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是想全带去吧?”
“嗯,还攒了些旁的。可若要拿出来就得惊动府上下人——幸好我留了些在书房里。”
“不不不,我不是嫌少——我是觉得太多,太隆重了。”
平素为人处事那么通透干脆的少年,居然被这句话说懵了。
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哦,对……我们是要去奉安观。”然而随即便又笑了起来,“也一样的。原本就是准备给你家人的见面礼——只是我光照着柳相的喜好去准备了,不知你两位师叔会不会喜欢……”复又忐忑起来。
云秀笑道,“喜不喜欢我不知道——可若你真拿了这么多东西去,她们定然被吓到。说不定还会怀疑你别有居心。”
十四郎脸上便又红透了。
“等等……你不会真的别有居心吧?!”
十四郎连忙解释,“没有——就是不想失礼,想稍稍讨他们欢心。毕竟都是你身边的人……”
云秀一时没接上话,片刻后,脸上竟也跟着红透了。
却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随即便想起个很糟糕的问题来,“且不必急着讨她们欢心——单凭你的本性,她们定然不会不喜欢你。只是,我这边可能会有个小麻烦——”
“什么麻烦,你说。”十四郎很是善解人意。
云秀扭捏了片刻,“我家两个师叔,稍有些小古板。我还没告诉她们请了你,若她们乍然见到我领了个男人回去……”
傍晚时,这一整日的忙碌才终于结束。
院子里点了灯,一道道斋饭热烘烘的出炉,冒着白气被端进正厅里去。厅里桌案摆了一排排,上头瓜果点心甜汤酒水已提前陈设好。虽算不上多么丰盛甘美,却也品类齐全——长安这样的大都邑比之蒲州不知要繁华多少倍,去西市采买的道迹道长被琳琅满目的东西晃花了眼,这位以吝啬为座右铭的账房女管事难得的挥金如土了一回。
四面邻居们也多已祭祖归来,远远近近晚灯渐次亮起。自高处看,宛若打翻了宝石匣子,滚落了满地明珠。
十四郎先还郁卒的将整个人都埋在斗篷里,可渐渐的目光便又开朗明亮起来,目不转睛的望着底下夜景,感慨,“真好看啊。”
云秀笑眯眯的点头,“论夜景,长安确实首屈一指。也只扬州一代勉强能比一比。”
十四郎又指着底下,问,“那里的灯光怎么是红的?”
“因为用红纱蒙着灯笼啊,哪里是销金窟平康坊,所谓灯红酒绿、金粉之地。”
十四郎伏在云头上,再不肯出声。云秀伸手拍一拍他的背,笑道,“我懂我懂……你是无心的。”
一边说着,目光不由就转向永兴坊——郑国公令狐晋的宅邸在永兴坊,十字街将一坊四分,他家占去了整一分。十四郎的宅子还没他家一半的一半大。这么大的宅子,自然不可能全用来住人。里头不但营山造水宛若自然,还修建了自己的马球场。虽说豪奢,可若不夜游,也不至于马球场、后花园里都灯火通明。这一日那些夜间闲置处却俱都点了灯,映得底下明晃晃一片白。
大概是在高处的缘故,云秀总觉着那灯火冷白冷白的。
十四郎终于调整好了心态,勉强能再端坐起来。
云秀抿唇失笑,心想十四郎真是面皮薄,想令狐十七变化成姑娘时,哪管明知自己法术不靠谱,随时都有被拆穿的风险,也照样敢大摇大摆的四处闲逛。十四郎却仿佛是个被迫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去面纱的深闺小姑娘,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立刻羞赧起来。
……似乎连坐姿都很少女。双膝并拢,双手叠放在腿上,微微含着胸——分明就是个烦恼自己发育得太玲珑有致,急于遮掩曼妙曲线的良家少女。
云秀忍不住又拍了拍他的脊背,看他霎时紧绷起来,深深觉得自己真是罪孽慎重啊。她居然产生了想趁机欺负他的想法。
不过云秀深深觉得,这须怪不得她——实在是十四郎这位少女,“她”太楚楚可怜了。
身量比云秀还矮些,鉴于云秀的身量在女子中偏颀长了些,“她”这身高刚刚好。却又不是瘦弱一属,而是该柔软饱满处恰到好处的柔软饱满,该纤细曼妙处恰到好处的纤细曼妙……完美到一份也增减不得的地步。兼具可口的肉感和不怎么好下口的青涩。偏偏他又不是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却因错位而为此感到羞耻。越是想遮掩,便越是欲盖弥彰。结果连云秀这么正派的人,都被他的不自在处引导着,在很精准的地方不正经起来。
“放松些啦……”云秀终于还是红着脸提醒道,“我不也变成男人给你看过吗?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的?不过就是一副皮相罢了。”
十四郎终于抬起头来望向她,眼睛里水汽泫然。不但没被她的话所安慰,反而像是被欺负了一般,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皮相……”他泫然欲泣的说,“和皮相之间,区别是很大的。”
“可是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时,你也没这么在意啊。”
“那是——”十四郎一起身,胸口便跟着晃了晃。他忙又含胸抱住胳膊,羞愤欲绝的压下声音来,“那是因为我还没意识到,区别有这么鲜明。”
“……”啊,云秀想,糟糕,她好像有些明白十四郎的意思了。
这孩子应该确实还是个……没上过生理卫生课的,青春期小处男。她好像让他觉醒了某些对他而言还太早的感受。
“冷静一些,”云秀感到难以启齿,“……那是你自己的身体啊!”
“我自然明白……”十四郎羞赧得眼眶都红了,片刻后忽的意识到了什么,“……你想到哪里去了?”
云秀伸长脖子别过头去,欲盖弥彰,“……也没想到哪里去啊,就普通的。”反咬一口,“你以为我想到哪里去了啊!”
十四郎输就输在太正直了,明知她心虚,却一时只能瞪着她,想不出还嘴的话。
——莫非要他说,他当然知道这是他自己变成的女人,可就是会忍不住想——云秀的身体也是一样的吧。这里、那里,还有那里都是……
跟登徒子有何区别啊!
然而片刻后便又心猿意马起来。
——她脖颈白皙秀美,露出来的耳朵小巧柔嫩。月色下耳尖上微微泛起的红晕,没来由的便令十四郎想起寿桃尖儿上点染了粉色的糖霜。
真是糟糕啊,十四郎混乱的想,都从手感想象到口感了!
此刻他很想去撞一撞墙,撞晕过去,刚好趁机睡死到明日,将此刻一切都当成一场羞于启齿的梦。
两人一个看月亮一个看膝盖,半尴不尬的坐在云头上,风自脚下源源不断的流过。
片刻后云秀终于还是道歉了,“……要不然我把你变回来吧。”
而十四郎尚还未回过神来,居然脱口就答,“……已经晚了。”他已经知道女人的身体是什么模样,令他在意的有那些部位,会引起羞赧又是那些部位……并且他还很想亲一亲云秀的耳尖。
但云秀居然笑了起来,也不知她究竟想到了什么,越笑越深,最后捂着肚子笑倒在云头上。
十四郎看着她,不知怎么的,渐渐就放松下来——至少在她躺在云上,用笑得水光泫然的、映着皎洁月色的眼睛含笑看着他的那一刻,他脑中没有出现她身上不相干的部位。他只纯然为她此刻的快乐而感到满足和幸福罢了。
而后在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时候,便已俯下身,轻轻亲吻了她的眼角。
两个人怔愣的对视着。
随即云秀飞快的坐起来,整顿衣衫鬓发。
十四郎则有些混乱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一时想得道歉才行,不对他刚刚并不是想轻薄她啊,居然真的成了登徒子怎么办才好……一时又在混乱的间隙飘飘然的想,啊,亲到了。
但云秀纠结了片刻,居然为难的说道,“不知你意识到没有……我看到的是个女人。”
十四郎愣愣的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忽的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他捂着额头,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哦,原来云秀“想到这里去了”。
这一夜的烦恼忽然间都冰消瓦解。
“嗯。”他低笑着,凝眸望向云秀,“我看到的也是。”
云秀愣愣的看着他。
十四郎便笑着指了指自己,略有些羞赧的,“只是一副皮相罢了,底下还是我。”
云秀看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心口竟突的一跳。
然而十四郎随即便又难为情的低头看了看,道,“能不能变小一些啊……”红着脸,声音几不可闻,“太醒目了,忍不住就会在意起来。”
云秀:……
作者有话要说: 别问我在写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_(:3ゝ∠)_
第90章 未妨惆怅(八)
乔迁宴很热闹。
尽管十四郎——或者该说十四娘?是个生面孔,还是在大晚上的独自来做客,奉安观上下却并未将他当陌生人或怪人。很慷慨的接纳了他。
吃过晚饭后,一群小姑娘围着他叽叽喳喳的说话。这个问,“师姐说你是她的道友?你也是道士吗?在何处出家啊?现在在云游吗?你们何时认识的?”那个就问,“你喜欢哪部经?出家多久了?本家姓什么?籍贯何处啊?”……很令人怀疑她们到底是想算卦还是要说媒。
十四郎却分外耐心的一一解答。
明明自己刚变成女孩子时时那么拘谨,可面对真的女孩子,他却从容又诚恳。
云秀不由便想到他说的“你的家人”,心里越发觉得温馨暖和——他大概是真的将她们做她的家人来喜爱和尊重了吧。
……他一股脑拿出来的那些礼品,在云秀的顽固坚持下,最终只带了香盒和香团来。旁的作为贺礼虽说也无过错,可毕竟是准备给柳世番的见面礼,品味上自然更倾向于士大夫的审美。而奉安观中这些女道士们,固然也都是读书不少的出家人,却还没雅到那个份儿上。熏香便刚刚好。
只是想到那轻轻扫过眼尾的亲吻,云秀也不由会想——他准备给她家人的那些“见面礼”,究竟是想用在那种“见面”的场合?
要猜测到特地的场合上,也并不困难。
要意识到他们之间互有好感……也是一点就通,顺理成章的事。
她只不确定,十四郎是否明白所谓“修红尘”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让她稍微感到烦恼起来。
毕竟忙碌了这么多日,观里老少很快便撑不住,一个个打着哈欠犯困起来。
夜色静深,欢宴散去。众人都回房去睡了。
长安宵禁不比旁处,都这个时候了,自然没人觉着十四郎还会告辞离开。早就准备好了客房给他。
但十四郎当然得回去——离开时他虽借口说累了想早睡,“非宫中传唤”不许叫醒他。但明日一早该起床时他若还不在,事情可就闹大了。
观内终于只剩下云秀还没睡时,她便取了解药,帮十四郎解除了变化术。
终于恢复成正常的身高差,十四郎垂眸笑看着她——看他的目光,分明就很想摸一摸云秀的头顶,提醒她掌握制高点的究竟是谁。
但不要紧,云秀想,等一会儿上了天,他就知道到底是谁说了算了。
十四郎笑看着她,又抬头看了看空中微缺的圆月,道,“这么好的月色,我们走回去吧。”
云秀:……陪他散散步,倒也不是不可以。
云秀便给他披上隐身的斗篷,陪他漫步在严冬时冷彻皎洁的月色下。
然而才从奉安观里出来,便见隔壁高高的院墙之下站着一个人——正背对着月光,仰望着墙上攀援而出的枯藤。
散落的乌发,随风翻动的白氅。身量比十四郎还高一些,挺拔又倜傥。四枚夜明珠如萤火虫般悬停在他身侧。都不必看全模样,单凭气息就能认出是谁来——令狐十七。
他察觉动静回过头来。黑而清冷的眸子扫过云秀,再扫过十四郎。原本身上似有若无的疲倦便收敛起来,化作一个温和从容的微笑。
他指了指身旁的庭院,道,“……是巧合。”
早先相见时的那种违和感又浮现出来。
云秀想了想,回头对十四郎道,“暂时不能送你回去了——我有话同他说,你先回屋里去等一会儿,可好?”
十四郎点头道好,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一旁看了令狐十七片刻,向他颔首为礼,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令狐十七便也点头回礼。
待十四郎离开后,令狐十七才又望向云秀。
“那就是十四郎?”
“嗯。”云秀点头。她知道他是在故意岔开话题,于是更确定了,他确实不对劲,“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令狐十七复又仰头看着眼前庭院,许久之后,才道,“……那年同你争吵后,从华阴县回到长安我便开始修行。”
“嗯。”
“指点我修行的道长不肯住在国公府,阿爹便买了处院子给他——虽说是给了他,实际住的人,却是我。”他便抬手指了指,“就是此处。”
云秀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嗯。”
“如今,我又要搬回来了——真不是故意缠着你。”他笑看着云秀,面色平静又无奈,“我也没料到他会隔出一道院子,盘给你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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