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孙路过他身旁时,依旧凝视着十四郎的眼睛,见他表情依旧无一丝变化,不由无趣的哼了一声。心想,真是装模作样。又想,看来确实是花精柳怪了——若是此世张榜便可寻到之人,他十四叔知他要找,当不会毫不动容。
这少年自知聪明,便也极端自负。既已信云秀不是世间之人了,便也懒得再去想作画张榜之事。只是想,要养一帮靠谱的道士,还要更盯紧十六宅——只要那丫头敢再出现,他必不会再令她轻易逃掉了。
云秀回到空间,心里却依旧挂念着十四郎。
然而再想到自己已然找到他了,亦知道他家在何处,随时都能再去见他,心里便美滋滋的。
双臂展开披风,在草地上转了几个圈,依旧抑制不住笑意,便又捧着脸乐乐呵呵的蹲在水池旁看了一会儿锦鲤。
随即想起要给十四郎做衣服的事,忙起身要回府邸里去清点材料。
谁知一站起来,就看到令狐十七坐在桃花树下的石桌旁,一如既往的散漫的托着腮帮子,那双慵懒多情的凤眼似宽容、似嘲讽,又似余怒未消的看着他。他显然新沐浴过,领口还半开着,散开的乌发垂落在指间。
见云秀终于察觉到他的存在,他才剧终收场般起身,拂去衣上落花,踏着月华似的灵光,向她走过来。
他太久没来,一瞬间云秀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那双风情万种却酷爱嘲讽人的眼睛,岂能假得如此生动,生动到令人恼火的地步?
不过,这一日云秀心情好,纵使他久不出现,一出现就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她也能以笑颜相迎。
乐呵呵的便问,“你来了啊?”
令狐十七的额角便跳了一跳。
云秀又道,“随便坐啊,我有点事要去忙。”
令狐十七伸手勾住了她脑后兜帽,额角青筋乱跳,“——这么久没见,你就没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
第66章 直道相思(四)
云秀莫名其妙,道,“我有什么可解释的?”说着就有些恼火,“这里好歹是我家,你能不能稍客气些啊。便偶尔说些令我喜欢的话,又能如何?”
令狐十七竟愣了愣——显然是头一次被教导,好听的话不光能旁人说给他听,他也可以说给旁人听。
“你就这么爱听好话?”说出口的却依旧是讽刺。
“喜欢啊。好话谁不爱听?”云秀反唇相讥,“你这么问,别不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会说吧?”
令狐十七当然会说,他不但会,还能说得巧妙精准、不着痕迹。蒲州柳家也只云秀觉着他乖张不逊而已,纵然是那个曾被他欺负得脚不着地的柳云岚,你若问她十七哥为人如何,她说的保证也是“十七哥最温和有礼,待人诚恳。就是不知怎的,跟他玩总会倒霉”。
令狐十七张口便想说两句“好话”给云秀听听,让她知道那种东西是世上最廉价、最可笑之物。
可不知怎的,对上她黑润明亮的眼睛,看到她因欢喜而微微透着桃花粉的明净面容,他的话竟就堵在了喉间,脸上先慢慢涨红了。
其实根本就不必特地诳他说好话来听,凡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她的好——已有这样的容貌,偏偏又是这样豁达开朗的性情。不被浮尘表象诱惑,待人真挚如一。繁华富贵如他,她照旧敢甩着花枝教训他;嚣张乖僻如他,她亦照旧耐心诚意不离不弃——连他这样难讨好的人都觉着她好,那些庸俗易与之人岂会不喜欢她?她听到的好话竟还少吗?
偏云秀见他语塞,竟还拿手扩在耳后,故意倾身来听。
令狐十七心里一恼,脱口便道,“好话谁不会说?可我就是不想说给你听。”
云秀被他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心想,她这不是犯贱么。想也知道,令狐十七嘴里怎么可能有一句好话?便是他说了,心里怕也有不知几倍的腹诽和嘲讽,还不如不听呢。
便只瞪他一眼,转身继续往丹房里去。
令狐十七却也懊恼不已——明明说句好话就能讨她喜欢,他偏说了最蠢最坏的一句,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浑。
忙追道,“你今日已够开心了,还差我一句吗?究竟遇见什么事了?”
这一句却正说到云秀的痒处——她今日欢欣鼓舞,满心都想着与人分享。奈何十四郎被熊孩子绊住了,阿淇又不知十四郎是谁。
听令狐十七主动来问,再回头时,便又是喜滋滋烂漫花开的模样。
令狐十七看到她这笑容就觉得别扭,觉着不开心——他被拒之门外大半年,她非但无一言存问,还欢喜成这副模样。明明同他日日相见时,也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偏又不像是在修行上有什么突破。
故而问出口,他便又后悔了。已在想——何必追问,她这么开心,定然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十四郎又有下落了。
果然,云秀雀跃道,“我见着十四郎了。”
“哦……”令狐十七讽刺道,“他定然说了不少好话给你听吧。”
云秀道,“他才不用说好话——他又不像你,不刻意说好话时便句句都瞧不起人。纵使嘴上说着好话,心里也瞧不起人。”
令狐十七想生气,可这话他竟无法反驳。沉默了许久,才道,“……你竟才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吗?”
云秀见他消沉,心里也后悔起来。
她亦不解今日为何忍不住句句都要欺负他。再想想,便觉着他一闹脾气就闹大半年,她其实也是生气的。
便道,“是我说错话。你只瞧不起那些做蠢事、说蠢话,还自以为得计的人罢了,至少你没瞧不起我过……”忙又补充,“若你敢说你也瞧不起我,只是我没看出来——我就真生气了呀。”
令狐十七没做声,然而眉目已然舒缓,笑意藏于睫下。
他这个人,偏偏高兴时含蓄。
云秀便又警觉道,“你问我为什么高兴,不会就是为了说浑话泼我冷水的吧?”
令狐十七心情好时,便也格外宽容,竟又追问了一句,“……你也邀了他来修仙吗?”
“……那倒没有。”云秀迟疑了片刻,“他想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呢,也并非人人都想修仙的。”
令狐十七懒洋洋的“嗯”了一声,“……你拉我来修仙时,怎么就不问我的志向?”
云秀心想你也没什么志向吧,不就是想骄奢淫逸的混吃等死吗?
但见他含蓄着志得意满的模样,心知他不是真的质问,只是傲娇而已。忙将话咽下去——既知自己口舌没他伶俐,便也不招惹他了。
只道,“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啊。”
令狐十七只看着她,不知在琢磨什么。
许久之后,才轻轻道,“……你若不愿意,我岂能站在这里?”
云秀眨了眨眼睛,不解他又在说什么。
令狐十七便道,“——自然是你愿意,我才能随时进来。”
迟钝的抱怨了这么久之后,云秀才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她的空间令狐十七却能穿行自如。
并不单单因为她带令狐十七来过,还因为她曾邀请令狐十七来。故而空间里某个她还没察觉该如何使用的机能,默认她允许令狐十七随意出入了。
她便对令狐十七道,“表哥,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令狐十七轻轻眨了眨眼睛。
片刻后,点头道,“好。”
令狐十七从云秀空间里出来,独自倚着窗栏闲坐。
今年夏旱而秋暖。接连几场雨后,依旧不见天寒。窗前本已枯落的紫荆木上,竟又开了一枝花。颇有些年轻小丫鬟见之而喜,觉着是什么好兆头。
其实能有什么好兆头?不过是些不合时宜的小玩意儿罢了。还不如切了养在瓶中,装点一下他的书桌。
自然是没折去的——自同云秀相遇之后,不知怎的,他渐渐也爱看人因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欢喜的模样。
明明时常觉着俗不可耐、愚不可及。
恐怕日后再不能随意出入她的府邸了吧,令狐十七想——她那的心思一看便知,是想故意把他诳出去,然后锁上门,想象他吃闭门羹时气急败坏的模样。令人恼火的是,他还当真会气急败坏。
不过他都气急败坏大半年了,此刻反而平静了。
纵然他故意晾着她,想让她意识到他的重要,她也丝毫不能领悟。纵然他日日去见她,她也只会习以为常,将他当成和那棵树、那只狮子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该领悟时自然会领悟,不领悟时,他辗转反侧又如何?
这一回他偏不令她如愿。
更衣、梳头,懒洋洋的又看了一卷经书。
弦月初上。
来为她铺床添香的丫鬟们低声议论着淑妃殿教养出的公主,俱都觉得六公主是公主中的一股清泉,居然亲自侍奉病中的婆母,家教真是好呀,十二公主有母有姊如此,定然也不会差。
令狐十七则恍若不在意的幻化出一枚六重花印,心想,他只是试试她是不是真把门关上了——毕竟她还真挺笨的,寻常一个小把戏都能折腾若久。
伸手一推,花印散而复结,依旧凝在他的指端——她居然真的又把他拒之门外了!
令狐十七额角乱跳,一时间气急败坏。
第67章 直道相思(五)
云秀正在空间里给十四郎做衣服,忽然想起,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
片刻后又想,算了,既然忘了肯定就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要紧事。忘了也就忘了吧。
这一日天子又召十四郎入宫读书。
这一年国家无事,朝中却有件众议纷纭的大事——凤翔法门寺护国真身塔内,有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一节。每三十年开塔一次,其年必岁丰人泰。这一年正逢开塔,恰藩镇平定,天子越发觉着是天下太平之兆,故而早春时便命宫人三十持香花前往凤翔,奉迎佛骨入京。
在十四郎看来,这本是件小事。市井小民抬头望见喜鹊而欣喜,天子逢三十年一见的佛骨而欣喜,本质上都是一回事。想亲眼见一见于是派人迎入宫中供奉几日,也是人之常情,当无甚大害。
然而他错了。
得知佛骨入京,王公贵族们奔走相告,唯恐后见。平民百姓更是毁家废业、乃至灼臂焚顶,以求一睹一拜。佛骨所经之地,万民如痴如狂。其态令十四郎这个见过真神仙的人,都觉得痴妄太过,迷信害人。
——天子是不该轻易出首倡导此事的。
可在众人皆醉时,非要说醒世之言语者,却往往要倒霉——谁不爱听好话,谁不厌闻恶谶?是不是实话,反在其后了。
刑部侍郎韩退之上表劝谏,就说了这么一串大实话——佛骨未入中原时,圣君多长寿。佛骨入中原后,白马驮经之汉明帝在位才十八年,三度舍身的梁武帝,活活被侯景饿死。其间更有三百余年丧乱流离。事佛求福,乃更得祸。况佛骨是枯朽之骨,凶秽之馀,陛下您还是快烧了它吧。
天子勃然大怒,几乎要立即处死此人,幸得几位宰相极力劝谏求情,才幸免一死。却也被远贬潮州。
因此一事,朝中总算从迎佛骨的狂热中清醒过来——无论如何,有人差点为此无关紧要之事被杀,可见确实不是什么祥瑞盛举。
天子怒火平息后,也渐渐回味过来,很快便将佛骨送回护国塔。
此事之后,朝中风向便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
先是天子无意中向他提到——早年他派内侍出使新罗,回来后内侍告诉他,他们一行失航于苍茫云海间,忽见海上有孤岛,岛上有仙人对他们说,“今日助尔脱困,来日归去,记得传语吾友”,内侍忙问仙人故友是谁,仙人便答曰,“唐朝皇帝正乃吾友。”
不久之后,天子便下诏访求方士。
随即便有宗室皇亲乃至当朝重臣,向天子举荐起海客山人来。
如今天子身边环绕的,除了宦官便是方士。可朝中言官谏臣竟无一人上书规劝。
十四郎虽年少无阅历,却也能觉出这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人怎么能既要凡尘富贵,又要世外逍遥?
——历代更有不知多少天子因求仙而乱政,为何朝臣都坐视不管?
只是他亲眼见过修仙有成之人,却不知该如何阻拦天子的求仙之心。
故而这阵子他陪天子听贤文馆学士讲经或是给天子读书时,便颇有些心不在焉。
这一日也是如此。
天子见他有心事,听他读完一卷书后,便引他说话,“你在宫外,可曾听谁又有新诗?”
本朝于诗文最为昌盛,便比之玄宗一朝亦不逊色许多。尤其元白二位诗人,新诗一出便不胫而走,天子也时常问起。韩柳刘三人亦各领风骚。可惜这五人都仕途坎坷,如今只元微之一人有起复迹象,其余四人都远贬在穷山恶水之乡。
十四郎记挂着云秀嘱托他的事,便道,“听闻白乐天量移忠州后,写了许多劝农诗,还亲自带仆役锄荷决渠、栽花种柳。亦写了许多田野翁诗。”
天子笑道,“朕怎么听说他在忠州饱食荔枝,又寄荔枝,又画荔枝,又写图序,又‘自向庭中种荔枝’呢。”
十四郎脸上便红了一红,道,“阿爹英明。他真是事无巨细都要写诗记之,令人瞒都不知该怎么帮他瞒……”
天子哈哈笑起来。又道,“朕记得他被贬时你才十岁,先前他又丁忧三年。怎么你竟也知道他吗?”
十四郎便道,“他的诗最简白,儿臣幼时笨拙,读不懂别人的,却唯独能读得懂他的,故而一直都觉得他亲切坦率。”
天子点了点头,道,“他诗却写得真好。只是为人颇不识好歹。朕将他拔擢致名位,他却事事同朕作对。”说着便笑起来,“韩退之亦是,竟说人主奉佛则位促寿短,当真令人恨恼得很——这些读书人,在你身边时只想着给你挑刺,非得离得远了,才知道君恩浩荡。”他便命人将韩退之在潮州写的奏书给十四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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