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们正在为天子装饰仪容,换上圆领袍子,将内衫领口拉得高一些,再用胡子一遮,脖子上的勒痕便没那么醒目了。
淑妃盘查好了天子宝玺,恰有宫女前来复命,便至天子跟前验看。见遗容不再那么骇人,才低声吩咐宫娥,“让太子进来吧。”
太子进殿时脸色蜡黄如纸。
见了天子遗容,扑上去便放声哭泣。
反而是淑妃不耐烦道,“别哭了,他听不见。正事要紧。”
太子抬起头来,眼睛里分明半滴泪水也无,干枯、木楞如黄沙扫过的荆棘。云秀甚至看不太出他究竟有没有难过,却能明显看出,他正因惊恐而头脑空白,又因亢奋而肢体不安——天子死后,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身上透露出的最醒目的气质居然是无能。
而在淑妃一句“正事要紧”之后,太子显然也将天子抛之脑后了。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如此间不容发的时刻,为何淑妃却要他在殿外等候许久。
他甚至没有询问天子为何死去。
便先不安的问道,“儿子该怎么做? ”
政事堂的宰相们很快便被宦官们请来——虽还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本该下值回家时却被禁军拦下来,强留在宫中待到这个时辰,他们基本也都猜到是什么变故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变故,堂堂宰相却被禁军关在政事堂里,这背后的意味旁人还察觉不到,可经历过一次变故的柳世番却感到寒意迫近脊梁,徘徊不去。他心事重重的跟着宦官进入紫宸殿内,一路被带进天子寝间,远远望见淑妃正坐在天子床前哭泣,而龙床后十二屏屏风展开——显而易见屏后藏了人,便知预感成真了。
他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自天子开始服食金丹后,他便已开始谋划外任。服食金丹之人无不越来越昏聩、刚愎。丹火烧心,还会令人性情大变,暴躁易怒。留在这种君主身旁,不但不能匡正辅佐,还很可能一不留神丢掉脑袋。
不如韬光养晦,以待日后。
可当年天子力排众议起复他,重用不疑,君臣协力成就功业。若说他对天子毫不留恋,也不尽然。故而踟躇至今。
他料想到所谓“日后”不会太远——历代天子,凡服食丹药者,还没有一个能在丹毒之下活过两年的。
只是这个日后,来得未免太快了些。
想到前一日天子才发怒要责打太子、今日便出了事,想到政事堂前佩刀带甲的北衙禁军,想到当年他们一行人因何而获罪、又如何惴惴待死……柳世番终还是轻轻舒了口气,低垂下眼睫,决定今日绝不看不该看之物、不说不该说之言。
“天子驾崩了。”淑妃啜泣道。
宰相们俱都震惊悲痛。柳世番年轻、资格浅,倒还轮不到他先开口。已有人谨慎道,“可否容臣近前瞻仰?”
淑妃点头,起身避让。
眼下情形却不能只一人近前,那人目光一扫,偏偏选定了柳世番。
政事堂也有派系——柳世番人缘不好,他自成一派,其余的人均分成两派。这选得虽不很公允,却十分能服众。
柳世番无奈,只能随他一道近前。
近侍宦官掀开尸布一角,露出天子面容。柳世番见天子口唇绀青,知是死于非命,心下便生悲戚。
确认了是天子无误,是驾崩了无误,两人不免埋头痛哭了一场。
两位宰相跪拜之后,正要退下去时,忽有一阵邪风吹过,将盖在天子身上的尸布掀开,胡须吹起。
站在一旁的王卫清忙上前挡住两人视线,将尸布重新盖好,在天子身下掖了一掖。
——虽只有短暂片刻,可天子脖颈上青紫勒痕已昭然显露在二人面前。王卫清狐疑警惕的目光不由扫到两位宰相身上。
柳相公正抬袖拭泪,当是浑然不觉。李相公年老,泪眼浑浊,颤颤巍巍的将手搭在柳世番身上,似是悲痛得不能自抑——却辨不出是看见了无。
王卫清便垂了眼皮——心想,看不看得出,待会儿听应对便知。
两人退下后,淑妃便又道,“天子去得猝然,并未留下什么遗诏。该由谁继位,后事如何处置,便请诸位相公商议决定吧。”
“建储立嗣,正为此刻。”立刻便有人进言,“这有什么可商议的?该尽快辅佐太子即位,安抚人心才是。”
众人纷纷附议。
淑妃便问,“柳相公和李相公怎么说?”
柳世番轻舒一口气,“臣附议。”
“太子即位,名正言顺……”李相公摇摇欲坠,一句话喘了三喘,“臣也附议。”
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宰相们去殿外拟诏。
尘埃落定。
太子坐卧不安的在紫宸殿中踱来踱去,淑妃烦乱道,“你阿爹死了!”
太子愣了一愣,似是不解淑妃为何会这么说。
而后他忽的意识到,殿内帷帐不知何时已换做了白色。
他似是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茫然四望之后,他看到了灵床上父亲的尸身,一旁披麻戴孝的母亲。似是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眼眶骤然间泛红,身上那种不正常的热度如潮水般褪去了。他颓然立在一侧,如被抽去栋梁的房屋般垮塌下来,无力的跪倒在地上。
“阿爹死了?”
“死了。”
他扶了宦官的手,几乎是被架到了天子灵床前。他哆哆嗦嗦的握住了父亲的手。
长久的战战兢兢的生活在君父的威怒之下,他早已忘了父子之间正常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可这一刻,那种朝不保夕的恐惧终于消散了,眼前的人丧失了君主的威严,就只是他死去的父亲而已——就只是他的父亲而已。
他摸摸索索的掀开盖住天子面容的布,看到他死去的面容,看到他脖颈上的勒痕。
泪水再也止不住,他伏在天子身上,懊悔、悲伤——也或者是放肆的痛哭起来。
十四郎苍白的坐在紫宸殿外台阶上。
听到殿内哭声时,他脸上才稍稍恢复了些血色。而后眼泪便不停的滚落下来。
云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握紧他的手。他却回身抱住了云秀,便伏在她肩上,无声的痛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5月22号。
第96章 锦瑟无端(四)
天子就这么去世了。
官方说法是,服食丹药后暴毙身亡。进献丹药的柳道士因此被杀,当年将柳道士引荐至天子跟前的蒲州太守被贬谪——又有传言说,此事背后另有隐情,据说蒲州太守任内犯了法,去求郑国夫人令狐韩氏帮忙说项,是令狐韩氏将柳道士引荐给他,令他举荐给天子。又有人说,令狐韩氏之所以这么做,是受后宫嫔妃指使……传言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关于天子之死,市井之间无人不在质疑,然而朝堂之上几无一声杂音,不论忠奸贤愚,都坐视主君枉死,无一人再提此事。
太子旋即即位,改年号长庆。
登基大典后,百官朝贺。十四郎他们一众皇子皇孙们也被从十六宅中放出,前往紫宸殿中参拜。
大典乏善可陈——司天台推算出的最近一个黄道吉日正是这一年元旦,距离天子去世不过十来日光景。要准备一场盛大的典礼,虽说没到时日不够用的地步,却也略显捉襟见肘。
十四郎原本觉着,他二哥哥期待了这么久,会为了让自己的登基大典更气派、盛大而稍稍推迟一下日期。结果看来,是登基的紧迫感压过了炫耀排场、享受瞩目的天性。
大典上,侍立在新天子身旁的宦官,正是当日参与谋害旧天子的那些人,他们俱都因“拥立有功”而加官进爵。而昔日天子身旁最受信赖的大宦官、枢密使梁守谦和他手下的儿孙宦官们,则已在权力更迭中被清洗干净了。至于他们是生是死,则早无人在意了。
唯一稍令十四郎忍下的是,动手缢死天子的宦官并不在其中——当日他悲痛摧心,将此人遗忘在一旁。若淑妃和他二哥没动手,那人当还活着吧。十四郎并未对此人感到多么刻骨的仇恨,事实上对于天子被弑杀一事,如今他几乎已感受不到什么痛苦和愤怒了。只有在看到宝座上的新天子时,才会打从心底里刻薄起来——群狼环伺,他二哥哥夜里可能睡得安稳?或者他二哥哥觉着那狼群他投喂过,只会弑杀旧主却不会弑杀新主吗?
——天子之死,将他心底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消极、冷漠、阴暗、恶毒,悉数都激发出来。
有时他反省自身,甚至会怀疑自己从最初便是这么一个人,他性格中所有那些温和、善良不过都是功利性的伪装——因为他明知自己身处泥泞险恶之中,唯有天真无辜才能维系住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假象,得到身旁所有人的喜爱。
当他的二哥哥杀死他阿爹时,假象终于被戳破。他所想讨得欢心的两个人,同时死去了。他已没必要继续伪装了。
参拜终于结束了,新天子传令,请他的兄弟们留步赴宴。
而“兄弟”之中,并不包含他们的长兄澧王——澧王曾上贺表,恳请弟弟准许他今日前来观礼,却被驳回了。
十四郎想,他大哥哥恐怕也难以保全了吧。其实到了这一步,澧王已注定没有余力争夺皇位,只是苟活之身罢了,又何必要对他赶尽杀绝?
——但对手足至亲赶尽杀绝,似乎才是大明宫里的惯例和规矩。
他早就该明白了不是?
所有人都恭领赐宴时,唯独十四郎面色生硬。狐假虎威的新晋宦官阴阳怪气的询问他是否有什么不满时,十四郎厌烦的回答——守孝,悲伤,笑不出来。宦官被噎得一句话也回不上来,只能在向天子复命时,隐晦的提及信王似是别有心事。而新天子并未轻信谗言,仔细问明十四郎的回话后,叹息,“……十四郎一向温柔忠纯。”便命人取来天子用过的玉带赐给十四郎,以嘉表、抚慰他的孝心。
——待十四郎分明一如往昔。
因这条玉带,筵席上十四郎自始至终都心不在焉。时而想起年幼时坐在二哥哥的手臂上,那臂弯牢靠得像一把高高的、专属于他的小椅子。时而又想起父亲的尸身旁,二哥哥苍白的兴奋着的脸……交替的爱憎令他微微感到作呕,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去。
散席之后,天子单独留下他,似是想同他说些什么。
兄弟二人无言的对立着。十四郎脆弱苍白,正是年少失怙该有的模样。而天子欲言又止,似是愧疚,又似是怜惜,但决然没有坦白的打算。
最终天子命人取来斗篷,亲自给十四郎披上,叮嘱他不要哀毁过度,努力加餐,天寒加衣。便要差人送他回去。
而十四郎也最终问了出来,“二哥……能不能留澧王一命?”
天子犹豫了片刻——他还没变得杀伐决断,这令十四郎稍稍感到欣喜。
“澧王让你来替他求情?”
“我已数月没见过澧王了,只是听了些传言。二哥……你不会杀害大哥的,对不对?”
天子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有些事不是朕说赦免便能赦免的,朕得问问旁人才行。”
——他确实没杀伐决断,他只是依旧喜欢把责任推给旁人。
而他所谓旁人,必不会是那些能将他导向正路的股肱之臣。只会是环绕在他身旁的,教唆他,给他出些上不得台面的馊主意的宦官、小人……或者他会请示皇太后。皇太后倒是才智过人,但她必定不会留下澧王。当然她也不会承担教唆天子杀害兄弟的罪名,十之八|九还得宦官出面去说。
天子说问旁人,根本就是不打算给澧王活路。
十四郎没再说什么。
便向天子道别,离开了紫宸殿。
凛风白雪之中,他脚步沉重又虚浮的前行着。
不知走了多久,忽听人道,“你替澧王求情了?”
十四郎抬起头来,便见沅哥儿正不耐烦的立在前路上等他,微微扬着头,面色不善。
第97章 锦瑟无端(五)
“是。”十四郎扬起头,针锋相对的顶回去,“殿下真是耳聪目明,这么快便得到消息了。”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道求学。他比十四郎大一岁,可十四郎比他高一辈儿,也很难说是谁比较占便宜。只是十四郎生性忍让,不爱同人争执,历来都是他嚣张跋扈,而十四郎避其锋芒,看起来便仿佛一直都是他在欺负十四郎。
可论说起来,祖父在世时,十四郎是受宠的皇子,他虽也是受宠的皇孙,可奈何他的父亲是个战战兢兢的太子——如履薄冰的那个该是他才对。可他都敢直抒胸臆、不躲不藏,十四郎却谨小慎微、遮遮掩掩,不免就令他愤慨、瞧不起了。
——他对十四郎的欺负里,便也藏了一股子“逼迫他现出原形”的意气。
但他大概习惯了十四郎的退让和容忍,此刻十四郎忽然尖锐起来,他一时竟有些反应不及。
“哼。”却也很快便坦然接受了,“尽做些徒劳无功的事。”
他倒也不是真要来质问这件事,不过是习惯性的见了十四郎就要找茬罢了。十四郎正面承认了,他反而觉着没劲——澧王同东宫再交恶,也毕竟是他的伯父。澧王的几个儿子也和他同窗,虽互别苗头,却还没到恨之欲死的地步。反倒是区区几个奴才便敢向天子进言,要天子诛杀澧王,更令他觉着荒诞、可恶。相较而言,若宦官敢对亲王喊打喊杀、十四郎这个正经亲王却三缄其口,还更令他恼火呢。
“你要回王宅?”他便又问。
“是。”
“我送你。”
“我自己有马车。”
沅哥儿眨了眨眼睛,刁难道,“那你送我回去。”
十四郎没再继续同他争执。
两人一道出紫宸门,又乘马车出丹阳门。
车厢不大。十四郎不愿同他搭话,便取了书卷来读。沅哥儿却也不扰他,屁股下带尖儿似的四处乱看、乱翻。见配屉里装的不过是些传奇志怪,余者只有一小罐什锦蜜饯,丁点儿玩乐享受的东西都无,便又无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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