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女冠子笑嘻嘻道,“怎会德不配位?不是还有您和柳娘子在吗?”
华阳真人摇头道,“我们两个只是暂寄此身罢了。随时都可能离开。”
云秀闻言先是惊讶——在她的潜意识里,奉安观便是华阳真人,华阳真人便是奉安观。她们共同构成她的居所和归处。可随即又想,也对,华阳真人已是得道的神仙,怎么可能长久淹留在人间。她肆无忌惮的策划自己的出行,却觉着自己能随时寻到华阳真人。这念头也是可笑。
可意识到华阳真人总有一天会离她而去,不知为何,她心里竟落寞、不安、难过起来。
华阳真人只随手摸一摸她的脑袋,轻声笑道,“痴儿。”
奉安观内诸人亦都忐忑不安起来。
云秀见她们消沉,忙道,“不要紧,纵然我日后离开,也——也只是远游罢了。最后肯定会回来的!我庇护你们啊……不过,师父的话我们还是听吧。”
众人亦不知该心安,还是该笑她可爱。
阿淇也忙出言安抚众人,道,“道长和柳娘子这么说,自然是为我们好。”便望向两位女冠子。
女冠子们却不能如她这般达观。然而亦知道华阳真人这般人物,确实不是奉安观蜗角之地所能容下的。
便也勉强笑道,“敢不从命?”有叹息,“可惜我们的勃勃野心,其兴也勃然,其亡也忽焉。”
观内女孩子们,便也都跟着笑起来。
第63章 直道相思(一)
虽说为了宽慰观内诸人,云秀说了些很了不起的话,可一想到华阳真人会离开,便不由想到会有曲终人散之时,今日一起言谈欢笑之人终须别离,云秀心里不但没有释然,反而越发落寞消沉起来。
这些话纵说给令狐十七听,想来他也只会笑她悲春伤秋、概无一用。何况这熊孩子正同她闹别扭,此刻还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呢。
云秀偏不愿让他见着自己的颓相。
无可排遣时,便换上羽衣,打开六重花印,出门散心。
她已做出能隐身的衣服——虽说靠法术她也能隐身,但她本身是理工科学渣的思维模式,用起法术来比令狐十七吃力许多,要长时间维持,更是容易分神出错。故而能用丹药、法器一类实现时,她大都不会费神去用法术。
她便穿了隐身的羽衣,来到同十四郎第一次碰面的地方。
自能熟练使用任意门后,她已不止一次来到这里。她还曾特地如开地图一般,将整个皇城都走遍,最后自丹凤门出来时,还撞见了她阿爹。却从未遇到过十四郎——想来十四郎已经搬走了吧。
她亦无处得知十四郎究竟搬到何处,便效守株待兔之法。想遇见十四郎时,便到此处来逛一逛。
……然而这一日依旧没遇见十四郎。
已近深秋,木叶枯落。
云秀坐在梅树枝头,百无聊赖的哼了会儿歌,见已近后半晌了,便自树上跃下。
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便循着水流一路向南。此处大约是蓬莱池附近一处偏僻的角落,越往南走,宫殿便越富丽堂皇,宫人侍卫也越多。
这一日也不知有什么喜事,接连有许多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自中街上过。想是宫中摆宴,皇子公主们都来了,此刻正当散席的时候。
虽说云秀并不担忧被人看到,但若冷不丁撞到人,也很难处置。便决定先让一让、等一等。
她见近水多桃杏,便坐到桃树枝桠上,托着腮帮子看人一串一串的路过。
那桃树枝桠虬曲横斜,却并不很高,正好坐人。她身上羽衣几乎垂落及地,腿脚百无聊赖的一晃一晃。
——底下经过的人虽多,衣饰亦十分华美,可一眼看去便知都是耽于享乐的无趣之人,令她看得分外犯困。
她先还拿手托着腮,渐渐头就枕在了手臂上,懒洋洋的半歪着。
一时暖风吹过,她不觉就有些晃神。
待再回神时,便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个好看到有些雌雄莫辨的青涩少年,十三四岁的年纪,个子依稀比她还要高些。他立在路上,似是不经意间回望,目光便看向了她,而后停驻。
那眼睛漆黑、沉静,什么情绪都不透露出来,却一瞬间就将云秀的目光攫住了。
——她看不透他,却又不由自主被这少年吸引。
他应当是在看她的吧,云秀下意识的便想——也许他是在看她身后的云?
她有些想回头去确认,她身后是否真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头确实稍稍转动了,目光却依旧没离开他。
而后她立刻便意识到了,这少年确实是在看她。
——那双黑瞳里,已染上了柔柔的光。
几乎就在一瞬间,云秀便已意识到了什么。她不由直起身望向他,眼神明亮,克制不住的微笑起来。
他也几乎立刻卸去了防备,已从一个孤高、难测的少年皇子,变回那个温柔、纯善的十四郎。
他身旁侍从见他驻足不前,疑惑的循着他的目光看了好一会儿,终还是问,“郎君,有何不妥吗?”
十四郎便道,“没有。我在看天上的云,仿佛触手可掇。”
他便向云秀伸手出来。
云秀便欢喜的从树上跃下来,提着衣裙奔跑过来,将手递到他手中。
这一日天晴,云朵如棉絮般一团团堆叠高隆,确实不似往日般虚无缥缈。
侍从虽觉得无大可看,却也不好凸显得他太痴顽,也跟着看了好一会儿。心想,难怪内侍们都说读书多的主子难伺候,你都不知他何时就对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诗情画意起来。
“确实好看。”侍从没读过书,也附和不出什么花样来,正绞尽脑汁呢,却见他家主人早已失去兴致,淡漠清冷很难伺候的催促,“走吧。”
而后加紧脚步,目不斜视的赶路去了。
侍从:……
云秀牵着十四郎的手,一路抑制不住上扬的唇角,跟着他一路走出大明宫。
因他走得有些快,风几乎掀开她头顶兜帽,她还特地伸手扶了扶。
待上马车时,他扶她先上。
因有人踏足,车辕沉了一下。他们两个都怕被人看到,俱都心虚了一小下。云秀还在四下偷看众人反应时,十四郎已果断的一脚踏上去,将这小动静给盖过了。
待进了车厢,云秀便迫不及待的将兜帽掀开,要起身同他说话。十四郎忙按住她的手,悄悄比了比唇,示意她噤声。
云秀恍悟,笑着靠倒在车厢壁上。忽觉着自己似乎坐到了什么,伸手拿出来一看,却是一卷书,不由又笑看向十四郎——原来这孩子这么刻苦啊。
十四郎托着脸颊假装看旁处,然而耳尖已有些泛红了。
云秀迟钝了好一会儿,才忽的回味过来——他们二人正在共乘。
云秀其实不大在意这些事的——令狐十七在她空间里各种翻来滚去的歪着躺着,她都没当一回事过。原本对修仙而言,男女之别纯是无关紧要之事,不过是概率、是凑巧有别罢了。可一旦意识到十四郎在意,她不知怎的也有些介怀起来。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规规矩矩的对面坐着,尽量不要让彼此的目光或者膝盖在这狭小的空间的碰上。可越是在意,就越是觉得对方的存在如此的醒目,云秀的耳根竟也稍稍有些发烫了。
所幸车行不多时,便已停了下来。
十四郎先出车厢,照旧掀着帘子等她出来。两人各自下了马车,便停步在府门前。
——上车时自然而然便牵起手了,此刻却不知该牵还是不牵。
踯躅了一会儿,云秀便忍不住又笑起来——心想,这究竟有什么可纠结的啊。
她便主动上前牵住十四郎的手……虽说她已知道,就算她还隐身着十四郎也能看见她,但想来她的存在感也已低到让他仅能看到罢了。会注意到她,大约纯是因为这孩子心格外细致,他们对彼此又格外在意。若不牵着手,还是很可能走着走着,他就找不见她了。
十四郎脸上又红了一红。
他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见云秀已坦然,便也抿唇轻笑,不再纠结了。
他们便一道进屋去。
十四郎吩咐众人,“我要读书,不用人侍候了。除非宫中传唤,否则一律不许前来打扰。”
显然他常常独自苦读,侍从们对此都习以为常。为他备好笔墨茶水,更换香炙,很快便各自领命退下了。
一时无人了,云秀才摘取披肩、兜帽,想说的话俱都不知从何说起,一时她便只是笑看着他。
第64章 直道相思(二)
他们相识时日太短,别离的时日又太长,按说该感到生疏才是。可两人性情单纯又投契,此刻却只有重逢的喜悦。
傻乎乎的对面站着笑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想起件要事来。
“对了,你饿不饿?”自然是十四郎。
云秀忍俊不禁,心想他果然还是先问这个啊,便道,“我若说饿,你有什么好东西给我吃?”
十四郎便道,“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我问过,我现在有四百石俸米,七十二千俸钱。虽然不多,可我也没什么花用,可以全部拿来给你吃。”
他太大手笔,云秀反而不知道该怎么答了,忙笑道,“不少不少。”
十四郎眉眼晶亮的看着她,又道,“我也有自己的宅子。如今已不必再寄人篱下,可以养得起小仙女了。”迟疑了片刻,忽的又有些沮丧,“不过,你也已有自己的去处了吧……”
云秀见他竟懊恼起自己自立得太晚,便笑着晃晃他的手臂,道,“虽有去处了,却也可以常来找你玩啊。你有了自己的宅子,我来见你时,便不必害怕会被人捉住了。”
她说得自己仿佛一只鸟雀、一只蝴蝶,不留神就会被人捕获一般,十四郎也忍俊不禁。
两人互相看着,再度笑了起来。
云秀几乎都忘了他曾说过要养她。然而此刻听来,却与当时感受大有不同。
当初她虽没有寄身之地,却天真烂漫、毫无牵挂,还是个有着迷之自信的修仙乐观主义者,谁养她谁不养她都无可无不可。就仿佛一个不知明暗的盲人。
如今虽有了奉安观,有了华阳真人、阿淇和观里那些只知道拐带她玩耍的小丫头们,却不知为何竟害怕起别离和寂寞来。她正为此而消沉,却骤然听到十四郎说要“养她”……便如盲人复明后,正畏惧夜之无尽,便见窗前一点烛光。那烛光虽微小,亦开解不得她的忧愁,却能令人暂且忘记畏惧、心生欢喜。
原本想要找他倾诉的事,忽也觉得,其实已不必说了。
相见时她身上那种似有若无的惫懒和消沉散去了,眉目复又舒展开,变回她一直以来嚣张自在的模样。
十四郎见她释然,便也松懈下来,道,“转眼便已这么久了。你先前不来赴约,可是遇见什么事了吗?”
云秀便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件事却刚巧该说给你听。”
她便将当日遇到阿淇娘来卖女儿,她查知背后隐情追踪而去,却遇见五坊小儿伙同地方胥吏欺压良民,勒索钱财,致使人卖儿鬻女、家破人亡一事,仔仔细细的说给十四郎听。又道,“我幼时在长安便已听闻五坊小儿的厉害,怎么这么多年了,竟还没有罢去吗?”
十四郎脸上便又红了起来,道,“明日我便说与阿爹听。”
云秀却又想起件事来,忙叮嘱,“你要悄悄的说。此事虽利国利民,却要得罪宦官。你别觉得宦官是你家家奴,便不放在心上。我可是听说,自古以来有许多皇子皇孙、甚至皇帝自己,都折在宦官手里呢。”
十四郎原本羞愧纵容宦官戕害黎民,岂能怪到旁人头上?无疑都是内廷的错。可又听云秀一本正经的教导他明哲保身,同她自己素日的作为何止相去万里,简直是背道而驰。便又忍俊不禁起来。道,“我自然知晓。”
他自幼寄人篱下,就算不知韬光养晦之道,岂会不知如何自保?不说旁的如今他又何尝不是生活在宦官重重监视之下?
想到这里,便又觉得,云秀已有旁的容身之地反而是一件幸事。他其实依旧养不得云秀。
他心中百般滋味,何尝有一味甘美宜人?只他自我收束惯了,不肯消沉遁世、怨天尤人罢了。
怕云秀不放心,便又道,“五坊儿并宫市两件,阿爹其实也有所耳闻,早就有意罢去了。只是近年多事,一时便忘了。况这两件得罪的都是小宦官,你说的那些大宦官反而不屑于这些蝇头小利。外出监军,居朝则掌枢密、领神策军,这才是他们的立身根本呢。”
云秀目瞪口呆,忙问,“这三件都由宦官执掌吗?”她历史事件虽学得不好,基本规律却还是知道一些的。若十四郎说的三件都在宦官手上……那她说的那些“自古以来”,那些皇帝、宰相动辄就被宦官连锅端了的事,不会就发生在本朝吧?还有她大舅舅,莫非也是宦官的走狗?
十四郎犹豫了片刻,解释道,“神策军原本是武将统领的。然而中朝战乱以来,武将常拥兵自重,行悖逆之事。文臣又党同伐异,互相攻讦。令天子无法信而不疑早先曾有兵变,神策军统领不能派兵来护驾,反倒是几百宦官披肝沥胆护送天子出逃。从此之后,天子便将神策军交由宦官统帅……阿爹继位后,也因循未变。”
云秀听懂了宦官同天子利害相关,且比文臣武将容易控制,天然是天子的家奴和耳目。天子用宦官统兵,便譬如自统兵。
虽懂了,却也觉着很有些可悲。
天子能不能控制住朝臣,干天下百姓何事?没有器量和能力,却占据天下最尊贵的权位,本就已够荒谬的了。还要为同朝臣争权而重用宦官,结果重用出一帮欺良霸善、令百姓苦不堪言的小儿来。这也值得体谅?朝臣亦是,白读圣贤书,天然占据道德高地,掌控天下舆论,到头来天下百姓也只是他们扯来做大旗的虎皮罢了。有几个真正将百姓疾苦置于个人荣辱之前?
虽点头应,“噢……原来如此”,心里却很不以为然。
十四郎却也不再继续替他阿爹开脱,只又道,“不过,仰赖宦官是非常时期非常之举。如今藩镇已平,外忧暂除;内又有裴相公、柳相公这样的贤能之臣辅政。君明臣贤、上下一心,定然很快就能革除积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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