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一下子涌到那张莹白如玉的脸上,又在顷刻间如潮水般退去,阿妧的双手仍是紧握,却能感到指尖在一阵一阵地发凉。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冰凉之后,她只觉得自己的头脑一阵清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萧叡看着她的小脸在一瞬间涨红,顷刻间又变得苍白,纤瘦的身体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些,那双澄透的眼睛无意识地眨了眨,长睫轻颤。这样的纤弱美丽,引人垂怜的姿态。他却不准备再说些什么,好让她的心里能够好受一些。甚至轻轻挑了下眉,等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或许是怒火,毕竟她昨天等了整整一个下午,而且狠狠淋了一场雨,再加上他方才的回应,足够激怒她。或许是委屈,她会不会哭?
然而阿妧重新对上他的眼睛,沉默了一刻,最终低声道:“是我记错了。”
走出房门的时候,阿妧在心里责怪自己,她应该表现得更加自然一些才对,不要因为他的一句话就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那样太狼狈了。又觉得自己不够成熟,还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出来了,两个人发生矛盾,不应该要把问题一条一条地说清楚,然后再解决吗?
第45章 灯会
秋意深浓,一阵风刮过来,金黄色的树叶便簌簌地落下来,脚下的小径已经铺满了落叶,踩上去的时候会发出窸窣的声响,转瞬又被少女们的欢声笑语盖过去。
还未到,一个眼尖的女郎指着前方的高楼,惊呼了一声:“你们快看!”
阿妧闻声抬头,只见御苑里一座九层的高楼拔地而起,却不是平常见到的样子了,而是花团锦簇,里里外外的都缀满了鲜花,完全地被搭建成了一座花楼,在秋日的艳阳下美得就像是一个幻梦。
少女们都激动起来,她们还没有见过这么高、这么美的花楼呢,声音雀跃地道:“郡主,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阿妧也有些被惊艳到了,她素来喜爱这样美好的事物,听了那少女的话,点点头道:“那便去吧。”
到了高楼的下面,有人问那守在楼下的侍卫:“这花楼是谁搭建的?”
“卑职也不清楚。”那侍卫回她,“只知道是送给郡主的生辰贺礼。”
这时节百花凋零,若要搭成花楼,只得从特意建的暖房中取花,更遑论这样一座高九层的花楼,不知要耗费多少鲜花,真真是大手笔,怕是整个洛阳城的花都被搬到这里来了。
一时间众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向阿妧,神色里既惊奇又羡慕。
“那会是谁呢?”若是魏帝和姜后,侍卫们肯定是知情的。
一个县侯家的女郎笑着道:“不用猜,肯定是某个爱慕郡主的人!”
虽然好奇,但是看着小郡主的脸上轻轻刷过一层粉红,肌肤变成了淡淡的瓷粉色,眼睫轻垂,她们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崔青蘅挽着阿妧的手臂道:“我们上去看看吧。”
楼太高,少女们只上到三层。阿妧边走边看,只见楼梯的栏杆上也都扎满了鲜花,一路上芬芳扑鼻。屋子里也四面都是蔷薇芍药等数十种名花,宛如花海。
她走到一个高几的紫檀木架子旁边,架上摆放着一盆水仙,正是怒放的时候,芳香袭人。
阿妧低头嗅了一下,一个少女来到她身旁,问道:“郡主,等花楼拆掉的时候,能把那几株牡丹送给我吗?”她指了一下那边的几株云粉和姚黄。
鲜花无法长久存活,故而在枯萎之前就要把花楼拆掉,散落的花则由主人自行处置。侍卫说这花楼是送给阿妧的贺礼,那这里面的花她应当有权利处置,于是点点头:“当然可以。”
那少女闻言更加欢欣,合掌道:“多谢郡主!”
不一会儿,姜后派人来找阿妧,说是让她过些时候回明宣殿等她。阿妧左右无事,于是想先回去。跟崔青蘅打过招呼,提裙步下台阶。回头看见那些女孩子仍在花丛中笑闹着,她也不由一笑。
走到楼下,忽然听到上面有人叫她。
“郡主!”
阿妧循声抬头,看见头顶处的栏杆上站着几个女孩,她们笑着将手一扬,掌心的花瓣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像是飞花雨一样,向着阿妧这边飘过来。
阿妧躲避不及,惊呼了一声,抬手去挡,秋风将她的衣袖吹得飘举起来,连同飞花一起扑打到脸颊上。
她好笑又无奈,放下了手臂仰头道:“你们别闹了。”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责怪。
头发和衣裙上都沾了花瓣,阿妧走到离花楼不远的一个亭台上,站在栏杆边让侍女将身上的花瓣拂落。
目光仍然落在那座花楼上,太美好的事物总是让她舍不得移开眼,耳边依稀传来笑语声,风里有暗香,阿妧觉得自己有些沉醉了。
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有人走到她旁边,劲瘦挺拔的身影将阳光都遮挡住。
阿妧转头看了一眼,见萧叡身着甲衣,腰间佩着长刀。他执掌宫廷宿卫,应当是巡视到了这里。
“这花楼很漂亮。”他随着阿妧的视线看过去,忽而问道,“郡主喜欢吗?”
阿妧的心里有一个猜测,只是不能肯定,她再次转过头,发上的步摇坠子随她动作轻晃两下,发出簌簌的声响。
她正要开口,却见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快步过来,行过礼后,便来请萧叡回值房,道是有要事急需处理。
萧叡没有说话,转身随他大步离开。
……
阿妧回到明宣殿里,姜后已经在等着她了。
姑侄两个闲话几句,姜后忽然道:“陆家的二公子,妧儿觉得怎么样?”
阿妧心里头一惊,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一时又想到那陆劭,却是没什么感觉,摇摇头:“谈不上怎么样,侄女跟那陆二公子并不相熟。”又看向姜后,“姑姑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姜后一笑:“下午的时候恍惚听到个消息,说是陆二郎对你有意,所以姑姑先来问问你的意思。”
阿妧抱着她的手臂,柔声道:“侄女还小,不想过早考虑男女之事,只想多多陪伴姑姑。”
姜后唇边笑意更深,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寻常人家的女子,及笄之后就该定亲了。不过你是姑姑的侄女,大魏的郡主,倒是不用着急。”声音缓缓地道,“天底下的好儿郎多着呢,咱们慢慢挑。”
谈到这个话题,阿妧难免害羞,随意应付了几句便扯到别事,好在姜后似乎也没有要将她跟陆劭凑做一对的意思。
一时又谈到冬猎之事,每年深秋时节,魏帝总要到洛阳附近的伏牛山行猎,而后便在汤山行宫住上一阵子,直到春暖方归。
姜后道:“大概下个月就要出发,所以现在就该准备着了。”说着看一眼时辰,“这会儿陛下应当下了小朝,跟姑姑一道去未央宫,听听陛下怎么说。”
姜后起身下榻,叶绯儿像往常一样上前扶她。然而姜后好似没有注意到,只向阿妧伸出一手:“快些儿吧,小侄女。”语气宠溺。
阿妧笑着牵住她的手,故意调侃道:“姑姑怎么这么着急啊,是不是思念陛下了?”
姜后点点她的鼻尖,笑而不语。
叶绯儿慢慢放下双手,抬眼看着两人的背影。
他低下头去,一只手抵在膝盖上,撑着额头,触到一掌心的汗。
萧叡闭了闭眼。
心跳得很快,咚咚咚咚,像是撞城锤的敲击声,在这间过分安静的废旧屋舍中尤为明显。
梦里的情形太不堪,那种怦然的、难以掌握的炙热像是针在扎,让他坐立难安。
萧叡起身下榻。
走到沉睡着的阿妧身侧,在她旁边坐下来,一只手撑在榻上,慢慢俯低了身子,静静看着她。女孩的睡颜很安静,神色平和又安心。
他却像是着了魔一样,无法控制地伸出手。被压在内心深处、只在夜深时分出现在梦里的那种扭曲的冲动再次升起,令他扼住了阿妧的脖子。
他的手多么有力,只要轻轻一扭,就可以将少女纤细的脖颈拧断。从此屡屡在梦里出现,令他辗转难安的旖旎就会消失,他还是他,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睡梦中的女孩仿佛也感知到了危险,秀丽的眉微微一蹙,低低唤道:“表哥……”
宛如魔咒被打破,清风吹过灵台,萧叡忽然回神,身子微微动了动,掐住阿妧的手缓缓松开。
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她的脖颈处轻轻摩挲了两下,用指腹感知着少女肌肤的柔润和细腻。随后慢慢向下,指尖划过女孩胸前的饱满,再向下,停在纤细的腰间,解开了她的衣带。
……
阿妧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窗外雪地的反光刺得她眼睛有些不适,抬手挡了一下,而后放下手臂,看到眼前陌生的环境,有些愣怔。
她手撑着从榻上坐起来,感到后颈处有些疼痛,眉头微皱,又抬手揉了揉,很快便想了起来。
应该是昨日午后,她站在营帐的外面,看了看天色,觉得像是要下雪,又实在受不住山间的寒冷,于是禀过了魏帝,在近侍的护卫下先行返回行宫。
途中忽然遇刺,一片混乱之中被人从身后一掌击晕,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阿妧低头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玄色大氅,又回忆了一会儿,而后伸手将它掀开。抬脚下了榻,怀抱着氅衣走到外间,果然看到了萧叡。
她记得自己昏迷途中曾醒来过,隐隐约约看见萧叡把她抱上马,用大氅将她围住,紧紧地搂在身前。他的怀抱很温暖,令意识有些模糊的阿妧感到安心,而后便闭上了眼,再次陷入昏睡。
雪停了,外面的风却很大,侍卫们将外间的门关上,用一块石头抵在门后。屋子里生了火,树枝搭起的木架上串着刚刚收拾干净的野兔,正在烧烤着。
阿妧看见他们身上仍旧穿着昨日行猎时的戎装,猜测他们是晚归时突遇风雪,才在这里暂时歇脚。至于救了自己,应当是个巧合吧。
侍卫们围着火堆席地而坐,看见阿妧从里间出来,纷纷起身向她行礼。阿妧也微笑着向他们致意,随后走到萧叡的身旁。
外间只有一个矮榻,萧叡坐在那里。由于习惯,他的肩背挺直着,那把几乎从不离身的佩刀摆放在他身侧。
阿妧将手中的玄色大氅递给他。
萧叡看了一眼,没有接:“不用,你穿着吧。”
屋子当中的火堆熊熊燃烧着,时而发出噼啪的声响,散发出充足的热量,阿妧觉得不是太冷。不过他不要,阿妧也只好仍旧拿着。
她也在那方矮榻上跪坐下来,将氅衣搭在腰下,护住了膝盖,双手交握着放在氅衣之上。
野兔是萧叡的侍卫昨日行猎的时候顺手猎得的,昨夜到达这间屋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大家便早早地歇下,这会儿醒来都觉得腹中饥饿,于是简单收拾一下便放在火上烤。时候不久,现在还没有熟。
阿妧看向萧叡,问道:“昨日……应当是昨日,”她也不很肯定,“殿下是在哪里见到我的?”
第46章 星河
早先特意将长发束起,穿一身样式宽大的青布袍,扮作男子模样。出了陇西,毫不停歇地往东走,风餐露宿地行了几日,才刚抵达天水郡就出了意外。
她倒下的时候似乎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费力地睁开眼,想要看清,视线却越来越模糊,直至陷入一片黑暗。
再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简易搭起的营帐里,只摆放了一张草席并一方几案,几案上搁着一碗清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小半天的时间里,阿妧已经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救她的是魏国的一支军队,刚刚结束了对西域诸胡的战争,正要班师回洛阳,路过天水的时候听闻悍匪作乱,其罪累累,于是拨出了一个小队上山剿匪,结果在山脚下就碰见了那伙贼人劫财害命,当即干脆利落地将其斩杀。
阿妧不知与她一道被劫的人去了何处,想来应是拿回了自己的财物,各自散去了。她将身旁的包裹放到几案上,打开来,翻检了一下,没有钱。
钱都让劫匪搜刮走了。她当时晕了过去,自然没办法拿回来。好在这支军伍的人心肠很好,没有将她丢在那里。
阿妧醒来时见到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铠甲,面容温和,看打扮和气度都不像是普通的士兵,阿妧猜测他至少是一个中级将领。
经过交谈,阿妧得知那人名李恂,也是荆州南郡人。
而阿妧的父亲姜永正是南郡太守,曾掌管此地十余年。荆州自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战乱不断。一年前,东吴叛魏自立,姜永举南郡之众抵抗吴军。
荆州再次陷入战火之中,阿妧的生活因此发生巨变。她自幼丧母,颠沛流离之中谁也顾不上谁,父亲姜永战死,兄弟姊妹也都失散,阿妧跟一个将她从小抚育到大的乳母相互扶持着逃出了荆州。
她知道有人在找她,而她害怕被那个人找到,心中既担忧又恐惧,只能不停地往远处走,远离了荆襄,来到陇西。然而平静的日子没有多久,一直陪伴着她的乳母却病逝。
阿妧心中茫然,在安葬了乳母之后,看着坟前的一抔黄土,泪水模糊了双眼,一时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在暮色四合的时分回到那间暂居的小屋,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眼中又是一酸,忽而想起乳母临终前叮嘱她的话——
“去洛阳,去找你的姑姑,她是魏国的皇后,定能庇护于你。”
洛阳,千里之遥。
阿妧不过刚走出陇西就再次感受到了这世道的艰难与险恶,她现在回想起那帮匪徒穷凶极恶的样子都还觉得后怕,再要她一个人继续上路,她是万万不敢了。
“将军,”阿妧殷殷地看向李恂,再三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又恳切地道,“刚刚我听将军说,您率领的这支军队也是回洛阳的,可否允我同行?”
李恂自然能够猜出她心中所想,他本是古道热肠之人,再加上两人是同乡,能帮的他自会帮上一把,只是这回情况却有些不同。
李恂摆摆手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将,不是什么将军,小兄弟莫要如此称呼。”他向阿妧解释,“若是此番带兵剿匪的只我一人,倒也好办,只是这回我是随上司一道出来的,是以不敢私自将你留下。”
阿妧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手指在衣袖上摩挲了两下,刚要开口,却又听见李恂说道:“要不这样吧,我带你去请见将军,把你的难处对他说一说,看将军愿不愿行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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