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直接挂断了电话,不再给苏郁檀任何说话的机会。
苏郁檀呆了好一阵,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她心里很难受。如果弗罗拉不是走得那样突然,这件事,她或许是有机会交待的。
弗罗拉的葬礼这一天,天空非常阴沉,跟苏郁檀的心情如出一辙。
葬礼上,苏郁檀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弗罗拉的爸爸班迪。
班迪是一名律师,气质有些阴沉。他看到苏郁檀时,嘴角勾起了一点冷笑,深深地看了她两眼。
苏郁檀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但她懒得去深思。
今天,送走弗罗拉才是最重要的事。
除了弗罗拉的父母之外,来参加葬礼的还有她家几个亲戚,以及几名熟悉弗罗拉的医生护士。
辛迪小姐仍然在隔离病房,因此来参加葬礼的社工,只有苏郁檀一个人。
树葬的方式很简单:在树葬园里挖一个坑,将骨灰坛放在坑底,在坑里种上一棵逝者生前喜欢的树,再在树前立一块小小的墓碑,葬礼就完成了。
弗罗拉葬礼的仪程也很简单。除了树葬园的司仪简单介绍了弗罗拉的生平以外,再无任何一个人发言。
不是没人想说点儿什么,而是葬礼仪程是由家属制定的。如果家属不邀请来宾发言,别人不好多说什么。
苏郁檀只能在自己心里,默默地对弗罗拉说一声:对不起!
没有哭声,没有眼泪,也没有悼词。
在一派清冷沉寂的氛围中,弗罗拉被静悄悄地埋葬了。
从此以后,与她相伴的,只有一个并不华丽的骨灰坛和一棵不知她是否会喜欢的柏树。
葬礼结束时,弗罗拉的父母快速离开,没有跟参加葬礼的人多打招呼。
其他人带着几分伤感,也默默地各自离开。
苏郁檀独自一人在弗罗拉的墓碑前站到了最后。
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的细雨,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也淋湿了她的心。她很想哭一场,却哭不出来。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从远处来到了她的身边。
一把大黑伞挡在了她的头顶上方,熟悉的气息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苏郁檀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不意外地看到了乔忘川那张帅气的脸。
他温和地对她笑了笑,只轻轻说了四个字:“我陪着你。”
今天早上,是乔忘川将苏郁檀送到树葬园的。
乔忘川并不认识弗罗拉,也没有受到邀请,不好成为葬礼上的不速之客。之前,他一直站在远处观望,直到其他人都走了,他才撑着这把伞走过来。
青青墓园中,一棵刚刚种下的小树苗和一座刚刚立起的墓碑前,一把伞,两个人,静静地矗立了很久。
细雨飘落,像轻烟一样笼罩在他们周围。
雨丝在小树苗的树梢上慢慢凝成水滴,晶莹得如同天使的眼泪。
弗罗拉葬礼之后一个星期,苏郁檀突然被叫到了社会事务局开会。
原因是:弗罗拉那位律师爸爸班迪,将复生医院和新海市社会事务局都告上了法庭,索要巨额赔偿。
诉状里说:新海市社会事务局社工苏郁檀行为不当,未经过监护人同意,擅自将弗罗拉带出医院,间接导致了弗罗拉的死亡。
苏郁檀觉得很荒谬。
她明明征得了雷思丽同意的,怎么就成了“未经过监护人同意”了?班迪想要找人索赔的话,也应该找那起飞碟相撞事故的肇事者吧?
她赶到会议室时,发现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
她的顶头上司唐恩和社工一科、未保处、社会事务局的层层领导都在场,法务处和公关处也来了几个人,其中包括艾薇儿。
艾薇儿负责向大家介绍情况。
导致弗罗拉死亡的那起飞碟连环相撞事故,肇事者是一名20出头的小伙子,名叫毛壮。
出事那天,他的飞碟突然改变了既定的飞行线路和速度,撞上了另外的飞碟,导致了那一起飞碟连环相撞的严重事故。
警方找到了毛壮飞碟的数据黑匣子,调查后认为:事故原因是毛壮在城市上空非法进行了手动驾驶。
飞碟的自动驾驶系统,会在飞碟起飞前向全球交通网申请一条航线。
全球交通网在分配航线的同时,也会严格限定它的飞行节律:在几点几分几秒起飞,以什么速度飞出碟库,飞出碟库后在哪个加速区加速到多少,在哪条航道、哪个航段保持哪个航速,最后降落在哪个碟库或临时停放点……
城市里,那么多飞碟密密麻麻地来来往往。
它们之所以互不相撞,之所以能够相安无事地汇成层层叠叠的壮观“叠流”,就是靠着全球交通网的精确指挥和飞碟自动驾驶系统的精确执行。
人的执行能力,不可能达到那样的精确程度。
而自动驾驶系统是以《地球联盟交通安全法》为根本的人工智能,它会严格按照限定的节律飞行,绝不会有任何影响交通安全的驾驶行为。
所以,《地球联盟交通安全法》禁止任何人在城市范围内手动驾驶飞碟。
飞碟在城市上空飞行时,乘客也无法将飞碟从自动驾驶状态切换到手动驾驶状态,除非他(她)对飞碟进行了非法改装。
毛壮就对他的飞碟进行了非法改装,就在飞碟的控制系统中加了一个可以随时切换到手动驾驶状态的后门。
出事那天,他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利用这个控制后门,强行将飞碟从自动驾驶状态切换到手动驾驶状态。
当时,飞碟速度太快,他没有控制好,就导致了这起事故。
在这次事故中,三艘飞碟受到波及;事故空域下方的两栋大楼受到了飞碟的撞击,四家公司的办公室受损;街道和广场上还有四辆公交车被砸坏。
事故中,共有两人死亡,十七人受伤。两名死者一个是毛壮,另一个就是弗罗拉。
这损失可以说是相当惨重。
但由于飞碟被非法改装过,飞碟的制造公司并不承担赔偿责任。
由于毛壮肇事时,已经将飞碟从自动驾驶状态切换到手动驾驶状态,全球交通网也不承担赔偿责任。
因此,这起严重交通事故的赔偿责任人,就只有毛壮一个人。
但毛壮已经在事故中死掉了,他所留下的一点微薄遗产,根本不够赔偿事故损失的一个零头。
如果受害者买过意外伤害险或财产险之类的,还能从保险公司拿到一点赔偿。
如果受害者没有买过相应保险,基本上只能自己承担这次损失了。
没想到班迪竟然能够另辟蹊径,向医院和社会事务局索赔。
社会事务局的局长姓孙,他问法务处的周处长:“刚才我们都看过小苏的工作视频了。她是经过了孩子妈妈的同意,才将孩子带离医院的。法庭为什么要受理这个案件?”
周处长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士,看上去很是精明干练。
她解释说:“这就涉及到一个争议点:在得到了孩子妈妈的同意后,是否还需要得到孩子爸爸的同意?
“从人情和习惯上来说,不管是到医院做手术,还是到学校给孩子报名或别的什么,都只需要一个家长的同意。这是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
“但是,现在的婚姻家庭法中,夫妻别体主义是一个根本主张。从法理上来说,可以认定为:在离婚之前,爸爸妈妈监护孩子的权利是平等的、独立的。
“虽然班迪和雷思丽在弗罗拉葬礼当天就离婚了。但事故发生时,他们还是夫妻。
“这件案子里,小苏只征求了孩子妈妈的同意,没有征求班迪的同意,这就意味着班迪对孩子的监护权的确是被忽视了。班迪以此为理由控告我们并主张赔偿,不算站不住脚。这是法庭受理案件的原因。”
会议室的人都呆住了。
苏郁檀也呆住了。她本以为,自己平时行事已经够谨慎了,却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大坑在等着她。
“那我们胜诉的机率有多大?”发言的,还是局长大人。
周处长摇摇头,有些忧心地说:“虽然没有具体的判例可以参考,但我估计,我们输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为什么?”孙局长皱着眉头,满脸的疑惑,“这个问题法律并无明文规定吧?既无明文规定,我们的社工就不算违法。那我们为什么会输官司?”
会议室其他一些人,也是一副很不理解的样子。
周处长说:“法律若没有明文规定,就依习惯,依法理。但究竟是先依‘习惯’还是先依‘法理’,法律界已经争论了几百年。最近几十年,是‘先依法理’占据了上风。
“29年前,曾有一次法理与人情习惯的PK。那一次是法理赢了。这一次,我估计依然会是法理占上风。”
孙局长呆住了,好一会儿才问:“可以寻求庭外和解吗?”
周处长再次摇头:“恐怕很难。因为我们之前到裁判法庭控告过班迪和他前妻,并且胜诉了,让班迪在律师界声名扫地。
“他这次起诉我们,有明显的报复意图,同意和解的可能性很低,除非我们付出让他满意的巨额赔偿。我并不赞同付出巨额赔偿跟他和解。”
“为什么不赞同?”
周处长说:“第一个理由:在这个案子里,我们是否有错是有待商榷的,哪怕最后真的输了官司,也未必会输了人心,一定会有不少民众支持我们;
“第二个理由:我们的钱都是财政拨款,如果出现大额赔偿,是需要向纳税人交待的;如果我们不据理力争一下就直接赔偿,对我们的声誉影响更大、更恶劣。”
孙局长想了想,问会议室的其他人:“你们怎么看?”
会议室里的几个头儿,都赞成跟班迪打官司。
苏郁檀只是小虾米,没有捞到发言的机会,却也是强烈赞同打官司的。
她很想知道,法官和公众是否会认为她错了。
“那就跟他打官司。”局长拍板定案。
做出决定后,孙局长开始安排打官司的事,又和公关处的人商议对外宣传的事。
最后,他对苏郁檀说:“小苏啊,虽然我不认为你做错了,但现在既然有了这场官司,你就处在了风口浪尖。按照规矩,我们得让你暂停职务。这个……你能够理解吧?”
苏郁檀唯有苦笑:“我能够理解。”
“那就好!”孙局长笑眯眯安慰她,“你不要有思想包袱。就像周处长说的,这件事我们就算输了官司,也未必会输了人心。这段时间,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四处走走,散散心。”
苏郁檀只能对领导的关心表示感谢。
会议结束,唐恩也安慰了苏郁檀两句,就急匆匆地走了。
辛迪还在隔离病房,本来是苏郁檀在代辛迪的班。但现在,苏郁檀代不了班了,辛迪的班就得平摊到组里其他人头上去。大家又得加班了!
苏郁檀看着唐恩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十分茫然。
她觉得,自己的社工生涯还真是多灾多难。怎么什么倒霉事儿都让她赶上了?是水逆还是她跟这一行犯冲啊?
她拉住艾薇儿问:“这案子大概要审多久?”
艾薇儿给了她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微笑,柔和地说:“一到两个月。你不要想太多,也许事情不像周处长说的那样严重。”
苏郁檀抱了抱艾薇儿,无言地表示感谢。
艾薇儿要忙案子的事,小跑着追上了周处长,消失在走廊尽头。
苏郁檀独自一人在会议室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走进地下碟库,上了自己的飞碟,心里郁闷得不行。
她只是想好好地当一个社工,为那些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孩子做一点事而已,为什么总是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
她正准备回家静一静,乔忘川突然打了视频电话过来。
他貌似刚从实验室出来,一边脱白大褂,一边对她说:“我立刻过去找你。你还在社会事务局的地下碟库?就在那里等着我。”
苏郁檀忍不住苦笑:“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乔忘川点点头:“对!艾薇儿小姐把情况告诉我了。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会站在你身边。”
苏郁檀叹息一声:“谢谢你!不过,你不用丢下工作来找我的,我没事的。”
乔忘川没有一点迟疑地说:“不管有事没事,你今天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我不想看到你再把更多负面情绪积压在心里,那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苏郁檀默了默,没有再反对,却说:“你不用到这里来。我正准备回家,你到我家来找我吧!”
第49章 始与终
虽然乔忘川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办法安慰苏郁檀,苏郁檀的心情也并没有多少好转。
这场官司压在她头上,她没法轻松得起来。
虽然班迪告的不是她,但如果班迪真的胜诉了,作为责任人,她也只能引咎辞职。否则,她只会像癞皮狗一样毫无尊严。
而后来的实际情况,比她预想的更加糟糕。
在她被停职的第二天,班迪就在网上发表了一篇题目是《六级潜创症的患者,真的适合当社工吗?》的长文,实名声讨社会事务局用人不当。
自从去年那起人质劫持案,苏郁檀是六级潜创症患者的事,就不再是仅限人事等少数人知道的秘密了。
班迪在这篇长文中,列举了苏郁檀是六级潜创症患者的证据,又列举了一些严重潜创症患者伤害自己、伤害他人实际案例,用一种偷换概念、移花接木的方式,“证明”了社会事务局让苏郁檀来当社工是多么严重的错误。
他在文章里丝毫没提他跟新海市社会事务局的旧怨,只义正辞严地说:“虽然苏小姐还没有实际做出危害社会、危害他人的事,但潜创症患者精神不稳定,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
“让一个精神不稳定的人,在号称‘以未成年人福祉为最高准则’的未成年人保护处当社工,让她跟孩子长期、密切地接触,这是多么荒唐可笑的事!
“我们的确不应该歧视潜创症患者,的确应该对严重潜创症患者适当救助。但已经有了那么多救助性‘岗位’的存在,为什么还要用社工职位,还要押上无辜孩子的安全和福祉,来同情和救助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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