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再是谨慎,还是出了事。
正康帝靠坐在龙榻上,脸色有些黄。身体一直不见起色,加上心胃处的苦痛,令他心情越发的暴躁。此时听到太子的声音,更是怒不可遏。
他脸颊瘦得厉害,从发病到现在不足一个月,就像换了一个人。
太子还在殿外喊冤,声声泣血。
「让他滚!」
因为对自己的身体有预感,更是易怒。
「陛下,您莫气坏了身子。」安妃温柔地劝慰着,对张东海使着眼色。
「孽障,全是孽障…」正康帝怒吼着,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听到他急咳出声,忙递了一杯水。
殿外面,张东海弯腰站在太子的面前,低声道:「太子殿下,陛下正在气头上,您先回去吧。等陛下气消了,您再来。」
「张公公,孤是冤枉的,孤一定要和父皇说清楚,二皇弟的事情真的不是孤做的。还请张公公代为转告父皇,就说孤…真的冤枉。」
「殿下,陛下圣明,您若真是冤枉的,陛下一定会还您公道。只是眼下,陛下怒气未消,您无论说什么,恐怕都于事无补,不如缓个几日。
太子沉思一会儿,无奈地起身,「多谢张公公。」
「殿下折煞老奴了。」
太子张了一下嘴,想问张东海父皇的病情如何。但一想到张东海只忠心父皇一人,便是问,也问不出什么。
「如此,孤就回去了。」
太子回去后,日日关在书房中。太子妃几次求见,都被他拒绝。那个费尽心机得来的妾室,自是香消玉殒。
若不是那个妾室,他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以前有多宠爱,现在就有多恼怒。
他坐在桌案后面,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情,烦躁不已。
要是二皇弟遇害而死也就罢了,偏生保住性命,害得自己被泼一身的脏水。究竟是谁干的?他头疼地想着,莫不是程家那些蠢货帮了倒忙?
真是一群废物,自打外祖父去世后,程家那些人没一个可用的。他心火一起,手一扫,把桌子上的笔墨砚台全部扫到地上。
犹不解恨,跳上去,拼命踩着,直到地板上一片狼藉,全是墨迹。然后他一屁股坐下来,也不管衣袍上有没有沾到墨汁。
原想着,过个几日等父皇气一消,再去求见。
却没想到等来程家老大的消息,且还是坏消息。宁王遇刺一事,陛下交给顺天府去查。顺天府尹秦大人原是程家的外甥,程家出事后,秦大人却未受波及。
秦大人大公无私,并未因为与程家的关系而避讳。
最后查到程家老大头上,证据证明宁王遇刺一事,正是程家老大所为。秦大人立马上了折,不出一个时辰,折子送到正康帝的寝殿。
正康帝一阅之下,雷霆大怒,猛咳之中,带了血丝。一看到咳出的血,比前些日子要多,更是当下就命人拟了旨。
程皇后被降为妃,连个妃号都没有,唤作程妃。而太子则成了平王,平者平庸也,这可不是一个好字。
如此一来,事情比之前更乱。
中宫无主,若是再立太子,应当立长。可平王就是长子,真要再立,储位还是落在他的头上。于是众臣猜想着,恐怕陛下会再立皇后。
这个皇后的人选,良妃自认为她自己当之无愧。
她还没有高兴太久,就传来平王遇刺的消息。而且平王这次遇刺,虽然伤得没有宁王重,可是却废了一条腿。
平王腿被废,良妃是很乐意看到的。
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宁王做的,包括之前宁王遇刺的事,都有人开始怀疑宁王施的是苦肉计。
若不然,为何宁王虽然伤重,并未丢失性命。而平王虽然伤势不重,却成了残废。一个身体有残缺的皇子,是不可能被立储的。
正康帝同样生疑,这样的结果,他根本不愿意看到。做为先帝的独子,他自小无兄无弟,顺风顺水地长大登基为帝。他没有经历过兄弟相残,不知夺嫡的残酷。
所以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们,为了皇位自相残杀,一个重伤在床,一个成了废人。几乎是一夜之间,他的病情急转而下,整夜咳血不断。
无论是什么吃的,他都入不了口,一吃就会吐出来。
殿门口,跪着所有的太医。
几位御医在内寝,面色沉重。
「你们告诉…朕,朕是不是…限将至?」
「陛下,微臣等无能!」
御医们同进跪着,伏地不敢起身。
安妃咬着唇,「真的没有法子了吗?」
「回娘娘的话,臣等无能为力。」
龙榻上的正康帝紧紧地闭着眼睛,他脑子还清醒着,却能感觉到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那种身体抽离的痛,让他恍惚觉得魂魄都在离体。
室内静得吓人,成太后和方太后都在。
「你们这群庸医,宫里养着你们难不成是吃闲饭的?不是说风寒吗?哀家不信,怎么就治不好了?莫不是有人心怀不轨,授意你们欺君?」
方太后的声音尖细,听得正康帝越发难受。
方母后到了现在,都还不忘诬蔑成母后,可见在她的心中,皇位权势胜过一切。
这么多年,成太后和方太后算是首次见面。方太后年纪本就小许多,自是看着比成太后年轻。加上抹了淡妆,气色尚佳。
相反,成太后本是先帝发妻,年岁已高。最近日日吃斋念佛,身穿素色的简单衣裙,脂粉未施,都能看到眼底的青影和眼角的皱纹。
两下一对比,正康帝的心就偏向了成太后。
成太后听完方太后的话,眉头皱起,跟着问御医们,「方太后虽然心急,但她问的话哀家这里同样有一问,陛下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因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能病到如此地步?」
为首的御医小心地半抬着头看了一眼正康帝。
「但讲…无妨…咳…」
得了正康帝的话,御医才敢把陛下得的是反胃之症的事情告诉两位太后。成太后惊得倒退一步,嘴里喃喃:「怎么会是反胃之症?陛下…皇儿…」
她扑到龙榻边,泪如雨下。
方太后反应过来,也跟着扑过去,嚎啕大哭起来。
比起成太后隐忍的低泣,方太后哭得很大声。正是因为声音太,显得有些假。正康帝实在是不想看到她,倘若她不是自己的生母,早就命人拖出去。
「母后,朕…无事…」
这声母后,不知是唤谁,方太后想凑过去应着,不想听到成太后接话,「你一向懂事,哀家记得…你八岁那年发烧,烧得脸都通红,还跟哀家说没事。若不是哀家非让太医给你瞧,只怕你就要生挺着。」
正康帝小时候的事情,方太后一无所知。
「朕记得…母后彻夜守着朕…都没有闭眼…」
「皇儿…你若是难受就告诉母后…」
「母后…」
方太后早就停止了哭声,干瞪着眼看着他们母慈子孝。明明是她的儿子,为何却成了别人的儿子?
她看着成氏拉着陛下的手,听着对方轻轻地说着那些她不知道的往事。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安妃早已泣不成声,垂首立在一旁。方太后茫然地抬起对,就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人,不由得怒火中烧,喝道:「你哭什么?陛下好好的,就是你天天痴缠着他,凭空带来晦气!」
「母后!」正康帝用力一喊,接着猛咳起来。
成太后眼一沉,亲自倒了一杯水,扶着他喂下。
安妃被方太后一喝,已经跪在地上。正康帝无力地抬手,「爱妃…你…起来…」
这下,方太后的脸挂不住。陛下是何意?都到这个时候还护着成家的狐媚子。她正欲要说些什么,就看到他瘦长的手无力地摆着。
「母后…朕乏了…」
成太后和方太后忙让他好好歇着,轻轻地出门。成太后看了安妃一眼,安妃立马跟过去,送她们出去。
方太后脸色不虞,冷着脸走在前面,脚步未停,朝寿安宫走去。
等她带着宫女走远,成太后才拍着安妃的手,「这些日子,陛下承你照顾着,你受累了。」
「太后,臣妾不累,能照顾陛下,陪伴在陛下左右,那是臣妾的福气。」
「你这傻孩子…你且忍忍,多年前姑母许诺你的事情,一定会如你愿。」
在安妃年少时,成太后不止一次说过,她会成为这宫里的女主人。成家费了那么大的心力扶持先帝,要的不止是几十年的富贵。
成家的女人就应该进东宫,然后入主中宫,以后居于祥宁宫。
「姑母…我…」
「好了,别说了。」成太后制止她,「我们成家的姑娘,岂能容那些贱婢压着。你回去吧,哀家有事会叫你。」
「是,太后。」
安妃目送她离开,她脸色沉重。回到祥宁宫后,独自坐在大殿上,屏退所有人。目光平静地看着空荡荡的宫殿,突然笑了起来。
「陛下,您可看见了?您断了臣妾做母亲的权力,您宁愿要一个贱人生的孩子,也不愿多看臣妾一眼。您享受着臣妾娘家的好处,却处处防着我们。您以为,您拆散太子和夕颜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不…您错了!您在九泉之下好好睁眼看看,将来坐上龙椅的一定是我成氏的血脉!」
她眼中有泪,脸却是笑着的。
恨意在她的眼眸中,毫不掩饰。
突然,她身体委顿,面露哀色。
那恨意盈满的眼中开始泛起泪光,最后掩面哭泣,「皇儿…我的皇儿…母后对不起你,母后有罪…」
哭声似悲鸣,幽幽咽咽。
第104章 求仁得仁
次日,正康帝的病情突然好转,气色看着还有些红润。
寝宫外面,安妃扶着他,后面跟着张东海。这是自打他病倒以来,头一次走出寝殿。寝殿外,并没有种植什么落叶乔木,仅有几棵翠绿的松柏。
已入深秋,就算没有落叶,依然能感觉到那股萧条。
「快入冬了。」
正康帝感慨着,目光认真地看着眼前的景致。他身体很瘦,瘦到大氅在身上就像挂着一样,空荡荡的。
「去御花园走走。」
「陛下,您身体刚好一些…」
安妃话未说话,被他挥手打断。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隐约觉得,今日大好是因为回光返照。一行人朝园子走去,期间张东海叫来轿辇,却被他拒绝。
御花园中,这个季节除了晚季的菊花,并没有其它的花朵。园子里假山松柏,还有往来穿梭的宫女太监。
他们看到这边,连忙跪地。
正康帝未看他们一眼,只淡淡地让人平身。随着宫女和太监们散去,不到半刻钟,各宫的妃嫔赶到园子里。
「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可是大好了?」德妃一脸的欣喜,跪在最前面。
她的身边,跟着嘉和公主。嘉和公主眼里有泪,「父皇,儿臣好久没见到父皇,今日真是太欢喜了…」
「你们平身吧。」
正康帝说着,本想伸手去扶德妃,不知为何又缩回手,看了一眼身边的安妃。
「你们各自回去吧,朕想四处走走。」
他发了话,妃嫔们哪有敢违抗的。她们恭敬告退,依依不舍地离开,对能陪在陛下身边的安妃羡慕不已。
风渐起,他剧烈咳了几声。
安妃脸上有一丝凝重,她担忧地看着他,眼有湿意。陛下最近咳得越发的频繁,夜里都睡不好。她看着都难受,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最后连眨起下,把眼泪强压下去。
「陛下,风大,若不臣妾扶您回去。」
「也好,这园子里景致年年看着…没什么新意。等明天开春…让人多种些花草。」他说着,眼神扫视一圈,握紧安妃的手。
进到内寝室中,他已有些气喘。
安妃扶他上榻后,接过张东海递过来的药,「陛下,您把药喝了吧。」
他轻轻一推,「放着吧。」
喝了也没用,还不如不喝。
安妃低着头,泪水盈满眼眶。端着汤药的手都在抖,眼泪一滴滴一落到她的手上,又顺着滑下去。
突然,一只瘦长的手抬起她的下巴。
「为什么哭?」
「臣妾…没有哭。」
正康帝看着她,突然挤出一个笑,「朕是天子,人人都道万岁,岂不知朕之命,如此短矣…咳…」
「陛下!」安妃忙擦干眼泪,放下药碗,提裙跪下来。「在臣妾心中,陛下您英明神武,是千古难得的明君。」
「你何必安慰朕…明君?那是死后史书评说的。朕…只求无功无过…」
正在此时,听到外面的太监说御医们过来请脉。
安妃站起来,抹净泪痕立在一旁。
正康帝今日气色尚可,但御医们诊过脉后个个脸色凝重。不肖说,也知道病情不容乐观,怕是真的回光返照。
御医们退出去后,正康帝自嘲一笑。
安妃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她慢慢地走过来,坐到榻边,拉着他的手,「陛下,臣妾能有幸侍候您一场,那是臣妾前世修来的福气。可是臣妾是个贪心的,不愿意与陛下分开,那些没有陛下的日子,臣妾实在是不想再过。以前…陛下等臣妾多年,这一次让臣妾先行一步吧…。」
说完,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药丸,在正康帝反应过来时,那药已经进了她的腹中。
「来人哪…传太医…」
张东海刚送御医们出去,一进室内,看到安妃嘴角的鲜血,忙跑出去把御医们叫回来。
御医们心惊胆战着,以为陛下出事。没想到一进来,却看到面带微笑,却嘴角出血的安妃,忙上前把脉。
然后全部跪下来,「陛下,臣等无能。安妃娘娘所服的是剧毒之药,量大且毒发急…」
「废物…」
「陛下…莫要…怪罪他们…臣妾好开心…我等你…」
安妃慢慢地闭上眼睛,伏在正康帝的身上。正康帝大声唤着她,痛哭出声。他记得多年前的那位少女,貌美动人。
也记得后来入宫的女子,温柔安静,总是默默地等着他。那些面孔慢慢重合,变前面前死在他怀中的女子。
103/107 首页 上一页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