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若是清醒时说给庄常曦自己听,她恐怕都会觉得荒谬,此时却是毫无办法,最后竟也当真闭上眼睛,一点点逐渐睡了过去。
第二天日上三竿,庄常曦迷迷糊糊转醒,便见容景谦倚在床头,微微蹙眉望着她:“你为何来我床上睡?”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庄常曦脸一红,简直气的想暴揍容景谦一顿,她张嘴正欲说话,外头却传来小厮敲门的声音,庄常曦一愣,容景谦却已道:“进来吧。”
她还在床上!
虽然大家都晓得她同容景谦是表姐弟,可若被看到,八张嘴也说不清,庄常曦往被子里一滑,如同干尸一般僵硬地躺着,容景谦被小厮伺候着梳洗了一下,庄常曦躺在被子里,几乎要背过气去,等那小厮走了,庄常曦猛地从被子里探了个脑袋出来,大口喘着气:“容景谦!”
容景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庄常曦此时才惊觉出此人居然有几分幼稚,她伸手指着容景谦,半晌,又猛地收回手,一时间居然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第十天时,容景谦不顾庄常曦和医师的劝阻,执意要下地走路,庄常曦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觉得他像是自己养的一株什么植物,好容易这植物上的虫被除了,要开始成长了,可不能又出什么意外。
她照料容景谦的这十来日,每天守着这人,盯着他吃东西,自己也要跟着吃,不知不觉就吃了许多,以前动不动就没胃口的坏习惯早就没了。白日忙碌,晚上也要守夜,于是抓着时间就大睡一场,更加没有以前会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事的忧愁,几乎是沾着枕头便能轻松入睡。
这么一来二去的,累归累,人却反而胖了点,原本尖的几乎可以戳死人的下巴也终于圆润了起来,以前的那些事,似乎一时间如同容景谦身上的伤口,不知不觉便由血肉模糊变成一道结痂了的伤疤。
只是容景谦算是病了显然也不能完全安安心心地休息,姜听渊华君远常来同他说些什么事,这种时候庄常曦也懒得在里头听着,听也听不懂,到时候出事了指不定还要被怀疑。
她喜欢趁着这种时候跑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躺在摇椅上,披个小毯睡觉。
庄常曦并不晓得金州之外的战火是什么情况,在这小小的一隅天地里,她竟久违地有一种身处桃花源的安心,即便事实上,她根本还不知道自己能去向何地,未来又在哪里。
有一回庄常曦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扯她的小毯子,庄常曦猛地睁眼,却见竟是华君远。
见庄常曦醒了,他顿了顿,有些好笑道:“庄姑娘躺在此处休息,还将毯子踢到一旁,很容易染风寒。”
庄常曦低头一看,才发现毯子当真被自己推到了旁边,只用手攥着,完全没盖在身上,此时她头发也睡的凌乱,更觉尴尬,连忙坐起来,伸手理了理头发,站了起来。
只是没想到,大约是摇椅上就不适合睡觉,庄常曦脚一麻便往后扑去,华君远连忙拉住庄常曦,两人维持着有些亲昵的姿势,都有一瞬间的错愕。
姜听渊正好从容景谦房间那边过来,他近日存了些别的暂时不好言说的小心思,对容景谦也比从前还要殷勤,见容景谦有些疲惫,便也不喊侍女,自己抱着铜盆离开,从他的角度一望,庄常曦与华君远好似搂作一团,简直快要亲上了。
姜听渊手中铜盆哐当一声落地,庄常曦与华君远同时看过来,姜听渊心中酸涩实在难以言表,只能勉强露出个笑容:“我……我……”
那边,庄常曦和华君远立刻分开了一些,庄常曦看看他,又看看华君远,也觉得十分窘迫,扯了扯嘴角就跑了。
说来她自己都觉得意外,方才和华君远靠的那样近,她心里却并不觉得多么心跳如雷,她对华君远,大约是早就没有那般的感情的,可是,看到华君远,她就是自然而然,会觉得让人很舒服。
即便不喜欢了,如果能和一个让自己觉得很舒服的人共度一生,或许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她一路跑回容景谦那儿,容景谦和华君远姜听渊才轮流谈过话,正阖着眼小憩,庄常曦便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他睁开眼,看见庄常曦脸颊绯红一片,微微蹙眉道:“发生何事了?”
庄常曦突然道:“若……若我当真要嫁人,是不是要嫁一个熟悉些的人为好?”
容景谦顿了一会儿,道:“嗯。”
“那……你觉得华公子好些,还是姜公子好些?”庄常曦问完这问题,脸上红的更加厉害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居然会和容景谦讨论这样的话题,可是她实在无人可商量。
容景谦听她这样说,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你不是向来钟情辰元?如今对姜听渊也有意了?”
庄常曦将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怎可能?我也就是……就是问问。华公子那样不喜欢我,从前我有权有势,尚不能逼迫他,如今我一介平民……不,连平民都算不上,只能拖后腿,他更不可能娶我。不对呀,照这样说,姜听渊也不会娶我……”
容景谦不过问了一句,她就自己分析了一堆,最后的结论更是让人沮丧:“算了,问这个有什么意义?我愿意嫁,他们还不愿意娶呢。”
她叨叨絮絮了半天,容景谦却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庄常曦看向他:“你怎么不说话?”
“你说得对。”容景谦冷静地道,“他们都不会娶你。”
庄常曦登时觉得自己像被打了一巴掌。
她会有这样的困惑,会跟容景谦说这些,完全是出于对容景谦的信任——即便这份信任,是因为她被逼到墙角,再无退路,而容景谦唯一可以攀附之人——但好歹容景谦为了救她险些见阎王,她以为,容景谦确实应当是不讨厌自己的。
就算以前讨厌过,如今也是不讨厌的,她也半点不讨厌容景谦了,即便偶尔想起以前或前世的事情,心中还是有些怪怪的,可那毕竟已都过去了。
她就是这样的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讨厌容景谦的时候,便要一股脑地讨厌下去,发现容景谦并不讨厌,甚至可以依靠时,又全心全意地要接受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在这府上的时光,让她一时间又有些忘形了,可是容景谦一句轻飘飘的话,又将她打回原地,庄常曦嘴唇翕动片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没有立刻走,容景谦却一句话没有再说,庄常曦才意识到——
自己居然在等。
她在等,容景谦接着说点什么,解释这句话,就像这些时间以来每一次,容景谦会说些乍一听让她不快的话,但又很快能解释清楚,让庄常曦喜笑颜开。
在她心中,容景谦早就不是那个冷冰冰,硬邦邦的臭棺材脸,甚至堪称温和温柔,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用任何方式伤害过她那可怜的自尊心,甚至一直在保护她,以至于此时此刻,庄常曦的窘迫感竟远胜从前。
她转身,从容景谦的房间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她甚至不想跑,如果跑的话,就像是落荒而逃。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这里只是暂住,是寄居,这里是不安稳的金州,战火连天,而她也远没有找到自己未来长久的栖息之所。
庄常曦心不在焉地走到之前的小院子外,却发现姜听渊和华君远并未走,两人似在说着什么,姜听渊脸上有些急切,华君远却淡笑着摇头,神色无奈。
她们在说什么?
下意识地,庄常曦觉得此事和自己有关,她心中微动,小心地挪动着步子,靠近华君远和姜听渊。
说来也巧,她靠近的时候,正好听见华君远道:“我与庄姑娘,绝无可能。”
大约是这句话从华君远口中说出过太多次,庄常曦只觉得“果然如此”,竟不再觉得伤心,她转身想走,不想听华君远继续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原因,姜听渊却急不可耐地道:“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从前,她是公主,你志不在此,我知道,可如今……”
华君远道:“一年前,我离京时便答应过王爷,绝不会与庄姑娘有任何牵连。”
☆、愤怒
庄常曦从来没看懂过容景谦这个人。
上一世看不懂, 这一世,以为懂过, 结果也只是以为。
她从来没在容景谦面前隐瞒过——也无法隐瞒自己对华君远的喜爱, 容景谦的态度也很不加遮掩:
你配不上辰元。
虽是如此,庄常曦半哀求半威胁他为自己牵桥搭线时, 容景谦倒也从未拒绝过, 她并没想过,容景谦心中自己的配不上, 居然已经到了要华君远保证不同庄常曦会有任何牵扯的地步。
一年前,正是容景谦在外打仗, 华君远离京的时候, 那时, 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康显公主,容景谦却已要华君远许下这样的承诺……
庄常曦在自己的屋子里坐了很久,又找下人问了一下外头的战况, 才晓得围城之危暂缓,金州如今城内颇为安全, 何况,也从未有人对她说过,不许去府外。
她没有和容景谦说话, 容景谦也没有来找过她,两人冷战了两天后,庄常曦独自一人去了府外,金州街道上如今也有不少棚屋, 金州风寒,这些棚屋做的十分牢固,起码不太透风,里头住着的,也大多是身体强健的士兵。金州之前遭屠,城内空空荡荡,住所倒是不少。
庄常曦溜达了一会儿,被当成是这城内侥幸活下来的女眷,一个大妈见她茫然地在街上行走,疑惑道:“小姑娘乱走什么?这么闲,不如去织坊帮忙!”
她更加茫然地看着那大妈,大妈以为她脑子不好使,摇着头将她扯去织坊,说是织坊,其实就是个大屋子,里头有许多之前屠城时留下的破旧衣裳,不少是女子所用,如今天寒地冻,城内士兵的盔甲多有破损,衣服也带的很不够,于是城内女子便自发地将那些袄子拆了,重新做成可以供士兵穿的衣裳、棉被。
庄常曦看着便身娇肉嫩,被大妈带来时,织坊女子大多觉得十分不可思议,问她女红如何,庄常曦自是什么都不会,于是便被派去做最简单的活儿,拆旧衣衣裳。
这活儿庄常曦一听便觉得很适合自己,她不事生产,但搞破坏却很拿手,结果衣服到了手上,才晓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如山高的衣裳堆在面前,尘土飞扬,庄常曦被呛的打了好几个喷嚏,好容易适应下来,用小刀细细地划开外头的那层布,慢吞吞地将里面的棉给扯出来——她自认为做的很精细,却被旁边的女子给教训了一通,说是她这样扯,恐怕扯到春暖花开了,士兵们还是盖不上厚被子嘞。
庄常曦只好学着她的样子,一刀猛地划开,将能用的布往左边放,猛地扯出里头的棉往右边放,自是被呛的更厉害。
有些衣服显是放了许久,一股腐朽的霉味,有的还有汗臭,庄常曦头晕脑胀,但又在这重复的撕拉中,感受到一点自己在做什么的愉悦。但这份愉悦持续不了太久,到了中间,庄常曦随手一扯,竟扯出几个印着厚厚血迹的孩童的小衣裳。
庄常曦差点没吐出来,好在此时到了要吃饭的时候,庄常曦打起精神要和她们一道吃饭,可饭菜上来,她才傻眼了,热乎乎的迷糊,和一点点小菜,这就是全部了。
在府里吃的也不大好,但……也不至于这样。
庄常曦勉强把米糊吃掉,晕晕乎乎地又干了一会儿活儿,走出织坊时,几个好心的大姐还问她有没有地方睡,要是没有,可以在织坊里睡,就睡在那些棉衣堆里,庄常曦连忙谢绝她们的好意,走出来没几步,就碰上了贺泉。
贺泉也不拦她,只默默地跟着,也不知道守了她多久,庄常曦没有说话,沉默地和贺泉走在路上。
疲惫和饥饿,以及今日所做所感,让她根本没有心情去计较自己的那点内心的小小伤痛和失望,也没力气再去想这些。
只是没有料到,府内灯火通明,看起来比以往要热闹的多,庄常曦意外地从大门走进去,竟然被拦住了去路,好在她身后的贺泉露面,那两个陌生的守卫才赶紧让开。
庄常曦满脸疑惑,听见大厅里隐隐传来谈话和笑声,不由得朝着大厅走了过去,贺泉跟在她后头,低声道:“庄姑娘,你要不要先回去沐浴更衣?”
“啊?”庄常曦瞥他一眼,“我想知道发生什么好事了。”
是庆贺容景谦痊愈了吗?可他应当没有痊愈,要是庆贺他能下地了,那也是前两天的事情……
莫名其妙。
贺泉道:“只是有贵客到。”
庄常曦更加疑惑,这地方也有贵客来?她走到大厅外,大厅的门紧紧关着,里头还是一阵阵的谈话声,虽无丝竹之声,但听起来也十分热闹,庄常曦伸手要推门,贺泉拦了一下,道:“庄姑娘……”
“我不方便看吗?”庄常曦疑惑地道。
贺泉有些犹豫,庄常曦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收回要推门的手,道:“罢了,你不用跟着我了,我今日也累了,去休息了。”
贺泉点点头,庄常曦正要走,那门却被人从里拉开,庄常曦一愣,就看见是脸上还带着隐隐笑意的姜听渊。
看见庄常曦,他不由得一愣,里头的声音也顿时安静了下来,庄常曦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厅内——容景谦在、吕将军在,华君远在……但,还有好几个陌生的人,一个是看起来很有些年纪的女子,气度不凡,颇为雍容华贵,身旁坐着一个极为美丽,高鼻深目的女子,却是……
阿依澜?!
就是上辈子和她合谋要给容景谦下药,却险些被容景谦杀了的那个合坦公主,阿依澜。
还有个庄常曦没见过的男子,应当也是合坦的什么人,看起来三十多岁。
姜听渊这么一推门,所有的视线便都落在了庄常曦身上,阿依澜年纪最小,反应也最直接,她挺直了身子,好奇地往外看了一眼,看见庄常曦,“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坐在主位,没太多表情的容景谦。
姜听渊连忙道:“庄姑娘。”
庄常曦莫名有些窘迫,容景谦看了她一眼,道:“怎么弄的脸上都是灰?”
语气倒是非常自然,仿佛他们之前没有过争吵,也没有冷战两日,这么多人面前,庄常曦也不知能说什么,她点点头,匆匆离开,走之前听见容景谦似乎在吩咐送些食物去她屋内。
庄常曦小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拿镜子一照,才发现自己满脸是灰,衣服上也都是,看起来邋遢又狼狈,她没由来地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怒意,想要砸东西,手刚碰到铜镜,又蓦然停下来,转而开始清洗自己脸上的灰尘,把衣服给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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