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在食物充足的时候,蜜萝对自己驯养过的动物伙伴们终究存有几分善意——她也不希望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因为自己软弱的期盼白送了性命。
是的,软弱,又愚蠢。黑发少女不得不如此定义自己的行为,因她分明足以打破门窗或干脆踏破地板全身而退,却偏要假装自己只是位孱弱的旧人类少女,困守于这火中孤城。
不,不能说是“火中”,因为尽管屋里的烟气愈发呛人,蜜萝目光所及却偏偏不见一丝一毫的火星。
或许对旧人类而言,比起烈火熔毁骨肉的痛楚,在浓烟里窒息的确要来得温柔几分?黑发少女忍不住又掩口咳嗽了几声,恍然发觉自己在十九世纪待得太久,这副新人类的身躯仿佛也娇贵起来。但屋里浓烟漫漫,那盆精心培育的八仙绣球也早被蒙上一层灰黑的浮尘,花和叶的边缘都在高温下显出焦黄卷曲的迹象,恍惚间竟让她有种重历末世天灾的错觉。
燃烧的星辰啊……想起天灾,蜜萝就不能不想起自己初见埃里克时脑海中浮现的比喻。现在看来,竟如此贴切。
屋里的滚滚浓烟已经到了最健壮的成年男子也快要窒息的地步,木制的门扉处也终于隐隐显出烈火灼烧的影子,即便是蜜萝也感到喉咙发痒,不得不发出一阵阵断续的咳嗽——最后一丝关于爱情的软弱期盼仿佛也终于被这浓烟烈火消磨殆尽。
但在少女天真软弱的情意之外,蜜萝心中属于新人类高踞云端的部分却又无比笃定:她依旧渴望那星辰。
却原来,艺术家的甜言蜜语不过是令她能够理直气壮掠夺那星辰的引子;而自她来到此处,那源于孤独与逃离庸俗的渴望就已在她血脉中蛰伏,软弱地,霸道地,远比她自以为的更加深刻,被这危险的烈火一燎,不仅未有平息,反而愈加堂皇地涨满心田。
敏锐,缜密,充满勇气与活力——不愧是此处唯一令我瞩目的星辰。蜜萝愉快地想,内心甚至感到一种熟悉的振奋。
或许逃避的确是人类的本能——在受到来自爱情更为深刻的折磨之前,黑发少女已如此娴熟地逃回了名为“末世”的壳里,尽管她也明白,自己曾谙熟的规则在此处大多并不适用。
唯一不可更改的,是你这星辰注定在我怀中燃烧坠落的结局。蜜萝又一次在心底用高高在上的语气发誓——此时她尚未意识到,自己正陷入一种更为严酷的怯懦。
但这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属于末世的少女绝不会像浅薄的旧人类一样,因为某种软弱的情意继续在这孤城中任意挥霍生命与光阴。蜜萝轻轻抚上那盆奄奄一息的绣球花,有点后悔自己没挑个更适合逃生的藤蔓类植物。
打破格窗的彩绘玻璃是很容易的,但就在绣球花遒劲的灌丛根即将撬开窗上的钢条时,蜜萝再次听到了那个熟悉的足音——比纵火时虚浮的多,落点也不再是门外,而是来自这间屋子与其余房间相连的那扇墙壁里,某个分外隐秘的角落。她甚至隐隐能听到自己的艺术家朋友一时痛悔一时迷狂的喃喃自语——就仿佛他才是那个困守火中的可怜人一般。
事实与之相去不远——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作为那个暗中窥视的卑劣纵火者,埃里克的内心甚至比此刻在他眼底困守火中的少女浸染着更加深刻的绝望与悲哀。
这不是埃里克第一回驭使火焰。尽管令自己的头颅看上去像是个燃烧的骷髅头与使一间房屋浓烟弥漫却不见明火的难度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但他自信不会让心爱的姑娘有所损伤——至少表面上看去不会有所损伤。虽则他很清楚,浓烟的危险甚至还在烈火之上。
在埃里克的计划里,他将在最靠近蜜萝之处,随时确保心上人性命无忧,同时也与之分担这浓烟炼狱的折磨——他知道这其实对因自己困守火中的少女毫无意义,但至少能让他那颗应受谴责的心灵好过一些。
当你陷入平静的沉睡,我就将现身为你解开束缚;清凉的风与幽暗的泉流将对我们诉说祝福的话语,而你将在我怀中苏醒。在这之前,你也许会隐隐听闻死神的足音,但别害怕,我的吻将是你新生的洗礼——或者我们携手离去。
一切都那么美好。
但他唯一不曾预料的是,除了一开始打开门户的尝试和方才迅速生长的花枝,黑发少女很长一段时间内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房间里,脸上的神情像是已经充分了解这场灾祸从何而来。更糟糕的是,当他感到烈火的余温使自己胸口一阵阵发闷时,却发现那双黝黑的眼眸依旧清明——除了断续的咳嗽,几乎与寻常时候没什么不同。可他已经连开启逃生机关的力气都快要失去了。
还要继续这冒险的计划吗?即便是以两个人,或者更多无辜者的性命为代价。
当然,对于无辜者的性命,歌剧魅影是从不会放在眼里的;即便是他自己,这从未有人施舍过爱与同情的生命似乎也不值得过分珍惜。唯有蜜萝,他到底低估了那神灵的宠儿。
可你做的准备偏又并未完全白费。就黑发少女所展现的奇异能力的确是容易被火焰克制。埃里克额上的热汗已被虚脱的冷汗代替,微微混沌的头脑中却划过一个苦涩的念头。显然,蜜萝对那盆绣球花半途而废的催生,被他下意识看做了力穷的表现。
这就是你唯一与她相拥的机会了——即便只是两具骸骨悲凉的相拥。所有零碎的感慨最终归于这一倦怠的念头。一种虚幻的幸福感使埃里克绝望的心灵微微转暖。
但在最后的最后,一只死人般惨白的手掌还是默默搭上了开启暗道的机关——平常包裹手掌的皮革手套早在温度刚刚升高时就已经被摘下来丢到一边去了。
飞吧,你这鸟儿,你这自由神圣的天使,最好能把对我的怨恨也镌刻在你艳丽的羽翼。而我,我这孤单的魂魄将在阿凯隆特河的波涛中继续歌唱为你谱写的恋曲。
作者有话要说: 桶子放火试图熏晕蜜萝,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开V第二章√
关于桶子的原计划,把个火灾现场浓烟窒息的急救写得这么文艺,我也是很拼了。
嗯,大意是等人昏倒,就放到通风处,解开衣带领口,适当保温,心跳骤停就心肺复苏。
☆、幽暗之途
机关顺利启动了, 埃里克本该如释重负, 即便难免有些遗憾。
但下一刻, 那怪异的面孔却为惊恐所占据,甚至立刻有热泪滚过颊边——那并非对自身命运的悲泣, 而是一种痛彻心扉的悔愧, 出于一颗因爱而柔软宽宏, 也因爱而绝望颤栗的心灵。
真奇怪,为什么要哭呢?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我不是在……宠爱你吗, 我最亲爱的星辰?
黑发少女怀里的那盆绣球花不知何时又开始抽枝长叶, 虽不是柔韧的藤蔓, 遒劲的灌丛根却也牢牢抓死了角落里即将转开的活板门——埃里克身后, 黝黑的甬道傲慢地散发着阵阵阴凉潮湿的气息,这唯一的生路却被黑发少女弃如敝履。
为什么?难道对我的厌恶竟已压过你对生命的热诚?一种更为沉重的悲哀倏忽击中他隐于暗处那颗可怜的的心脏。少女黝黑的眼眸越来越接近, 眼底混合着阿凯隆特河凄冷浊浪与维苏威火山山岩下滚烫岩浆的眸光就愈发汹涌——直至彻底将他吞没。埃里克心头回荡着无数泣血的哀歌, 他想要告诉蜜萝机关后已不再是他卑劣的囚禁与侵占,而是自由的通途;想要向那眸光的主人祈求原谅, 却被一阵重过一阵的眩晕与窒息感死死扼住喉舌。
下一刻,男人踉跄了两步,本就过分削瘦的身躯忽然触电般伛偻起来。埃里克痛苦地干呕着,那曾为蜜萝所迷恋的金色眼眸溢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 融入颊边悲伤的留痕之中, 但已丝毫不能激起主人胸中更多的悲哀。
隔断里外屋子的木制门扉也早已经被熏染出深黑的痕迹,但埃里克的确是玩火的好手——即便是到此刻,蜜萝所在的这间屋子里依旧没有明火燃烧的声音。因此, 一屋寂静漂浮的浓烟里,黑发少女很轻松就听见了艺术家朋友绝望的悲泣与近乎生命尽头的哀鸣与挣扎。
这是在她预料之中的。毕竟,即便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与艺术家朋友的最后一面,那双美丽的金色眼眸依旧毫不掩藏地诉说着主人对她的沉迷,或为她人人赞颂的容貌,或为她实则最冷漠不过的吟唱?这实在没什么要紧,只要能令她驯服这迷人的星辰。
所谓驯服,总是需要奖励,也需要惩罚。恰好,黑发少女谙熟此道。
就最高效的驯服而言,蜜萝以为自己一直以来给的奖赏有些过于丰盛了。于是拒绝他的请求,甚至刻意令他误以为将要失去——这正是她对埃里克特意施加的惩罚。于那卑微的恋慕者而言,这实在是最精准,最残酷不过的刑罚,但任何一位女子对她的裙下之臣皆有这残酷的天赋与权利。
可是真奇怪啊,你感觉不到身躯对水分的渴望吗?居然还能那样固执地、奢侈地哭泣——为我哭泣。绣球花的根茎终于仁慈地解开对那扇活板门的束缚,蜜萝居高临下地看着在骤然涌入的烟雾冲击下愈发虚弱狼狈的男人,看着他努力想要喊出自己的名字,却只是愈发撕心裂肺地咳嗽与干呕,终于像是满意地翘了翘了唇角。
黑发少女把活板门转回原状,确认那严丝合缝的门扉足以阻挡烟尘的步伐,这才温存地抱起自己几近昏厥的小宠,步履轻快地向埃里克早先开启的甬道走去——并不嫌弃他满身高温蒸出的汗水与些许油脂,途中甚至纵容地任他如粘人的婴孩般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
对于有烟尘窒息前兆的人来说,蜜萝这样的处理实际上并不妥当。但当她记起在这长长的幽暗的甬道中找到一处冷泉轻敷埃里克潮红的面颊时,那曾被泥泞与杂草磨炼得坚韧顽强的生命立刻就抓住机会,再度迸发出全新的活力来。蜜萝忍不住对他更加赞赏——曾经在末世之中,恰是这样鲜活的生灵最受欢迎。
埃里克被蜜萝带离自己可怕的罪行时已近昏厥——但毕竟舍不得完全昏厥,于是当蜜萝跟随召集而来的鼠群指引自如行走在螺旋形的青石甬道中时,他就已在凉风的吹拂下渐渐清醒。只是直到那幽暗的泉流经由少女的素手轻抚他滚烫的面颊,埃里克才积攒起用一只手死死攥住少女衣襟以外的力气。
面颊?埃里克后知后觉地想起,因为难耐高温,原本戴在脸上的纸板面具连同似乎早就被自己摘下来扔到了一边。至于从前为与蜜萝见面特意准备的假刘海与假胡须?好吧,因为某人临行前孤注一掷的计划,他根本就没带上那玩意儿——就连之前佩戴的纸板面具也不过是出于随时遮羞的习惯而已。
所以蜜萝现在看到的应该是一个干瘪的小脑袋——但愿她能认出这是我的脑袋;上面顶着几丛稀稀得可怜的头发,以及我像木偶一样惨白粗粝的皮肤,深陷的眼眶,还有几乎看不出轮廓的鼻子?埃里克仍近乎乖巧地把头枕在蜜萝盘起的两腿之间,一种淡淡的羞耻感涌上他心头。但神奇的是,除了羞耻,再无其他,例如他曾以为会有而决心到时候努力克制的慌乱、愤怒、悲伤或其他任何更为消极的情绪。
尤其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蜜萝将他放在腿上时并未采用双腿曲向同一侧这样相对端庄的姿态,于是大腿内侧便不时与埃里克的面颊相触——即便还隔着几层衣料也难以阻止埃里克幻想那柔滑的触感,并进而对自己脑袋下正枕着的部分及其附近产生某些更为深入的旖念——这与蜜萝轻柔的动作相合,几乎给了他一种甜蜜的错觉。
“清醒了?”但当蜜萝开口时,这种幸福的幻象便破灭了。少女的嗓音一如记忆中那般清甜,并没有任何刻意冰冷或坚硬的成分,仅仅是多了几分平淡,像是微风止息后的湖面,甚至还残余些许温柔的波澜,却无端让人生出无望的感受。
“再休息一下,就去把火灭掉,剧院其余人可没我这么强健。”蜜萝停下掬水的动作,用命令的口气说,言语间到底忍不住显出几分怨怼。
从先前那种绝望癫狂的情绪中暂时脱离以后,埃里克感到自己胸膛里跳动的那玩意儿仍在隐隐作痛,但他自知理亏,一句也不敢争辩就踩着打晃的步子找到一个隐蔽的暗道岔路匆匆忙忙逃了进去——甚至没考虑先去拿一张面具。而蜜萝,她看着自己新定下的小宠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感到一种熟悉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
老实说,自从埃里克为她倾情奉献这场火焰魔法之后,十九世纪这个旧人类时代在蜜萝眼里就不再有某种神圣的意义,她甚至开始怀疑新旧人类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天然的对立——没走到另一个极端还得感谢那位旧人类长辈对她不遗余力的教导。
当然,无论这种怀疑是否成真,蜜萝对于自己在此间寻觅到的唯一一颗星辰都是宠爱且珍惜的。事实上,埃里克除去伪装过后的面孔虽然不能说是多么美丽,但那极淡的肌肤与毛发颜色看在蜜萝眼里倒也有几分可怜可爱。至于他层层包裹下瘦骨嶙峋的身躯?不是不可以命令他即刻奉献,但蜜萝觉得自己还算是个温柔耐心的主人。
所以你看,我现在还记得叫埃里克去挽救剧院里其余人的性命,也算是很守规矩了,对不对?幽暗的甬道里,黑发少女安静地停留在原地,唇角噙着一抹纯良的浅笑。可是埃里克,我预备给你的恩宠将远远超越其余所有人所得的总和。所以,你不要因无谓的抗争劳累自己,更不要对我羞怯退避。
埃里克并未离开自己的地下王国。
当然,他绝没有怠慢蜜萝命令的意思。实际上,这毕竟是他精心建造多年的巢穴。在脱离了高温与浓烟的威胁,最主要的是脱离少女目光的凌迟后,他很容易就动用自己那些遍布暗道的机巧布置扑灭了几处主要的引火点——那甚至与他同少女分别的地方并不远离。
至于剩下的余焰,只要那两位新上任的剧院经理不想接手一座废墟,就一定会尽快叫人处理。所谓误伤人命则更不用担心——即便是在那样满怀绝望与迷狂的境地中,他仍考虑了少女对生命的尊重与热诚,从而尽量避开了那一时刻几乎所有人员密集的地方。当然,也正因为如此,蜜萝才会在火势包围下紧闭门扉如此之久而始终无人救援。
想到这一节,埃里克禁不住更加心虚起来——黑发少女之所以去往那样偏僻的角落,也正是因为他暗藏险恶的邀约。
当然,现在他绝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惊吓了。天知道,当他以为蜜萝宁愿失去生命也不肯接受自己的援手时是怎样的悲恸与绝望!埃里克习惯性藏身于离蜜萝最近的暗壁里,发出妥协的叹息。
只是……埃里克很快又苦笑起来,奇异的金色眼眸里再次映入黑发少女过分恬静的背影:在对她犯下这样的罪行之后,你居然还敢回头奢求一次情人式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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