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怎么啦?她颤抖着举起一只手,半天也没下定决心抚上脸颊。但一个尖细到扭曲的声音已为她道出了真相。
“当心……恶毒……蠢货……若您继续固执己见……幽灵注视着你!幽灵注视着你!幽灵注视着你!”那声音的主人直勾勾地盯住小雅姆茫然无措的脸庞,一个词一个词辨认着那些潦草古怪如同孩童涂鸦的红痕,然后又是兴奋又是惊恐地念出从她身上唯一完整的一句话——那些红色的字迹从她左耳下方开始,一连三道,歪歪扭扭蜿蜒进右侧衣领,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啊——”小雅姆懵了一瞬,忽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嚎叫——在此后的许多天里,舞台上都不再有这姑娘像小牛犊般笨拙起舞的身影;据同寝室的小演员们,她后来又遭遇了几回幽灵的恐吓,脸上那些字也掉得很慢,以至于这姑娘的脸色一直灰败憔悴得像堵掉漆的墙壁。
“埃里克,发生了什么?别告诉我你忽然又迷上了恐吓小女孩儿。”而蜜萝又一次在排练时间外去埃里克的房间,却照例扑了个空以后,终于“愤怒”地发动遍布歌剧院的蛇虫鼠蚁们,把埃里克堵在小雅姆寝室附近一条暗道的转角。
“没什么,只是不想让一些蠢货惹出的蠢麻烦影响新作的演出而已。”埃里克轻描淡写地回答,并不打算拿这些麻烦破坏少女显而易见的热情。而蜜萝,她点点头,可有可无地接受了这个敷衍的理由。
“这都随你,不过可别不留神被人抓住尾巴,我还想把你正式介绍给卡洛塔姐姐和家里呢。”她随口嘱咐了一句,便亲亲热热凑上来,抱着埃里克好一阵腻乎,然后在男人彻底擦枪走火之前顽皮地抽身,“我上回来你这里,除了第一天逛了逛厅堂,还有后面几乎都在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地下湖里——这可不是女主人该有的待遇。”
“美人儿近在咫尺却迟迟不肯投怀送抱,这也不是男主人该有的待遇。”埃里克用有些暗哑的嗓音叹道,但还是乖乖引路,同时在每一个匠心独运的房间里对心上人絮叨些令后者不明觉厉的建筑术语。嗯,老实说,蜜萝很难领会情人这些作品的伟大之处;不过她觉得这些迂回曲折的暗道真是神奇,而自家小星辰眉飞色舞的模样也分外动人。
埃里克喜欢的风格虽然各有不同,但多半庄重华丽,犹如神灵或鬼魅的泼墨——只除了环形走廊尽头那个干净精致的老式房间。蜜萝好奇地拧开门扉上有些眼熟的木把手——这在大片以黄铜把手为主的房间里也是不常见的;对此,埃里克并未阻止,一路上几乎不停嘴的絮叨却在引着蜜萝跨进房间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这是……我们从前的房间?”少女一眼就看到那张眼熟的小床和床边那个竖立的大半个半个蛋壳状的摇篮——就连她曾经为了训练小埃里克手臂力量特意用软布条绑起的,颜色鲜艳的小球也都原模原样地从摇篮顶部垂下,悠闲自在地高低错落着。蜜萝眨了眨眼,忽然感觉眼睛有点儿发酸。
“我的记性也还不错吧,姐姐。”埃里克笑了笑,也看向那个摇篮,语气带了点儿小小的遗憾,“只是我记事的时候它已经有些旧了,我觉得你可能不会喜欢,就上了些鲜艳的漆色——这设计十分巧妙,以后可以给我们的孩子用。”
孩子?与你和埃里克都血脉相连的孩子?蜜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一片平坦的小腹,感到自从第一次与埃里克亲密后,某种模糊的渴望忽然变得甜蜜又清晰。
但她同时意识到,新旧人类之间就已经子嗣艰难,而镜像?她在末世那些年里,好像从没听说有谁的天赋造物没有对造物者天然的忠诚,却爱上后者所珍重之人;但作为通常甚至并非独立存在的天赋造物,大概是没有资格孕育一个全新生命的吧?
一念及此,黑发少女的神情不免苦涩起来。她错开眼光,看向房间一侧比记忆中大了许多的博古架,想要挤出一点儿笑容,却在看清那架子上的陈设时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从前,她要贝尔纳造出那小架子,不过是为了同埃里克摆些从小镇、乡野间搜集来的某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比如一束开得正好的野花、一颗形状奇特的石头,或者镇上集会里买来的新奇玩具。眼前这个近一人高的大架子上却陈列着大大小小的木雕摆件,且多数风格纤巧细腻,不像是男子的杰作,反倒更像是出自她手;如若不是,那也定是她面目模糊的肖像——虽面目模糊,却仍悲喜宛然,动静皆宜,一路从相依为命的亲人与情人无可奈何地衍化为神灵高贵莫测的剪影。
任何深情的言语在这座博古架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同样,关于自己从那场荒诞之梦无奈抽身后埃里克剩余的时光,她所能想象的任何孤寂与思念都不及此处流露的万分之一。少女勾着嘴角,却终于痛痛快快落下泪来。
蜜萝想同他道歉,为自己一次又一次残忍的抽身;又想道谢,感激他这份经久未变的深情厚谊——而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堪与匹配。但最后,她只是眨眨眼,抖落眼睫上的泪水,紧接着向眼前的男人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那时候可真叫人怀念啊。”
这笑容是埃里克极熟悉的。
“不要哭,蜜萝,命运已恩赐我们甘美的重逢。”少女略失血色的面孔被泪痕衬得那么娇弱可怜,男人皱了皱眉头,手指温柔地从少女眼下拂过,带着久违的颤抖,同样微颤的嗓音却迅速沉稳下来,“命运已恩赐我们甘美的重逢”他低声重复道——那甚至过于沉静了,以至于带了一点儿喑哑的意味。而且就像从前的蜜萝一样,比起安慰情人,那更像是在竭力说服自己。
“走吧,我的小谷粒,也许你愿意来看看我的房间——我是说我平常作曲以及安睡的房间,上次你走的太匆忙了,除了那些烛台大约没瞧见别的景致吧。”然后,埃里克又称呼了一遍那个甜腻的昵称,挽起仍沉浸于莫名哀愁之中的恋人,目不斜视地朝地下湖方向走去。
这一次蜜萝没心情化出鱼尾,埃里克就先叫她坐上小船,然后安静地把船行驶到岸边。
“你怎么还在用血谱曲?”蜜萝一抬头就瞧见了正中那只巨大的谱架。自然,曲谱上新干不久的血痕也一并出现在她眼前。黑发少女下意识皱起眉头,却听而边传来埃里克近乎疲惫的声音:“因为我不这么做的话,灵感的天火就一定会将我烧毁——你想看看这曲子吗?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创作的……我叫它《胜利的唐璜》。”
蜜萝直觉这不会是令人愉快的体验,但她仍然翻开了曲谱——然后立即被一种可怖而动人的泣诉攥住了全部灵魂。在此之前,她已翻阅过埃里克不少曲谱,但其中没有任何一个音符、一段旋律或一部乐章能与眼前这仿佛从灵魂与血肉被撕裂的间隙奔腾而出的咆哮嘶吼相提并论。
开头那种泣诉占据了不少篇幅,蜜萝轻哼着这些同主人的容颜一样令人敬畏的音符,像是看到角斗场里四处冲撞却不得出路的兽群,一切狂乱无序的情绪就像被打散的颜料,混着自角斗士伤口流出的鲜血在围栏中的土地上绘出一副古怪可怖的图画。紧接着,便是一段如仙乐般空灵甜美的引诱——看似少了先前的跌宕雄壮,蜜萝反而不敢再随意开口。
但那甜美诱人的仙乐依旧从她耳边响起——用细微的仿佛是幻觉的音量开头,一直到最辉煌的中音部分才加入管风琴雄壮的声音,一瞬间仿佛千军万马在少女身侧呼啸奔腾。
“蜜萝,必须爱我!”
“蜜萝,只能爱我!”
“蜜萝,永远爱我!”
男人拖着哭腔的声音既专横又可怜,似乞求又似命令,夹杂在如海潮般跌宕的旋律中仍是最浓烈的一笔,像是几块凸出水面,顽固的礁石——而蜜萝感到自己在这片风急雨骤的海上飘荡已久的灵魂至少在这一刻终于得以安歇。
原来你也在害怕么,埃里克?不要怕呀,我最爱的小星辰,你已把心掏出来给我了,我也一定长出一颗心来还你好不好?
“好。”这声回答并不如何响亮,甚至带了些忧郁的叹息,却恰巧与乐谱又一次转折相合——下一刻,风停雨歇,云定天青。
作者有话要说: 嗯,很不容易地点题了,接下来必须要开始肝毕业论文了,25号之前大概都是缓更了(绝望的微笑jpg),不过没有意外的话,这文也差不多临近结局了,希望结局能成功撒糖吧~
对了,事先预警,这俩没娃,不过番外会收养个娃大概……
最后,忽然开出个脑洞,乖乖女难得一次叛逆离家出走就穿了没发现,来了点儿小酒强啪了桶,结果揣包子了,包子生下来长得也很奇怪,乖乖女就“艰辛”养娃,而桶默默当妹子外挂?或者桶子发现娃不好看,怕娃被伤害,乖乖女还没来得及看娃,娃就被桶抱走了什么的(住脑!)emmm……但是想吃不想写,有没有大大感兴趣的,求产粮呀~
☆、分饰两角
巴黎街头小有名气的男主唱真容可怖是个大麻烦, 在剧中扮演角色分量不轻的红伶小姐首演前夕因过度疲惫罹患声带小结, 不能登台更是麻烦中的麻烦……但当那甜美如仙乐的和声自幕布后响起, 这一切麻烦忽而全都成了微不足道的事情。
“光已熄灭,我的世界一片黯淡……”
“光已熄灭, 幽暗之门訇然中开……”
深色幕布随这颤栗的和声缓缓拉开, 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却只有卡洛塔伶仃的身影——这位红发女高音第二次穿上简陋的农妇服饰, 多年来风韵不减的脸庞也尽量敛起惯常的傲慢神色,被苍老的妆容堆砌出几分麻木悲戚的感觉。她步履蹒跚地走到舞台中央, 双臂朝向天空, 用一声绝望凄凉的长啸作为这场灾厄的开端。
“我的黑暗之女, 在这无月之夜苏醒, 你可听见她们高歌?”此刻之前,菲利普从来不知道音色辉煌明亮的圆号也能驾驭如此阴郁的旋律, 背对观众从乐池一跃而上的男主唱更是在一连串鼓点般短促的音节铺垫后, 开始了一段雄壮的吟唱——随猛然高举的双手撑开的黑斗篷从背后看去就像是一对漆黑的蝠翼,令人联想到天灾、疫病等一切不祥的存在。
“雪夜的乡村, 看似一片安宁,我这恶魔却在迅速逼近……这里的人们对你曾只有猜忌和欺骗,而今你可忘却从前枯燥的狩猎——唯有孩童纯净的灵魂方可得你引导。”他忘情地高唱道,带着某种可怖的亢奋, “带他们来我的圣坛, 黑暗之女!这醉人的夜啊,无忧无惧,它将向你们承诺永恒的欢愉……”
菲利普经常进出歌剧院, 却从未见过那样雄壮的声势,仿若神灵震怒,却在他的心脏随之爆裂前忽而收束为另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恶意,这使他立即联想起幕布拉开前,那段惊艳的和声中属于男声的部分。接着,一切暂归平静,而男人眼里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被层层叠叠的白纱衣簇拥着,踉跄登台的模样虚弱得像一朵浪花跌碎在礁石上——她先前也待在乐池里,却是倒退着出现在台上,露出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孔——是蜜萝。
站在台上的姑娘倒不再是人们近来传言中那种面色苍白的模样,但凝着浓浓一层红晕的脸颊和眼睑在灯光作用下与她苍白如纸的额头对比鲜明,反而更显得憔悴可怜。菲利普注意到,少女漆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背后,与肩颈处细小的白羽相间,莫名像是雪白肌肤上陈旧的鞭痕。
“歌声又一次穿透黑夜,我轻声地恳求你们,请来找我吧,我就在静谧的林荫下……那月光中,月光中昏暗的针叶林,我听见冷杉轻声祷告;而蛛网罗织出绝妙的回响:亲爱的,亲爱的,请跟我走吧……”少女低回的吟唱像美杜莎的蛇发在厅堂的每一个角落穿梭游弋,层层递进的缱绻之意像情人相拥时渐渐升腾的体温,精致如画的面容却殊无表情,微带森绿的灯光别出心裁从地板上射出,映着她同样被化妆师尽力涂红的嘴唇,像是死人入殓前的妆容。
“亲爱的,亲爱的,请跟我走吧……”蜜萝依旧面无表情地继续着这可怖的引诱,像个从地狱爬出,来向人索命的幽魂。老实巴交的布景工布盖站在表演厅顶部的脚架上往下看,正操纵布景的手禁不住吓得一抖——原本的月夜密林的景致立即被大片林立的镜面替代。
少女并未停止吟唱,却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其中一面高大华丽的落地镜,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间,莫名有些懵懂的感觉。菲利普随她看去,恰巧见到男主唱蝙蝠似的倒影出现在镜中——与少女贴得极近。他做了个探头的动作,像蛇类或是某种长颈的鸟类,面部正中鸟嘴般巨大的亮银色弯钩便紧紧抵住少女纤细的脖颈。
那是怎样诡谲、怎样险恶的神情呀!尽管男主唱的面容完全隐没在黑兜帽的阴影里,菲利普却忍不住这样联想。
“亲爱的,亲爱的,请跟我走吧,成为我的一部分,从此我便停止贪婪……”那蝙蝠似的人影终于也用微哑的嗓音唱起来。他比少女高了许多,将她环抱的动作又十分紧密,故而那漆黑的蝠翼十分轻易就将少女的白纱衣完全吞没了。
“那月光中,月光中昏暗的针叶林,我听见冷杉轻声祷告;而蛛网罗织出绝妙的回响:亲爱的,亲爱的,请跟我走吧……”蜜萝却重复起先前的唱词,依旧是那幽魂般低回缥缈的曲调,却添了一丝无人觉察的忧郁。四面观众席上,包括更高处的包厢里,胆小的人们早已闭上眼眸,抱紧身旁人的胳膊;胆大些的人们也不禁暂时丢下礼仪,窃窃私语女主唱“恶魔眷属”的传闻。
直到一滴泪淌出。
菲利普看得清楚,那滴泪从少女地穴般幽邃的眼窝里跌落下来,大约是份量太轻,只划出很短一道湿痕,便颤颤巍巍停在右颊上方,仿佛只是装饰眼角的一粒碎钻,却比那晶莹许多。
大约,也温热许多吧?大爵爷看着少女依旧毫无表情的面孔,迟疑地想——他向来知道蜜萝极美,但那种美一直是神秘的,危险的;譬如先前那幽魂般的气质,他虽从未见过蜜萝如此极端的表现,却也不觉得十分意外。
但那滴泪令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少女此前一切诡秘、缱绻的气质都被那滴泪冲刷成了纯粹的圣洁哀艳。那仿佛是神使堕天前最后一滴泪水,让菲利普几乎忍不住相信,抛开一切神秘莫测的手段,这令他生出种种忌惮的少女性情原本便是,或者至少也曾是如此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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