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真人一事,几乎是天子这些年来遭受的唯一挫折。
而柳真人所干系之事——求长生,也是这些年来天子最为用心之事。
结果不但劳民伤财,还差点为此将直言劝谏的韩退之给杀了,柳真人还中途跑了……诸多排场、变故,只徒然显得他像个昏庸刚愎的暴君。
以天子的心性,若不能有所反转,拿出令旁观者闭嘴的成果,心里怕很过不去。
倒更像是验证了他的年老,他的“识人不清”、“不如当年”。
这阵子十四郎也听了些传言,说天子近来狂躁易怒,动辄责打宫娥宦官。前日差点连太子也打了。
他读史书,常见丹毒令人性情狂躁的记载。便很担忧,天子是不是开始服食金丹了。
又懊恼自己当初劝谏得不够巧妙,令天子骑虎难下。便很想入宫去探望天子。
云秀:……
云秀觉得,跟十四郎比起来,自己真是太没心没肺了。
难得有她能为十四郎做,十四郎又肯开口的事,云秀自然无有不从。立刻便点头答应。
只是,“我倒是能解丹毒,也能验出丹药究竟有用没用。可我也拿不出长生之术啊。若你阿爹一心只想求长生,那时该怎么办?”
——治标不治本,若不给天子个交代,天子纵然不吃柳真人的丹药了,也迟早会去吃张真人、王真人的丹药。
十四郎道,“那你便搓个糖丸给他,教他些调息养生之术吧——横竖长生一事,不到寿终时,谁也证伪不得。”
云秀:……确实如此没错。
对上十四郎纯良的目光,不由抚胸暗想,这种天真无邪又缜密无隙的狡诈,还真是难以破解啊!他应该没拿来对付过她吧……
十四郎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云秀不由失笑,“好吧,那我就配些调身养气的丹药给他。”
入宫求见不但程序繁冗,还很可能被宦官给卡住、驳回。
十四郎便不递请表进去,而是披了隐身衣,和云秀一道悄悄潜入。
两人还商量好了细节——入宫之后十四郎不现身,只由云秀在天子殿内布云雾,化作仙子现身。
天子求了这么久的仙缘,结果却是十四郎和沅哥儿遇见了“神仙”,天子一度叹息消沉,十四郎想借此时机,也让天子如愿、高兴一回。
至于仙子为何要来见天子,便照当初的说法——小仙女早些时候下凡,见早年玩伴因受五坊小儿欺凌而几乎家破人亡,于是通过十四郎恳请天子罢黜此事。天子从谏如流。小仙女心怀感激,于是特地来向天子道谢。
而后便戳穿柳真人炼假丹药的真相,告诉天子怎么做才能延年益寿。若天子执意求长生,便赠天子一枚“长生丹”,再教他些调息养生之术。
两人都觉着这计划很周密。
可惜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天子不在紫宸殿。
——紫宸殿是天子正殿,天子日常起居之处,按说天子该在此殿中。
可实际上,整个大明宫五十五顷土地上三十来座宫殿都是天子的住处,他愿意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云秀和十四郎站在紫宸殿前,只觉得寒风萧瑟,洪波涌起。
“要一个殿一个殿的去找吗?”云秀跪坐在云头上,俯瞰底下恢宏辽阔的大园子,心有余悸的问。
十四郎:……
“在浴堂殿里。”十四郎向下指了指,便见个紫衣宦官自殿内出来,正向外头守备的小宦官们训话,“那是阿爹身旁近侍宦官王卫清。”
浴堂殿——一听就是洗澡的地方。在服食丹药前先沐浴斋戒,云秀觉着这很说得通。
只是,她可不想偷看天子洗澡啊!
十四郎却一直看着那紫衣宦官训话,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赶紧下去——好像出事了。”
云秀也觉着不大对头——那名叫王卫清的大宦官训斥完小宦官,便快步往偏殿里去。在上台阶时被绊了一跤。随即偏殿里又有几个朱衣宦官迎出来,同王卫清说了几句话后,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不知说了什么,拂袖欲走,却被临近几个侍卫强行押住。此人翻脸骂人,却很快被捂住嘴塞押进偏殿中去了——这些大宦官们似乎内讧了。
随即云秀便觉出底下灵气波动。那感觉她不算熟悉,却也决然不陌生。
她心中忽有极糟的预感。
她立刻便按下云头,拉住十四郎的手,道,“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我带你穿墙进去。”
天子不在后殿浴堂中。
两人便一道往前殿里去。
路上却并未遇到什么值守的宫娥宦官——就连云秀也察觉出来了,这很不正常。
一直来到连通前后两殿的游廊上,才终于看到有宦官守在前殿的后门前。
十四郎身上隐身术已快要破除了,身形若隐若现。云秀来不及施法,连忙弹两枚弹丸出去,将守门的宦官击晕,直接拉着十四郎推门进屋。
进屋出茶水间,便是斋戒房——已可听见屋内窸窣之声。
两人忙破门进去——便见一个绿衣宦官面皮涨紫、瞠目磨牙的用着力,绞紧手上绳索。那绳索正套着天子的脖颈。
十四郎冲上前去,拾起桌上灯台,狠命抡在那宦官头上。
那宦官应声而倒,十四郎手忙脚乱的抱住天子,天子面色绀青,早已没了气息。
云秀上前去试天子的颈脉,触碰到皮肤时,手指不由顿了一顿——天子的脖颈已被扭断了。先前她所察觉到的灵气波动,其实是人死去时生机或者说魂魄四散所致。
但她还是按了下去。随即和十四郎一道,徒劳的给天子渡气、按揉穴位、呼唤着……在十四郎侥幸、哀求的目光注视下给天子扎针、喂丹药……直到十四郎终于认清的现实,绝望的抱住天子,无声的哀泣起来。
外头传来宦官尖细的说话声。
不多时便有嘈杂的脚步声——宫中宦官宫女走路常寂静无声,脚步这么重,可见这些人心绪杂乱。
他们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住了。
云秀回身握住了十四郎的手。十四郎从哀痛中缓缓回神过来,看向云秀的眼睛。
片刻后,十四郎放下了天子,顺从的退后了。
云秀心下稍松一口气——她已决定了,若十四郎即刻便要报仇,那她便和他一道杀出去。可是,果然她还是不愿十四郎被仇恨驱使,手上染了鲜血。
她帮十四郎拉上兜帽——可隐身术已彻底失效。他胸怀悲痛、愤怒、仇恨……欲孽纠葛,已再难摒弃杂念、超然物外了。
云秀便追加一个障目术,拉着他躲到了灯台后。
宦官们在门外停留的时间略有些久。
彼此示之以目后,终于有人轻轻的敲门,试探道,“陛下?该进仙丹了。”
自然没有回声。
外头人又等了片刻。随即其中一个宦官比了个手势,拔出匕首,拢在袖中,推开了房门。
门开之后,他们立刻便望见了里头情形——天子已被弑杀,绿衣宦官被袭击,昏倒在地上。
几个人鱼贯而入,有人上去扶住绿衣宦官,掐他的人中穴,唤他醒来。又有人四面检查门窗,随即推开一扇窗子,向着茶水间唤了几个名字后,翻窗出去。剩下的几个人都聚到紫衣宦官王卫清跟前,垂首顿足,“定然是有旁人看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王卫清呵斥,“左右神策军都在我手中,便有人瞧见了,谁又能奈何得了你们!”随即道,“淑妃、太子处可着人去请了?”
“您亲自下的令,早就去了。”
王卫清舒了口气,又道,“即刻传令各处宫门,严格把守、许进不许出。令韩荐之围住十六王宅、政事堂,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一人出入。”
去外头查看情况的宦官很快回来,懊恼道,“守门的两个小子也都被打晕了。是高手——怕已经跑了。”
屋内一时沉寂,有人问,“是不是该搜查各宫,捉拿刺客?”
王卫清忖度片刻,道,“——等淑妃娘娘到了再定夺。”
云秀悄悄望向十四郎。十四郎目光死寂、面色僵冷,只握紧了拳头,默不作声。
云秀心下也觉着杂乱——她总还知道自家大舅舅名叫韩荐之。此刻弑君的宦官提到他就跟差遣自家门下走狗似的,令云秀不由疑心他是否也参与了此事。
无论如何,此刻这群宦官已然有所举动,云秀觉着差不多该见招拆招——打乱他们的安排了。
她拉了十四郎的手,准备带十四郎离开。
十四郎却反握住了她,没有动——他执意要留下来。
云秀愣了一愣。
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的意识到了什么——宦官们口中不单提到了韩荐之,还提到了太子和淑妃。
……十四郎想知道,自己的养母和兄长是否也牵连其中。
云秀不由握紧了十四的手。
淑妃很快便到了。
她似是已在路上听闻了大概,进殿时面色紧绷,推开上前向向她解说原委的宦官,快步来到内殿。
宦官们已将天子尸身打理好,将他安置在床上。可活人躺着的姿态和死去的人是不同的。
淑妃进屋望见天子如石雕般平躺的模样,脚步便停了一停。皮肤松弛却依旧白净的手指握在门框上,关节僵硬泛白。
只一瞬间,她眼眶便已泛红。
可随即她紧绷的肩膀便松懈下来,面上爱恨交织的情绪眨眼便化作虚假的焦急和担忧。这个仪态高贵的女人松开把在门框上的手,加快脚步——却显然比她来时从容得多的——来到天子床前。
“太医呢?为何还不传太医?”她边走边斥问。可随即她便看到了天子脖颈上青紫的勒痕,短暂的怔愣后,她终于恼怒了,“王卫清!你这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5月21号
第95章 锦瑟无端(三)
王卫清立刻扑倒淑妃脚下跪下,“娘娘息怒——眼下要紧的是太子爷即位,一旦太子爷登上大宝,其余一切都不过是小事。可万一被旁人抢了先……”
他并未明说“抢先”的是皇位,还是发难,亦或是两者皆有。只悄悄抬头看向淑妃,看似卑下的示弱着,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淑妃怒容未歇,却也知晓个中厉害。恨恨的闭目平缓气息,道,“天子宝玺现在何处?”
王卫清此刻才记起这一茬来,忙道,“……还在紫宸殿中。”
淑妃无可奈何,恨恨的道,“还等什么?快去扣住!”随即又指挥人挪动天子尸身,吩咐,“——移驾紫宸殿!陛下服用丹药后燥怒、昏厥,立刻宣程太医去紫宸殿候诊。”随即又补充,“围住丹房——捉拿柳道士!”
随她前来的都是亲信近侍,无人质疑询问她的动机。俱都忙碌准备起来。
淑妃缓缓沉下气来,又问,“——太子到哪里了?”
说话间便有人气喘吁吁的上前,报信道,“……太子车驾已过宣政门!”
过宣政门便是中朝,向北再过紫宸门,便入内朝天子正殿了。
淑妃再度舒缓气息,吩咐,“太子如内朝后,立刻封锁宫门——不许走漏半点消息!”
天子“銮驾”已往紫宸殿去了,斋戒间很快便冷寂下来。
十四郎攥紧了手,僵硬的立在灯台之后,久久没有动静。
云秀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我们也过去吧。”
十四郎回过头来,没什么表情,只眼中泪水忽的滚落下来。他抬起衣袖想要擦拭干净,可眼泪却不听使唤。他便又背过身去,胡乱擦拭了一番,便捂住了嘴。他的肩膀无声的抖动着。
他在哭——却不想让云秀看见、听见。
明明会抱住她强硬的命令“哭吧”,却无法坦率的将眼泪洒在她的怀里。
云秀不懂,却又似乎有些明白。
她便道,“我在门外等你。”
她靠墙坐着,为十四郎感到难过。
——看适才的情形,不论淑妃是否参与谋划了此事,这结果都是她所期待的吧。她明明知道天子死于非命,也该知道是谁下的杀手。可天子尸体还没凉透呢,她已认可了和凶手的盟约,积极谋划着掩盖事实。
而死去的天子就像个道具似的任人摆布、打扮,早已无人将他当一回事了。
十四郎甚至不能像普通人追悼自己的父亲一样,为天子守灵和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就只有一会儿而已,十四郎轻轻的推门出来了。
云秀不知该不该上前抱住他。十四郎和云秀、和令狐十七都不同,他是心在红尘中的那一个。红尘之中诸多顾虑、烦扰都会驱使人去做旁人难以理解的选择。他若不想让她见自己悲痛的模样,必定有他的理由。云秀很害怕自己的举动会在她预想不到的地方伤害到他。
一时她只可怜巴巴的坐在门边仰头看着他。
十四郎也看着她。他眼中又盈满了泪水。云秀很怕他又要躲起来哭,忙低下头去,起身,顾左右而言他,“还去紫宸殿吗?”
十四郎点了点头,“嗯。”
他们进殿时,太子已经到了,却没有被允许进殿——淑妃传话出来,令他在外头等着。
云秀和十四郎直接进到天子寝间。
太医已到了,正谨小慎微的跪坐在案旁整理医案。他显然也被吓坏了,却不得不顺从的踏上贼船。
云秀近前看了看——太医整理的是天子开始服用丹药之后,医案上所记的日常脉象。又在医案旁备注何种脉象是丹药所致,古书中作何解。
……看来是商议好了,准备拿柳真人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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