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气氛欢腾,就像是过年一样。
赵云深的母亲准备了许多菜, 三荤五素,外加一锅山药排骨汤。
冬夜的冷风在室外呼啸狂吹, 凌冽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 屋子里仍然温暖又舒适, 一碗新鲜出炉的排骨汤捂热了赵云深冻僵的手指。他坐在沙发上,端详着父母,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总觉得,父亲好像格外的消瘦憔悴。
父亲问他:“你看什么呢?”
赵云深喝下一口汤:“爸, 你瘦了。”
父亲噗嗤一乐:“哪有儿子跟老爸说这话的。一般不都是老爸见了儿子,感慨一句,哎呀, 儿子,你又瘦了。”
赵云深夹起一块肉质均匀的排骨,放到父亲的碗里:“期末考试前,我们班上开会。辅导员说他每年春节才能回家一趟, 每年都发现他的父母在变老……”
父亲挡开赵云深的筷子:“你们辅导员三十几岁了吧?你才多大,你爸爸还没老呢。上个月,你妈给我买了件棕色皮夹克,我穿着去上班,同事都夸我年轻。”
母亲在一旁接话:“老黄瓜刷绿漆,装嫩。”
父亲端着半杯白酒:“那件皮夹克是你买给我的。我显得年轻,你肯定也高兴。”
母亲含笑,但没应声。
桌上的青菜吃完了。母亲站起身,端来一个火锅炉子,架在那一锅排骨汤的下面。炉子里装着小半块固体酒精,燃出跳动的蓝色火焰,烧得很旺。不久之后,排骨汤滚沸,正好用来做底料,烫熟一盘白菜和粉条。
赵云深的父亲问他:“美国能吃到这些东西吗?”
赵云深捧着碗,脱口而出:“只要有钱,都能买到。”
父亲若有所思:“你……你要是想出国,家里也能供得起,我跟你妈给你攒了一些钱。”
“不用,我完全没有出国的打算,”赵云深放下碗筷,提起自己的规划,“我的导师很好。我跟着他读完博士,差不多也二十六七岁了。我想在一线城市的三甲医院工作,从一助做到主刀医生,再有一个,就是跟女朋友结婚。”
“你这么小就想结婚?”母亲打断赵云深的话。
此前,赵云深提起女朋友,都是含糊地一带而过。而今天,他详细地介绍许星辰:“我女朋友跟我同岁,比我小五个月,是我们学校会计系的学生。她的性格很不错。我爸以前就跟我说,处对象能不能长远,就看性格好不好。”
说着,他随手拿起一件外套,揣上钥匙和手机:“她最近过得不顺,我想去她家里找她。我带了钥匙,你们要是困,就先睡吧,别等我。”
父母还没回应,赵云深已经离开。
赵云深忘记带伞。出门不久,天空降下一场小雪。他顶风冒雪,低头朝前走,坐公交车来到了许星辰的家门口。
单元门的楼下空无一人。左右两侧,只有两株细瘦的树苗,赵云深半倚着墙,拨打许星辰的号码,还是没人接。他感到烦躁又困倦。
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他在飞机上辗转难眠,火车上又吵得要死,根本睡不了觉。他其实应该回家躺倒。可他偏要见到许星辰。她不理睬他,他干脆上楼,按响了门铃。
几秒钟后,门开了。
许星辰惊讶地望着他。
“赵云深?”她叫他的名字。
赵云深捏紧手机:“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许星辰往后退了一步。她今天又是一个人在家。赵云深猜到了这一点,径直走入客厅,“砰”的一声反手关紧房门。他被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包围,不由自主地伸手,想抱她一下。
她却说:“我姑姑住院了。”
赵云深立刻问:“良性肿瘤还是恶性肿瘤?”
许星辰交握双手:“良性的。”
赵云深松了一口气:“做完手术,要听医生的话,多休息。”
赵云深起初还担心,许星辰会将他赶出门。事实证明,许星辰的态度毫无改变。她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还找来一双棉绒的男士拖鞋。
许星辰告诉他实情:“四天前,我姑姑在市医院做过了手术,这几天就是住院休养。我每天早中晚都坐车去医院,给她送饭。我和辅导员请了假,推迟半个月去上学……”
她半垂着头,发丝遮挡了侧脸,显得格外乖巧懂事:“我待在家里,照顾姑姑。”
赵云深脱下外套——衣服上沾着雪水,他不想弄脏别人家的地板,就把衣服堆在了鞋柜边。他里面只穿了一件单薄毛衣,双手似乎冻得通红。
许星辰一时心疼,又把他领进卫生间,用热水给他洗手。
这时,他说:“我帮你分担吧。每天早晨和晚上,我去送饭。”
许星辰动作僵硬:“不用了。”
她拿起橡皮筋,将头发扎成马尾辫:“我在学着成长,变得成熟,不会哭哭啼啼惹你烦。”
赵云深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指尖带水,水滴滑落,起初是热的,后来就冷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语速更快地说:“我真没觉得你烦。”
许星辰递给他一条毛巾。
她迎朝着光线,眸底有他的影子,也有红色血丝。
她的双眼还是很好看,漆黑而明亮,让人联想到纯良无害的小兔子。她浸在澄澈的灯光中,每眨一下眼,都像是指导他的心脏瓣膜正常开合。
赵云深抚上她的脸颊:“我今晚不回家了,我陪你过夜。”
他轻吻她的嘴唇。他的双手尚未完全回暖,带来的接触又凉又热。
许星辰兴致不足地回应他。没过一会儿,她说:厨房还在熬粥,我要去看看。她往旁边挪了一步,脑袋“砰咚”一下撞上门框。她竟然在自家的洗手间蒙头转向。
赵云深惊奇道:“你学会了熬粥?”
“嗯呐,”许星辰留给他一个背影,“姑姑住院这几天,我会做好多菜了。”
赵云深跟去厨房,给许星辰打下手。他高中和别的女孩子早恋,并未获得多少恋爱经验,一来是因为当时岁数小,懵懵懂懂不认真,二来是因为他很犯浑,受不了女生的作闹。
他不得不承认,他认识许多女孩子,没有谁的脾气比许星辰更好。
她非常温柔,体贴懂事,善解人意。
她打开木柜,取出一盒绿豆,泡在凉水中,自言自语道:“明天再熬一锅绿豆粥。”
赵云深问她:“你姑姑的主治医生讲了饮食忌口么?”
“讲啦,”许星辰抱着玻璃盒,“我都记在了本子上。”
赵云深拿起一袋东北木耳,又问:“你姑姑今年多少岁?”
许星辰如实说:“我出生的时候,我姑姑三十七岁。她比我爸爸大十岁。我今年二十岁,姑姑五十七岁了……她本来五十五岁就该退休,为了我,她向单位申请延长了四年工期。”
赵云深第一次听闻这种做法:“能延长么?”
许星辰透露道:“他们公司管理很松,老板同意了。”
赵云深叹气:“感谢她把你养到这么大。咱们以后办婚礼,我多给她敬几杯酒,她就是我的丈母娘。”
自来水冲刷着绿豆,许星辰抿了抿嘴:“什么办婚礼……”
赵云深不允许她提出质疑:“你毕业了我们就办婚礼吧,还能请同学和导师来参加。男人的法定结婚年龄是二十二岁,我再等个两年,没事的,我们都谈了两年了。”
他太困了,看不清水池在哪里。
他声调渐低,静坐在一张板凳上。
许星辰呢喃道:“嘿,你是在求婚吗?我没听说过有谁像你这样求婚的,我也没在电视剧里看过。”她切开一块土豆,刀片划伤了手指,血滴出来,溅在菜板上。
无人回应。
她扭头,才发现赵云深……大概睡着了。
许星辰洗干净双手,轻轻推了推他:“赵云深?”
赵云深睁开双眼,看着她。
她不确定他是悠悠转醒,还是一直在听她讲话。
他懒散随和的样子,让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本《希腊神话》上的美少年插图。她还将人物剪出来,贴在粉红色的爱心笔记本中,这一切的行径都令她感到羞耻,刚刚割破的手指都不觉得痛了。
赵云深问她:“你为什么把我跟别人比较?难道你听过别的男人求婚?谁啊,胆子挺大,敢用求婚调戏你?”
许星辰连忙说:“没有,我没有。”
赵云深略微伸直一条长腿:“那行吧,你总叫我赵云深,听起来很奇怪。别人也这么叫我,你跟他们区别不大……”
许星辰换了个称谓:“阿云?阿深?深深?”
赵云深皱眉:“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星辰善于思考。她联想起言情小说与国产连续剧,便唤道:“老公?”
赵云深笑了:“好的,就这个。”
他强调道:“这个不错,我喜欢。”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对貔貅钥匙扣,塞进许星辰手中,还说:“保平安的东西,你一个,我一个。不管我们平常能不能见面,我们的心脏连在一起。”
赵云深不经常说情话。或者,更严格地讲,他压根不会说情话。
于是这一番告白,在赵云深的眼里,基本是郑重而严肃的。许星辰却笑了出来:“哪里代表了心脏连在一起呀?我看不出来。”
赵云深坚持道:“我说是就是。”
许星辰点头,没再反驳。
赵云深又冲她勾手:“你来,我亲完你就继续帮你干活。”
许星辰拿起抹布,对着水龙头刷锅:“不用啦,你很困吧。你去睡觉,我一会儿就弄好了。”
第26章 同居
赵云深走到许星辰的旁边, 看见水槽里只剩下几只空碗。他耐心等她忙完了,跟着她进入卧室, 许星辰才反应过来:“你要跟我睡一张床啊?”
赵云深扫视一眼:“你的床好小。”
许星辰铺开被子:“单人床嘛, 能有多大呢。”
赵云深将她按在床铺里面,他自己睡在外侧。其实许星辰一点困意都没有, 但她猜测赵云深累得够呛, 也就陪他一起躺下了。
他关了灯,光源立刻消失。
许星辰翻身背对着他, 尽量侧卧,给他留出充足空间。她以为赵云深睡着了, 可是他的手从她的背后伸过来, 不由分说搂住她的腰。
于是她的心定了定, 握住他温暖的手掌,像在冬夜的巡航中找到一方栖息的港湾。
压抑几天的情绪逐渐松懈,许星辰感到疲倦。她迷迷糊糊地睡着, 又在轻微的响动中惊醒,扭头一看, 赵云深正站在床边穿衣服。
许星辰问:“几点了?”
“这才五点半,”赵云深指了指窗外,“天都没亮。你睡你的, 没事。”
许星辰趴在床边:“你为什么起床?你不困了吗?”
赵云深披着外套,衣衫不整,也像是没睡醒,嗓音有些沙哑:“你平常几点去医院给你姑姑送饭?”
“六点半。”许星辰如实回答。
她记得昨天晚上赵云深说过, 他会帮许星辰分担任务,这句话并不是玩笑。当天早晨,赵云深拎着两只保温桶,搭乘公交车赶往医院。许星辰的姑姑见到他本人,神情惊讶又疑惑。
赵云深拖来一张塑料椅,坐在上面,温声开口道:“许星辰她……她在家里炖鸡汤。许星辰中午再过来。我先给您送一次早饭。”
他打开保温桶:“还热着,您现在吃吗?”
姑姑有气无力地问他:“你早上刚从我们家那边过来?”
赵云深撒了个谎:“我赶巧了,路过你们家门口。”
姑姑信以为真,轻拍他的衣袖:“麻烦你了。你是个好孩子。”
或许是因为赵云深出身专业,他动作利落,手法恰当,照顾病人很有一套。
主治医生带着一帮进修医师过来查房时,赵云深问了他们几个问题,大家一听就知道遇到了同行,讲解十分细致。
赵云深反复确认姑姑脱离危险,暂无大碍,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他表现得非常上心,但他前几日都没露过脸,他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救星。于是,某位护士笑着问道:“你是病人的哪位家属啊?”
赵云深收拾着碗筷:“我对象是她的侄女。”
隔壁床的老太太接话:“哦,那个小丫头,她来得可勤了。”
老太太与姑姑搭讪道:“你福气好啊,侄女比亲闺女都亲,侄女婿也是帅小伙,俩孩子都工作了吗?还是在上学?”
那位老太太年过七旬,识字不多,刚被查出恶性肿瘤,前些天办理了住院手续。她被发现时已经是中期,亲属不敢讲实话,只能和医生商量好了,骗她说是一种新型流感,须得观察几个月。
所以,老太太心境平和,对人也热情。
赵云深起初还在想,老人家的状态蛮不错,得了什么病要住院?然后,他站起来倒垃圾,刚好绕过医师的背后,瞥见他们手中拿着的记录本。医生的笔法龙飞凤舞,赵云深见得多了,轻易辨认出几行字,便在心底叹息一声。
癌症,是行迹无踪的灾难。
万幸许星辰的姑姑问题不大。
接下来的一周,赵云深和许星辰轮流换班给姑姑送饭。邻床的老太太从一开始的精神矍铄,到后来突然有了并发症,连夜转入ICU病房,似乎都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许星辰颇有感触。她和赵云深说:姑姑住院以前,她没想过生和死,也不懂医院的气氛那么压抑。尤其癌症科室,每天都有意外产生……你们做医生的,是不是也觉得,人这一生,除了生死,其它都是小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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