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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穿越女的倒掉——茂林修竹

时间:2018-11-13 13:27:35  作者:茂林修竹
  他眼睛里没有他惯常该有的散漫又嚣张的光。
  “表哥。”云秀便再一次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令狐十七看着她——他们表兄妹之间当真是太熟悉了。只需一眼她便能看穿他隐瞒着的心情。同样也只需片刻对视,他便知道她非穷根究底不可。
  真是半点体面都不给他留。
  “……阿爹过世了。”令狐十七轻轻舒了口气,道,“昨日刚刚下葬。”
 
 
第91章 未妨惆怅(九)
  令狐晋已年过六十。不算短促——可令狐十七总觉着他时日还很长,长到无需考虑生老病死之事。
  他并不怎么尊敬自己的父亲。
  旁人看他的父亲,是“侧帽风流”是“大才槃槃”是“风鹤走敌阵。云鹏忽飞翻”,是天子众多外戚中独一无二的风流人物。可在令狐十七眼中,他只是个有钱有趣但大致依旧可归类为“乱世烂人”的老头子罢了,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这是他家的老头子。
  他小的时候,这人拿胡子扎他。他生病的时候,这人皱着眉笑他。他跟云秀吵嘴吵的摔盘子砸碗时,这人无奈的训斥他“何不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发怒得更难看些?他教他读书、读史,引导他为人处事,教他如何透过时局,看破本质。偶尔也会抱怨时局腐朽,无人为百姓考虑。却在他反问“何不散尽家财,舒解国难;何不犯言直谏,匡扶时局;何不挥军直进,解民倒悬”时,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于是厚着脸皮翻过来训斥他“何与尔身”——干你个小兔崽子何事?
  但大致上,令狐十七是喜欢他的——毕竟这是他家的老头子,就算总有这样那样的“烂处”,也依旧比旁的老头子可亲可爱些。
  令狐十七从来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便失去他。
  明明他和他阿娘争吵后,离开蒲州前往长安时,他还好好的。
  会叹息,“明知你阿娘是为你好,为何还非要说狠话伤她的心?便不能说得更圆转巧妙些吗?”
  会体贴,“你且先去避一阵子。等你阿娘气消了,再慢慢说服她吧。”
  会鼓励他,“我站在你这边。娶自己喜欢的姑娘,哪里比不上尚主?何况你们两个都不是陈规腐俗中人。你阿娘也是操心太过。”
  谁知他才离开不过数月,他便一病不起了——只怕是他离开之后无人敢管束他了,他又肆意服食起丹药硫磺来。
  早同他说那些东西有百害而无一益,他偏戒不掉,偏要在渺茫之中怀侥幸之心去求那明知求不来的长生——或者说不老。
  就算求来又有什么用?哪怕白发翻黑,枯皮复润,重回到二十、三十、四十岁……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的人,转头就会开始喜欢他了吗?承认自己衰老,在喜欢的人跟前老得坦荡有尊严些,便有这么难吗?
  对他自己的事这么糊涂。可对旁人的事却又这么洞明。
  明明一病不起,自知大限将至了,也依旧记得他喜欢云秀,特意耗神给他安排这么一场“巧合”。
  真是……死都要死了,还替旁人操什么心?
  ——冷不丁就要戳人一下子,教人再度难受起来。
  令狐十七长舒了口气,缓解心口透不过气来的难受。
  云秀什么也没说,只上前轻轻的抱住了他。
  暖暖的体温,令人眼眶一下子便热起来。
  令狐十七于是无奈又不忿的拒绝,“……别来招我了啊。我很难受。”
  却没有试图推开她。
  云秀拍了拍他的脊背,“……我在这里。难受就哭一会儿吧。”
  “……我才不哭呢。”令狐十七不屑。
  尸身前、坟茔前痛哭一场,是情之所至。此刻没头没尾的,有什么可哭的?——特地哭给人看吗?
  何况所谓的生死,不过就是“有生必有死”。是“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是“虽追念我愁苦忧思,不过十日。诸家宗族,男女聚合,相向歌舞,快共饮食,相对谈笑,捐忘死人”。是“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凡人终将走到这一步,从古至今有谁能逃过?
  总哭哭啼啼的,是有多看不开啊。
  他才不哭呢。
  云秀却将头埋进他怀里,更紧密的抱住了他,“那就让我抱一会儿吧。”
  ——她还在自以为是的想安慰他。
  令狐十七就不明白,人为什么那么喜欢互相安慰、陪伴,不是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吗?
  何况死去的又不是她爹,不过就是个虽有亲戚之名可统共没见过几次的陌生老头子罢了。若在丧礼上,出于礼仪长歌当哭一番也就罢了。此刻才得知消息,怕只有“明明不难过但为了不显得太冷漠而不得不表演难过”的尴尬吧。
  一个根本就不难过的人,怎么可能安慰到正难过着的人?
  就凭抱一会儿吗?
  可是抱一会儿有什么用?埋都埋了,莫非还能让人起死回生?莫非抱一下就能感同身受?莫非感同身受之后,两个人的难过就能互相抵消掉?
  虚伪。不体面。让人烦躁不堪,狼狈不堪。
  可是,隔着衣衫感受到她暖暖的体温,软软的躯体。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气味,听到她平缓而沉稳的心跳……知道自己怀里抱着一个活生生的,在关心、安慰、想要陪伴着他的人。心底那些软弱的、孤单的、滞堵在心头的,在人前无法流露而在人后不知该如何流露的感受,却自顾自的缓缓流泻出来了。
  ——再也见不到他阿爹了。以后他便再也没阿爹了。
  泪水瞬间打湿了眼眶。
  果然狼狈不堪啊。令狐十七想。
  可他依旧感到——还好有她在,还好她抱住了他。
  心头那令人窒息的无可排遣的难受,似乎终于能卸下了。
  他不由便抬起了手,想要回抱住她。
  ——如果那时抱住她就好了,他不经意的想,早知道这样的安慰是有用的,阿淇下葬那日,他就该什么也不想的上前抱住她。
  他终于回抱住了云秀,放任自己沉浸在悲痛,被她安慰着。
  这时,他听到她身上传来叮当的铃铛声。
  他隐约猜到了那是什么东西,却忽然间不想放开她了。
  她因那铃声而紧绷和走神起来,却不能在这个时候为旁的事抛开令狐十七,便有些迟疑。
  令狐十七叹了口气,懊悔自己那时为什么没有抱住她。
  “传音铃?”
  “嗯……恐怕有人进十四郎屋里去了。”
  “得赶紧把他送回去?”
  “……”
  “去吧。”令狐十七终于推开了她,催促着,“别节外生枝了。”
  云秀犹豫了一瞬,“……我马上就回来。”
  令狐十七轻轻一笑,“……嗯。”
  云秀忙找到十四郎,送他回府去。
  所幸仆人们只是进屋换值而已,无人注意到十四郎根本就不在屋里。此刻换好值守,已在外间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云秀要离开时,十四郎却拉住了她。
  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问道,“他也修仙吗?”
  ——十四郎自然是认得令狐十七的。幼时他们一道上过学,虽没多久令狐十七便因病不去了,但十四郎对他的印象反而比许多同窗多年的人还深刻。
  令狐晋下葬前,十四郎也曾前去吊唁。令狐家称之为鲤哥儿、十七郎者,正是令狐晋的幼子。那日他跪坐在一众守灵的子弟之中,既不是最涕泗横流的,也不是最哭声干云的,可没来由的十四郎便觉着。这么多人里,大概也只他一个在纯然为了失去父亲而悲痛。
  这也不奇怪。令狐晋早年英豪,却晚节不保,续娶了被人比作虢国夫人的韩氏为妻。而韩氏同他的长子仿佛年纪。老夫少妻,还是个艳名远播而令名不显的少妻,难免就令人疑心他是不是被美色迷惑。加之令狐晋偏爱幼子,前妻留下的儿子同他便有了隔阂。
  但令狐晋对几个儿子大致还是一视同仁的。除遗命令长子孝敬奉养继母之外,其余一切都依礼制。长子袭爵并继承祖产。其余子嗣各有成婚时分得的宅子,独令狐十七未成婚,故而提前留了处宅子给他。钱财由五子均分,其余私物则归韩氏处置……
  ——那时十四郎才知道,云秀买下的院子,是令狐晋从留给令狐十七的宅子里隔出来的。
  他当然也知道令狐十七同云秀的关系,毕竟令狐韩氏常将云秀挂在嘴边。
  可是……他们恐怕并不仅仅是表兄妹而已。
  “嗯。”云秀应道。
  “你也曾邀他一道修仙吗?”
  云秀依稀觉着这问题耳熟的很,稍不解他为何这么问——十四郎不是不想修仙吗?
  邀没邀过,云秀确实不记得了。也许随口邀过?横竖定然说过类似的话吧。毕竟在这世上,她就只遇到一个道友而已——华阳真人是师父。
  若没有令狐十七,她还不知正在哪条弯道上打转儿呢。
  云秀便又点头,“嗯。”
  “这样啊……”十四郎垂眸。片刻后,抬头轻轻的催促道,“……快回去吧。”
  云秀便向他点头道别,转身迅速的消失在虚空中,回到奉安观外的巷子里。
  然而令狐十七早已消失不见,不知到何处去了。
  ——也许是回到郑国公府了吧。云秀想。竟发生了这种变故,她也该去探问一下她二姨才对。
 
 
第92章 未妨惆怅(十)
  窗外疏枝横斜。
  令狐韩氏坐在妆台前,身后丫鬟正屏息为她梳头。那头发漆黑如瀑,盈盈满手。发尾委落及地,当中半分杂色也无。鸦色梳起,便露出莹白修长的脖颈来。脖颈右侧近肩颈处一点小小的黑痣,并非无暇,却比无暇还更挠人些。
  丫鬟不由就想,若自己是个男人,都不必看到她的正脸,只从背后这么撩一撩她的头发,怕都要心动了。
  她已为令狐韩氏梳了五六年妆。初次被引到令狐韩氏跟前时,令狐韩氏就已三十五六了,却依旧是传说中的美人。她心想在她们乡下,这个年纪都快能当祖母了,又能美到哪里去?莫非其人是个不老的妖精吗?见了才知,美人确实比旁人老得慢些,却也并非不老。只是她的美同年少年长并无太大干系。年少时她绰约如仙子,待人到中年,她嫣然一笑,依旧惑阳城、迷下蔡。
  长安贵妇人们都紧盯着她的妆容。她因风寒而烧得双颊赤红的模样,都被人当成胭脂妆来效仿。却无人知道,纵然是春睡醒来时,她衣衫散乱,妆容晕开,可只消长睫一启眸光流出,便照旧比旁人精心装扮过还要动人得多——她容颜固然绝美,可美到人人都艳羡嫉恨的地步,却决然不是因她的容颜,而是因她眼底不甘寂寞的光。
  可那光此刻却熄灭了。她不施粉黛,面色苍白。长长的睫毛下,目光倦怠黯淡,眼周微微带些浮肿。
  好看依旧是好看的,却素淡得不像是她了。
  外间许多人都将她比做虢国夫人。清心寡欲同她无缘。人人都觉得,她守寡时怕要比未寡前还要风韵动人。
  ……大概谁都想象不到她会是这样的吧。
  丧礼之后,她便搬到了东园。
  如今她已不再是郑国公府的女主人了。可凭她的辈分,若想作威作福,新任郑国公大约也奈何不得她。何况令狐晋去世前还曾特地交代过。几个继子若真有人敢对她不敬,孝道上先就过不去。
  至少眼下看来,还无人能威胁到她在府上的权威。
  只是想和令狐晋在世时一样一呼百应、八面威风,大约也不能了吧。
  此刻丫鬟倒是有些明白,为何令狐韩氏非要十七郎尚主不可了——郑国公府到底和他们乡下不同。
  可惜令狐晋这一过世,娶十二公主一事大概是不必想了,待守完三年孝,公主早不知花落谁家了。可若娶旁的公主,没了淑妃和太子的扶持,对十七郎又没什么裨益,反而还要受公主种种压制,还不如娶个门当户对的闺秀。
  然而十七郎娇惯名声在外,又无心仕途。父亲去世,几个哥哥又将他当外人,真正门当户对的人家,谁愿意把闺女嫁给他?
  这么一想,丫鬟反而有些同情起令狐韩氏来。心想,无怪她憔悴至此,原来就算是她这样的女人,也是需要丈夫来撑腰、庇护的啊……俄而又想,再怎么落魄,她也还是郑国夫人,岂轮得到自己一个任人买卖的丫鬟来同情?便也释然了。
  这时令狐韩氏挥了挥手,道,“……都下去吧。”
  小丫鬟便起身,跟一众伺候令狐韩氏起床梳洗的婆子丫鬟一道,默不作声的退下去了。
  令狐韩氏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素淡的脸。
  和绝大多数女人不同,令狐韩氏从不艳羡旁人的青春年少,也从不因年华老去而焦虑消沉。
  她知道自己青春年少时是什么模样的。美貌,无畏,野心勃勃,觉着前途尽在掌握,并且一往无前的去掌握,为出人头地而奔走在乱世中。看身居高位那些人,无不是庸碌无为鼠目寸光,丁点儿本事全用在结党营私上了。看沉沦下僚的那些男人,一个个眼高手低怨天尤人,丁点儿功勋都没建也不知凭什么坚信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时不我济……若连这些人都做到、都信自己能做到,凭什么她不能?
  可实际上呢?那时的她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无名小卒罢了。连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连保住他的性命都不能。
  所以,年轻有什么可艳羡的?
  年轻的女人就更没什么可艳羡的了。不过是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罢了,看上去再光鲜亮丽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被人随意摆布?连吃穿用度都得旁人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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