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嬷嬷自从见识了朱墨在楚瑜身上倾注的心力, 再不敢冷眼旁观,而是老老实实的教导她管理内宅之事,渐渐将掌家的权柄移交到她手中。
楚瑜于此道还是张白纸,好在她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学习,南嬷嬷教导起来并不十分费力。约略半月之后,楚瑜就能将府中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了,当然这也是由于朱府人口本来就少、琐事不繁的缘故。
除此之外,朱墨在京中买下的商铺,城西城东两处置下的田地,南嬷嬷也都慢慢叫楚瑜知道——身为卫尉府的女主人,总不能对这些事一窍不通。
楚瑜见到那堆成厚厚一叠的文契,嘴巴不由得张大,几乎都能塞下鹅卵了。她难以置信的道:“有这么多呀?”
南嬷嬷微微蹙眉,“夫人有什么疑问吗?”
楚瑜回过神来,忙讪笑道:“没有,只是略感吃惊而已。”
她总觉得朱墨的身家仿佛是个无底洞,还以为是他素日里贪墨所得,因此心中常怀警戒,没想到却是来自这些田庄铺子的出息,这倒令她放心了许多。
楚瑜吩咐盼春望秋二人将契书分别抄录一份,好带回房中细细查看,又面向南嬷嬷道:“这些铺子平日里都是由谁打点的?”
南嬷嬷道:“有些是合别人入股,譬如南明侯钟世子等人,他们自会派人打点,另一些则是由大人亲自安置。老奴平素不管这些事,每月月初,各地管事自会将账册送来,大人偶尔亦会过目。”
楚瑜一听这话便知道,朱墨大概是不理会这种小事的,而是全责交由下人代办。也多亏南嬷嬷忠心,从未想到从中谋取私利。思及此处,楚瑜头一回对这位端正古板的老人家产生了类似尊敬的感情。
不过朱墨已经成家,南嬷嬷为了避嫌,这些事自然得移交到她手中。楚瑜想到何氏手里那几间硕果仅存的商铺,多半是请相熟的亲戚打理,因为生人信不过。可惜朱墨却是孑然一身,若能有些四五门子的亲戚,事情也会容易许多。
楚瑜在家时跟着先生学过算学,记账对她而言是不难的,加之有南嬷嬷从旁指点,很快便能够上手了。不过若干年的账簿堆积繁多,要一本一本的看清楚,非花费相当的时间不可。
这一日楚瑜依旧坐在窗前翻看账册,盼春给她倒了杯热茶来,又清脆的笑道:“才将二门上的小厮抬了一筐东西,小姐可知道是什么?”
这丫头也学会卖关子了,楚瑜瞪她一眼,耐着性子,“是什么?”
“小姐您见了就知道了。”盼春俏皮的挤了挤鼻子,因授意让几个当值的老妈妈将东西搬进来。
掀开顶上的布幔一瞧,编织精细的竹筐里卧着一堆青杏,整整齐齐的码列在一起,且似乎是腌渍好的,透出一股酸甜冲鼻的清气。
没听说朱墨有这样务农的亲戚,楚瑜皱起眉头,“这是谁送来的?”
盼春这时就不像方才那样好颜色了,朝院墙外努了努嘴道:“还能有谁,先前送回尚书府的玲珑姑娘,人虽然去了,却还惦记着咱们府里呢,听说大人病中胃口不佳,特意送了这筐腌柿来,作为佐粥的小菜。”
这丫头倒是好心思,知道金玉器物都不值得什么,倒会在细节处下功夫。楚瑜微微勾起嘴角,红杏枝头春意闹,两小无猜正当时,没准这些柿子也是玲珑一个一个亲手拣好的,想着朱墨每尝一粒,都能惦记起她来。
可真是个妙人儿。
盼春适才的笑容早沉下去,一脸愤慨的道:“这个玲珑,都送回原籍还不安分,以为凭几个柿子就能扭转乾坤么?这样粗口麻舌的东西,狗都不吃,亏她有脸叫人送来。”
她伸腿欲将那竹筐踢翻。
楚瑜抬手制止她,镇定的道:“别人有心,这份心意可不能糟蹋了。”
说着便命令几个婆子将酸杏抬到后房去。
盼春不解的看着她,“小姐您想怎么处置,不然让奴婢拿出去喂狗得了。”
“瞎说什么呢,这是她特意准备了为郎君开胃消食的,自然得问过郎君自己的意思。”楚瑜从容说道。她可不会糊涂到在这种小事上争风吃醋,况且,正好也能试探一下朱墨的反应——他撵走玲珑时,到底是毅然决然、还是情意绵绵的?楚瑜可不想这丫头不撞南墙心不死。
这时候装什么大度,盼春小声嘀咕了一句,正欲深劝,忽见望秋急匆匆进来,满脸是汗道:“小姐,外头来客人了,南嬷嬷不敢擅作主张,让婢子请您过去呢!”
天底下还有南嬷嬷应付不了的客人?楚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将账簿收进抽屉里,用镇纸压着,这才款款整衣起身。
靠近门庭,已闻人语喧哗之声,听得出来,南嬷嬷正竭力安抚来人,至于几位大驾光临的稀客,则显得有些急躁。
南嬷嬷见她近前,忙欠身施礼,“夫人。”这位老人家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额头却有细汗沁出,可知此事连她也觉得烦难。
楚瑜目光微沉,看向青石阶下,这下就更叫她吃惊了。原来这几位客人并不如她想象中尊贵,而是衣衫简朴的一对男女。男的约莫而立之年,穿着一身粗麻布衫,两脚急促不堪的拍打着,脸上同时具有小市民的老实与狡猾。那妇人则看不出年岁,想来也有二十出头,简单挽了一个髻,脸上并未十分妆饰,衣着倒是清洁得多。
两人身后还牵着几个孩子。
男子见这样一位服饰华丽的夫人出来,忙越前一步,叽叽呱呱的说些什么,楚瑜半晌也没听清,脸色不由微微冷下去。
这是哪来的一群闲汉!
那妇人知她误会,忙将丈夫拉过一旁,耐心安抚住他,继而满面笑容的上来道:“这位便是弟妹吧?听说二弟去年刚和你成亲,我们两口子事忙,也没来得及道贺,实在抱歉得很。”
这妇人倒是很懂礼数,不过她话里的称谓楚瑜就听不懂了,她将目光投向身畔的南嬷嬷。
南嬷嬷附耳解释道:“说是朱大人在老家的亲戚,还是一家子兄弟……”
妇人可巧听见这句话,忙挤上前道:“对,咱们是从济宁老家过来的。”
说着便要往门里挤,几个伶俐的丫头忙拦住她。
妇人一脸错愕,楚瑜看着越发头疼,她可从没听说朱墨还有个老家哥哥,瞧南嬷嬷的样儿,显然她也没听闻过。
这妇人看着又颇情真,楚瑜不得不多问一句,“你说你们是郎君的亲戚,可有何凭据么?”
刻意用亲戚一词代指,其实是间接模糊了他们的身份。
妇人尚有些愣怔,男子已骂骂咧咧上前来,“我早说朱墨是个狼心狗肺的杂种,连下人也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你还低声下气做什么?趁早闯进门去,他还敢不接待咱们二人不成?”
此言一出,众仆婢都微微色变,连南嬷嬷也失了平日的圆和,显出几分冷嘲。
妇人知道不好,忙捂住丈夫的嘴,陪着笑脸道:“今日多灌了几口黄汤,他平时不是这样人,还请弟妹多体谅则个。”
楚瑜看戏看了半天,也瞧出些门道来,看来这群人是打定主意要来认亲戚了。无论是真是假,她自己可不能引狼入室,总得先征求朱墨的意思再说,因微微笑道:“这样吧,你二位初来乍到,咱们从前也未见过,贸贸然放你们进来,万一是贼可怎么好……”
妇人忙道:“没有那种事,弟妹你误会了!”
楚瑜可不管什么误会不误会,依旧说道:“这样吧,我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先送你们到客店住一晚,等郎君晚上回来,若果然不假,再由郎君亲自将二位接回,你们觉得如何?”
这段话虽然客套,可是也难免生疏冷漠。那男子听了立刻便要发作,还是妇人好性子,怕他胡言乱语,将其拽到一旁密密的商量些什么。
两人说话的声音虽低,楚瑜隐约听见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福气在后头”之类的话,脸色于是更加不愉。照这般看来,即便这两人真是朱墨的嫡亲,也必然不是好相与的。
妇人劝住她家那口子,面上的笑容更加卑屈谨慎,她几乎是忍气吞声的道:“那便听弟妹的意思吧。”
楚瑜便让盼春掏出一锭银子给她,扬起下巴道:“这个应该够你们一夜住宿了。”
岂止一夜,这一块少说也有二两多,住半个月都不成问题呢。妇人喜不自胜,忙用牙咬了咬,见是真货,这才心满意足的揣进袖里,告喏离去。
楚瑜站在台阶上,看着这拖儿带女的一家子浩浩汤汤出门,这才转身和南嬷嬷商量起对策来。
无论她如何逼问,南嬷嬷始终将头摇得如拨浪鼓般,坚定的道:“老奴可从未听说朱大人还有一位长兄,大人未足十岁便流落京城,饥寒交迫,若非机缘巧合,只怕早就饿死了,若家中还有亲族在,怎么眼看着一个小孩子冻馁至死而不施以援手?”
楚瑜也不相信这种事,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或许真有这样的狠人也说不定。
第49章
何况, 寒微时冷漠无情, 看着亲族飞黄腾达了又巴巴的前来讨好,这样的人亦不在少数。
楚瑜赏了银子给那妇人,亦是间接试探,若她识趣,得了好处就该销声匿迹,就怕有的人贪心未足, 永远填不饱他们的肚子。
晚上朱墨回来,楚瑜提着一盏羊角灯笼在门廊下迎接, 唱喏道:“欢迎大人回家。”
朱墨睃了她一眼, 将外袍放到小厮手里,咦道:“今儿怎么这样殷勤?”
楚瑜不置可否, 依旧盈盈的笑着,“大人渴不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朱墨不清楚这小妮子打的何等主意, 倒是很乐意与她顽一顽, 因点了点头。
“你先闭上眼睛。”楚瑜俏皮的笑道。
朱墨识趣的阖目, 才刚蒙上, 就觉楚瑜纤指微抬, 将一个麻麻涩涩的东西塞入他口中,酸的人满口生津。饶是朱墨定力好, 也不由得立刻睁开眼, “是什么?”
楚瑜扬了扬手里咬去半截的果子,脆甜甜的道:“这可是生津解渴的好物, 你觉得如何?”
朱墨以为是她特意买来供自己品尝的,自然着意奉承,“滋味不错,你的眼光好得很。”
“哪是我火眼金睛,是送这腌柿子的人别具匠心的。大人别瞧这果子粗糙,却是别人一粒一粒择好了送来的,每尝一口,都能感知到那人的心意,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楚瑜讥嘲的道,朝身后的走道努了努嘴,“大人不用吝惜,那里还有满满一筐呢,尽够你吃的。”
朱墨正咀嚼口中未咽完的果肉,闻言呸呸两声,将剩余的渣滓吐在地上。他本就是一颗七窍玲珑心,焉能听不出楚瑜意有所指,忙皱眉道:“这柿子也太苦了,怎么能入口,别是谁和咱们有仇吧?”
楚瑜微妙的看着他,“有没有仇我不晓得,不过东西放着也是糟蹋,依郎君看该如何处置呢?”
她简直是变着法儿的给朱墨出难题,幸好朱墨颇有急智,眼珠转了转便道:“柿子虽涩,蒸熟了想必口感会好些,或是拿来煮汤,正好分赠给府里的下人。反正她在府里住了许久,大家相识一场,尽尽心意也是应该的。”
楚瑜见他将话头掐灭,也就不再夹枪带棒,只闷哼一声,“只要大人不觉得可惜就好。”
“我当然不可惜,除了你,谁的东西我都不放在心上。”朱墨一双明眸直视着她,手掌游鱼一般滑入楚瑜掌心里。
他惯会在这些小地方做功夫,楚瑜耳根红透,用力甩了甩,也没能将黏在手背的爪子甩下去,只得无奈的道:“咱们用饭吧。”
朱墨心头暗笑。
用毕晚膳,楚瑜才说起下午一家数口上门之事,并道:“想必是哪里的闲汉穷疯了想来打秋风,我给她点银子打发他们走了。”
一面留心朱墨的表情,奇怪的是,朱墨脸上并未如她想象一般轻描淡写浑不在意,反倒显得有些古怪。
他若有所思的道:“他们果然是从济宁来的么?”
楚瑜略感诧异,难道那两人并未撒谎?见朱墨问起,她只能据实相告,“那妇人是这么说的,我没法找人对质去。”
朱墨轻轻嗯了一声,脸上倏然笼罩上一层阴云,像似山间的薄雾,层层叠叠,让人看不清真相。
楚瑜满肚子的疑惑,不过见朱墨无意同她解释,她也不好追问。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次早起来便不见了朱墨人影,楚瑜打听得他去了城中的悦来客栈,脸上不禁疑疑惑惑,“他去那里做什么?”
盼春悄声告诉,“昨儿来叩门的那对骗子夫妇似乎就住在那里。”
原来两人还真的寻客栈落脚去了。
楚瑜心中疑惑更甚,等到朱墨日中回来,便急急地迎上前来,一双眼睛在他脸上寻找答案。
朱墨重重的吐了口气,握紧她的手严肃说道:“阿瑜,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其实用不着他说,楚瑜也已经猜出大概,“昨日来的二位,果然是你的兄嫂?”
朱墨点了点头,脸上却不见欢喜,“我也不知他们如何会从济宁找来。”他陷入悠久的沉思之中。
原来朱墨的母亲乃是济宁范氏,家中原以经营商铺为生,不知怎的蹉跎未嫁,后来玉带桥下一户姓朱的人家上门求娶,范家才匆匆将女儿嫁过去,虽是续弦,夫妇俩倒也相敬如宾。不料朱胜中年患上痨症,竟至一命呜呼,范氏辛辛苦苦拉扯几个孩子两年,终于也操劳而亡。朱胜先妻遗下的长子朱坌早已成大成人,头年更由范氏做主,为他定下一门亲事。谁知这位长兄甚是忍心,因家底不丰,且将要蓄养妻子,竟狠狠心将二弟扫地出门,好一人独吞遗财。
可怜朱墨当时还只有八、九岁,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没了父母亲族该如何生存下去?而外祖范氏一家也早就迁居别处,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好朱墨天生倔强,纵使被霸占了家私,一路行乞要饭也来到京城来,终于闯出一线生机。
其时正是寒冬腊月,想到一个瘦骨伶仃的孩童在雪地里蹒跚行走,饿极了只能抓一把冰雪充饥,楚瑜便觉得眼眶濡湿滚烫,心底的怒火更是熊熊燃烧起来。她忿然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族中也没人出来说句话么?”
朱墨忆起曾经的苦况,脸上不见愤怒,只是木然。他淡漠说道:“朱氏一门本就人丁凋落,族里仅有的几个长辈收了他们好处,更加不会理会此等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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