,他扬臂抖开,从背后绕过去给她罩上,一边系着绳结一边说道:“现在去。”
他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此刻在她颈间翻弄着,气味越发明显,她低头看了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后知后觉地问道:“陛下……要带我一起去?”
楚襄抬眸瞥了她一下,风轻云淡地提醒道:“别忘了,你现在姓夜。”
岳凌兮霎时醒悟。
是了,她是夜家庶女夜凌兮,在这种时候当然要跟着他去夜家,不然岂不是教人怀疑?她总是忘记这层身份,在夜言修面前是这样,在他面前还是这样,或许在潜意识里她仍然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姓氏。
楚襄也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系好丝带就转身拉着她往外走,语气犹如在哄小孩子:“别说朕没有事先知会你,夜家老厨娘做的鲜肉月饼乃是王都一绝,连宫里的御厨都要逊色几分,今日不去你就等着后悔一年罢。”
“我没有不想去。”岳凌兮跟在后头轻轻软软地解释着,“能与陛下共度佳节,我很开心。”
楚襄睨了她一眼,俊容浮起明亮的悦色。
最近这张小嘴儿是越来越甜了,不枉他费心教导这么久。
酉时中,两人乘坐双辕车出了宫,十里长街一片空荡,唯有檐下夜灯投来大块光晕,骏马飞驰而过,将暖光幽影搅碎了一瞬,又在远去的蹄声中恢复如初。
夜家本家位于城北,从皇宫过去并不算远,只不过他们走得晚,进门的时候人都已经到齐了,所以遭到了夜思甜的嗔怪。
“今年姑姑和姑父不在襄哥哥就不守规矩了,来得这么晚,故意让我们饿着肚子等你是吧?”
“全家上下让谁饿着也不敢让你饿着。”楚襄无奈,见她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只好又道,“好了好了,我先自罚三杯还不成?”
“这还差不多。”夜思甜凑过来挽住他的手臂,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满含希冀,“有没有带御厨做的蜜汁桂花糕?”
“你要求的事我哪敢忘?”楚襄斜了她一眼,神色颇为宠溺。
“我就知道襄哥哥最好啦!”夜思甜笑弯了眉眼,抱住他的手臂和他一同向里面走去。
后头的岳凌兮却是半天都没挪开步子。
这哪里还是她认识的楚襄?摒弃了尊称,放下了威严,俨然已非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的帝王,与普通人家的大哥无异,任妹妹扮痴耍赖缠着他闹始终充满耐心,予取予求,而随侍在旁的家仆也没有露出丝毫异色,仿佛已经司空见惯,只有她,惊奇得不知所措。
行至一半,楚襄发现她没有跟上来,于是停下步伐唤道:“兮兮。”
这两个简单的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是那么温柔,就好像她与夜思甜一样,是他真正的表妹。
岳凌兮睁着迷茫的双眼朝前看去,他侧着身子伫立在廊下,澹衣素履,眉目舒朗,纵然卸去了一身光环仍然十分耀眼,此刻却纡尊降贵地等着她,她连忙紧赶几步追上了他们,生怕让人看见了不好。
宫外不比宫里,更要礼数周全才是。
夜思甜何等机灵,一下子就看出她的局促,遂笑着宽慰道:“凌兮,到了这里就没有什么君臣之别了,这是夜家的规矩,你如今也姓夜,自当与我们一样,不必拘束。”
“是,顾夫人。”
岳凌兮垂首敛目,看似极为顺从,内心的城墙却没有因此垮塌半分,依然坚守着最后的防线,楚襄心知肚明,却也没有揭穿她,由得她跟在身后一起朝大厅走去。
多来几次夜家早晚能治好她这个惯性卑微的毛病,他不着急。
两人心思各异,脚下步子却齐得很,不一会儿就到了宽敞又亮堂的大厅,凝目望去,正中央有张雕花檀木桌,周围放了十来把椅子,棱角边缘都被磨得发亮,沉香依旧,看来是有年份的东西了。
清一色的绿衣婢子似流水般从两边退去,菜正好上齐,珍馐玉馔摆满一桌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每个席位上都布有粉彩西番莲的碗箸杯碟,整整齐齐,干净得几可反光。
一切准备都已做好,就等他们入席了。
主位空着,侧位上坐着夜言修,连裴昭和顾靖夷也来了,都是她见过的熟面孔。
夜言修率先出声:“表兄,凌兮,你们可算到了,甜儿都惦记许久了。”
“她惦记的是那盒子桂花糕吧?”楚襄一边调侃着一边入座,顺手把酒杯往边上一递,立刻有人前来斟满,“得了好还怪我来晚了,不说罚酒都不让进门。”
说罢,他仰头连饮三杯,放下酒樽之后挑起剑眉看向夜思甜,夜思甜捂着嘴吃吃地笑,也不解释,反而满脸得意,仿佛真就是想使坏灌楚襄喝酒,夜言修见状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轻斥道:“你啊……”
语调似尽未尽,但也说不出其他责备的话了,没办法,夜家这一代就她一个姑娘,这么无法无天都是他们自己惯的,况且现在还怀了宝宝,谁敢凶她半个字?
顾靖夷已然习惯娇妻这般胡搅蛮缠,眼观鼻鼻观心,淡定得很,只是不动声色地看顾着她,避免她动作太大撞到桌角。
兀自停留在门口的岳凌兮看着这众星拱月的一幕,心头无端涌起羡慕之情。
身为月亮的那个俏人儿却不自知,在楚襄叫岳凌兮过去的时候反而冲她招了招手,半途截胡:“凌兮,来我这儿坐,别跟他们男人挤在一块。”
闻言,楚襄顿时瞪了她一眼——这小丫头片子,又想使什么坏了?
果不其然,岳凌兮一听见她这么说就自动开始联想,之前在书里看过,楚国的世家贵族规矩甚多,可能这就是其一,她初来乍到怎能坏了人家的规矩?思及此,她二话不说就坐到夜思甜边上去了,楚襄看了差点没气死。
平时在宫里没见她这么听话!
首计得逞的夜思甜朝楚襄投去一个胜利的眼神,然后开始与岳凌兮咬耳朵。
“凌兮,想吃什么东西就自己挟,千万别客气,今天长辈都不在,没人管我们。”
“嗯,我省的。”岳凌兮乖顺地点点头,又学她一样小声问道,“长辈们平时也不跟你们同席?这也是夜家的家规吗?”
夜思甜噗哧一笑,摆手解释道:“不是啦,夜家没有那么多规矩要讲,今年是例外,姑姑姑父去了西宫避暑,我爹又陪着我娘回嬴国看我外祖父去了,而叔叔和小姑姑怕我们几个小辈拘束,也就不过来吃饭了。”
“原来如此。”
岳凌兮在心里把她所说的人一个一个对上号,花了不少时间,随后就见她端起酒杯扬声道:“值此花好月圆夜,只顾聊天吃菜多煞风景,我们何不共进一杯佳酿?”
裴昭笑道:“我们?你是说除你之外的人吧?”
“哎呀,你们要照顾一下孕妇嘛。”夜思甜脸不红心不跳地换了一杯茶,又把酒杯塞进顾靖夷手里,然后对他们道,“让我夫君陪你们喝总可以吧?”
几人摇头失笑,却不约而同地遂了她的愿,齐齐举杯畅饮,岳凌兮不想做那个例外,于是眼一闭头一仰,一杯黄汤就这样下了肚。
甜丝丝的,好像是桃子味的米酒。
从没喝过酒的岳凌兮对此感到十分新鲜,忍不住让婢女又斟了一杯,然后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香醇而甘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伴着淡淡的酒味,就像在喝果汁一样,简直教人欲罢不能。她不好意思当着众人面频频饮酒,便假装在认真吃饭,吃两口就悄悄偏过头去喝一点,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楚襄早就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真是没人管她就要反了天了。
他眯了眯眼,正准备让婢女撤了她的酒,谁知夜思甜忽然凑过去跟她说了些什么,她的注意力霎时被转移了。
“凌兮,你知道么,这酒是我婆婆酿的呢。”
“真的吗?”岳凌兮完全没有被人发现的羞涩,反而真诚地夸赞道,“顾夫人,你婆婆好厉害,我原以为那些诰命夫人都不会做这种事的呢。”
夜思甜露齿一笑,同她细细解释道:“本来是不会的,但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就是在女儿出生前酿几坛黄酒埋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等她出嫁那年再打开喝,我婆婆对这个孩子看得很重,所以就干脆自己动手来酿酒了,说是喻意更吉祥,后来醪糟剩了一些,桃树又结了果,就酿了这些米酒放到中秋节喝。”
说完,她抚了抚肚子,满脸都是将为人母的喜悦,岳凌兮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不知怎的也对那小小的弧度有了兴趣。
几个月前在天阙楼的时候她还跟顾长安爬上爬下地闹,现在肚子里竟然就装了个宝宝了,真是奇妙。
夜思甜见她甚是好奇,索性抓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一同感受着生命的力量,她眼中划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见状,夜思甜笑着安抚道:“没事的,她才四个月,没那么敏感,你别害怕。”
“她……确实好小。”岳凌兮喃喃道。
“是的。”夜思甜抿了抿唇,非常自然地抛出一个提议,“你今天摸了她就是她的长辈了,我们要不要喝杯酒来祝贺一下?”
岳凌兮连连点头:“应该的,祝她玉雪可爱,健康长大。”
说罢,她主动喝光了杯中酒,夜思甜眼神微微一闪,抬起玉手取来了右边的茶水,笑得人畜无害:“那我就先替她谢过小姨了。”
两人又聊了一阵,非常投机,以至于频繁举杯,另一头的楚襄看得心里直冒火。
这个臭丫头,她是想灌醉兮兮!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字数都很饱满,有木有!不用表扬我,就当做是对你们营养液的报答!
甜儿20岁,兮兮18岁,所以暂时是叫小姨辣~
喝醉的兮兮会闹出什么事,请期待下(gao)一(neng)章
第30章 中秋(下)
饭后,一群人来到空地上放天灯。
虽说这是王都的习俗,但家里也就夜思甜喜欢玩这个,男人们不过作陪罢了,她点了夜言修做帮手之后其他人就坐到两边的亭子里去了,赏着无边月色,喝着雨后新茶,倒也格外的惬意。
岳凌兮一直捧着茶杯乖巧地坐在楚襄斜后方,看着他们时而在灯纸上写画时而迎风高举,竟不知不觉入了迷,半天都没说话,楚襄回过头来,一下子就看见水眸中闪烁的橘光,随着夜风明明灭灭,逐渐融化成一汪暖泉,煞是动人。
他不由得开口问道:“想去玩吗?”
岳凌兮犹豫了下,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趁着八角亭内光线晦暗,楚襄旁若无人地把娇躯卷到怀里闻了闻,呼吸喷洒间依然掺杂着酒气,甚是香浓可人,见此情形他弯起嘴角道:“还认得我是谁么?”
“陛下,我没有喝多。”岳凌兮几不可见地噘了噘嘴。
“好,那你就去吧。”楚襄一阵轻笑,替她拢紧了衣襟又道,“别让香烫着手。”
她乖乖应了,起身走到空地上加入了他们。
夜思甜见她来了颇有些意外,远远地望了眼楚襄那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天灯和画笔塞进岳凌兮手里,道:“你先写愿望,一会儿让修哥哥来帮你放。”
岳凌兮从没玩过这东西,这才知道是要在上面许愿的,一时竟不知要写些什么,跟灯罩上面的鲤鱼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然后才提笔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小字,正巧夜言修走过来,瞥了一眼之后不禁失笑。
“你们俩怎么回事?一个大如斗,一个细如蝇,存心不让人看顺眼是吧?”
夜思甜娇嗔道:“还不都怪你占地方,我这愿望一大半都是为你许下的,喏,早日升官发财,娶妻生子……”
“你快消停消停吧!”夜言修哭笑不得,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索性回过身去跟岳凌兮讲话,“写好了吗?我帮你举着,你来点灯吧。”
岳凌兮愣愣的点头,伸手把天灯交给了他,只见他依次展开四角的骨架,然后借着风势一拢,整个灯立刻就鼓胀起来了,他抬手举高,露出底盘上盛着的松脂,岳凌兮便顺势钻进他的臂弯之中,拿着香踮起脚去够引线。
从背后看去,这姿势实在太过亲密。
楚襄拂着茶盏的手有点发僵,不过幸好,还未等他做出下一步动作岳凌兮又回到边上站好了,静静地看着那条赤红色的鲤鱼摇着尾巴飞入云霄,脸上尽是满足之意。
“凌兮,还有好多别的样子的,挑你喜欢的放。”
夜思甜又拎了几个灯来,全都往她这边堆,她看着她那副风风火火的模样不禁捏了把汗,连忙把灯都接过来在地上放好,再直起身子时,眼前所有的景物突然都开始转动,她晃了晃,不受控制地朝地上栽去。
“凌兮?”
夜言修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其他几人发觉不对也都从亭子里赶过来了,她甩了甩脑袋,待眼前场景恢复正常才低声开口:“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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