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枝缩回身子,松一口气似的拍拍胸脯:“殿下,奴婢这样说您还满意么?”
“……”江窈一五一十道,“说话是门艺术。”
连枝显然没听懂自家公主话里的意思,但她会不懂装懂:“殿下所言甚是。”
江窈觉得,某某所言甚是这个语句发明的就很靠谱,又被她学到一招。
她由衷道:“说话果真是门艺术。”
在江窈的映像里,古代管家的形象大多是忠厚老实,毕竟管家管家,名副其实要管理内宅事物,常常在内宅出入走动,一来二去,总要和当家主母生出不少纠葛来。
所以说,管家身板不宜英俊,相貌不宜堂堂。若是管家再精明些,不知道哪天府上金库就被悄没声息的搬空,府邸主人头上还被种一片青青草原,终日里咩咩叫。
但是相府的管家显然与众不同。
人到中年,体态却保持的良好,看得出来年轻时的长相斯文,连性格也精明的像只狐狸。
三口箱子被垒押在板车上,管家则牵着拉车的枣红马,蜗牛似的跟在江窈的马车后面。
江窈每隔一段时间挑帘回头看,他都和自己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她以为进了宫门便相安无事,结果人家有备而来,掏出腰牌大摇大摆进了崇文门。
江窈暗暗诽谤,说不定谢槐玉是和崇文门的侍卫狼狈为奸,改天她要借机把原先几个熟面孔的侍卫换掉才好。
江窈刚踏进凤仪宫,便吩咐人将大门栓上。
一路蹦蹦哒哒进了内殿,却看到江煊霸占着她的书桌,她没好气的从他手上抢回书册。
“你在国子监的日子也太潇洒了吧。”江煊翻过她桌面上堆得像模像样的功课,全是司业和主薄的表情包。
江窈其实挺想回他一句,凭本事潇洒,为什么不可以,她拿到的又不是科举剧本。
“国子监的水曲柳椅子哪有太子位坐的舒服?”江窈存心打趣他,因为江煊看起来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今儿真正儿是晦气。”江煊感慨道,“都想拿把斧头,劈了那太子位才好。”
“年轻人一定要沉得住气。”江窈老神在在道,“我今儿在国子监才挨了主薄一顿说教。”
“皇姐不必放在心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即可。”江煊分享他日常挨骂的经验之谈。
江窈揉了揉耳朵,怎么感觉像两个学渣在交流。
遥想当年,她在表演系也是稳坐江山的人。
人生呐,总是大起大落。
江煊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时常叮嘱秦世子务必关照你,他照做了么?”
江窈点头:“他每回月试都是国子监第一,随手作一篇文章都被司业拿来当范本读,你让他来关照我什么呢?”
她想起自己念高中那会,除了月考还有周周清,最后又出了个黄昏练,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算是经历过应试教育洗礼的社会主义·窈,万万没想到,国子监的莘莘学子成天都是吾日三省吾身也。
明明她以前也是站在金字塔顶尖的学霸。
唉,往事不堪回首,英雄不问出身。
但是她又不能拿出来说,虽然她看起来是个咸鱼,实际上呢,翻过来还是个咸鱼。
这就好比谈恋爱走心一样,人家跟你说现在,你跟人家谈过去,人家跟你说未来,你跟人家谈现在,明显不在一个频道上。
“这倒也是。”江煊想了想,秦世子确实和江窈不在一个频道上。
“你还是别让他务必关照我了吧。”江窈恍然大悟道,从旁边的书柜底下搬出一摞书,“我说呢,刚去国子监前半个月,他怎么每天都送一本书给我。”
江煊随手翻了两本,一脸嫌弃:“怪我思虑不周,这些书晦涩深奥,他自己都不一定领略通读,纯粹就是在你面前显摆呢。”
“秦世子不是这样的人吧。”江窈显然不信,江煊他确定说的不是自己么,装叉他最在行,虽然每次都装的四不像。
“他表面上是个闷葫芦而已。”江煊告诉她真相,“不和你说这些了,我今儿早朝整装待发,谢相他踩着时辰进殿不但没被罚,还顺手参了我一本。”
江窈“哦”一声,“敢情儿是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什么意思?”江煊困惑。
江窈传唤连枝,连枝在殿外“哎”了一声,“摆在凤仪宫外头实在不像话,奴婢便命人抬进来了。”
姐弟二人向连枝身后看去,三口箱子顺次从左到右摆放。
江煊委屈巴巴:“他怎么不参你私自出宫,我昨儿也受惊,不见他送口箱子给我。”
“你别是被谢相参傻了吧?”江窈扶额,她这个便宜弟弟真是无药可救。
掀开一看,映入眼帘的是绫罗绸缎,珠宝首饰。
哼,流入俗套。
连枝很是兴奋,江窈则无动于衷。
具体表现如下——
连枝:“这可是碧玺呢。”
江窈:“绿玛瑙而已。”
连枝:“还有黄龙玉。”
江窈:“金丝玉而已。”
连枝:“相府的烫金文书。”
江窈:“假惺惺。”
唯有一件江窈留意后便再也移不开眼,水滴般大小的吊坠,里头嵌着恍若月光的晕彩,交织成影,细致观察才能够看到里头立着个飞天小嫦娥的雕塑,活灵活现。
“这石头真好看。”江窈忍不住摸了下,触感温润,“可怜我的夜明珠不过短短三五日,便要被我打入冷宫。”
“这叫月长石。”江煊放在手心掂量起来,“你知道按照谢相平日里劝谏父皇时的口吻,他送这月长石给你是什么意思么?”
“不知道。”江窈随口回道,心底暗自企盼,今天好像又不知不觉屡次提到谢相,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可千万别做噩梦。
江煊对这月长石颇有几分爱不释手:“他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被广阳郡主的糖衣炮弹迷惑住,区区一个夜明珠不值得你当块宝。”
“他在行贿?”江窈暗搓搓的想,她若是江煊,明儿就狠狠参谢相一本。
从战略上来说,肯定要先正面刚,实在刚不过可以溜之大吉,再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迂回政策。
“真要论起行贿,凤仪宫第一个脱不了干系。”江煊看了一眼心事写满脸的江窈,“你这哪叫凤仪宫啊,干脆改名叫聚宝盆得了。”
江窈一把抢回月长石:“回东宫温你的书去吧,太子殿下。”
“你果然被糖衣炮弹迷惑住了。”江煊意难平。
等江煊走后,江窈已经寻思起将这月长石挂什么地方。
连枝看着她左右踱步,很想说一句挂胸上最好看,酝酿半天没说出口。
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感觉公主殿下每次听到谢相的名字,都像如临大敌。
江窈其实有过一瞬间的冲动把月长石和玉佩埋到一起,但是转头就把这愚蠢的想法给抛到脑后。
要骨气有什么用,美滋滋才是关键。
江煊的意难平一直徘徊在心头久久不散。
明明以前郑侯爷送礼哄江窈开心的时候,江窈看都不看一眼顺手就丢给他。
翌日上朝前,他心底一个劲的给自己打气,今天也要努力在父皇心中的地位更上一层楼。
迟早有一天,谢相要被他当做垫脚石。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而且现实还给了江煊一记响亮的耳光。
朝堂上就明年春闱的主考官人选展开了激烈争论,正当江煊整了整襟领,打算以一个十分拉风的姿势走出来时。
满朝文武几乎异口同声道:“微臣以为,唯有谢相堪当此任。”
他只好慢腾腾把迈出去的半只脚缩回来。
好像他假装没有人看见,就真的没有人看见一样。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用来形容下朝后鸟作兽散的状况再合适不过。
当然了,除了谢相,他要么是俨然一副领军形象走在最前面,他的步履不疾不徐,却始终没人越过。要么就是被光熙帝留步,出来后便成了走在最后面。
谢相大概从来不屑和人为伍,大多是旁人攀附于他。
但是今天谢相落在最后头的原因并非被光熙帝绊住了脚。
谢相一如既往的衣冠楚楚,长身玉立,辨不清神色。
郑侯爷一手捧着解下特制的乌纱军帽,神情狼狈不堪。
至少从江煊的角度看过去,反倒是谢槐玉更像军侯些。
“离建章公主远一点。”谢槐玉的声音清冷。
江煊小心翼翼的听墙根,没想到第一句就信息量庞大,差点没让他两眼一抹黑栽个大跟头。
“郑侯爷,不论你对公主揣的什么心思,郑太后在世一日,你便要对她献一日殷勤,并且是不得不对她百般殷勤。”谢槐玉面无波澜,说的话却字字诛心,轻而易举卷起郑岱心底一阵惊涛骇浪。
不待郑岱有所回应,谢槐玉讥笑,“难道不是么?”
郑岱被戳中私欲,脸上的风度再也挂不住:“我即便当真对公主唯利是图,那也不干你的事。”
谢槐玉一派从容不迫,仿佛这世间的所有事都尽数在他的运筹帷幄中。
“听说胞弟郑寅即将参加明年春闱?他的大好仕途,可全都掌握在你手上了。”
此时躲在柱子后面的江煊满脸震惊,他总感觉自己好像有重大发现。
他摸了摸脑袋,想不明白自己电光火石间为什么会冒出这种臆想。
如果说,谢相对建章公主突如其来的上心,算臆想的话。
第17章
听墙根这件事自古有之,江煊却是生平头一回干。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他对此事得出的唯一经验就是,以后再也不要听墙根。
难怪父皇坐拥天下,都不会整日里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秘密揣在肚子里搁得久了,难免不是一种煎熬。他又不能轻易找旁人倾诉,而且是和江窈相关的事,自然是要告诉江窈的。
今日他在东宫被太傅绊住了脚,老生常谈,唠叨得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便没有去凤仪宫等江窈散学。
没想到太傅前脚离开东宫,后脚又去御书房把他告了一状,说他目无尊师,吊儿郎当。
光熙帝把他召去训了一顿,说他是朽木不可雕也,罚他在东宫读书写字,闲暇之余不许同人顽闹,东宫凡有违令者,一律统统二十大板。
这下好了,连他身边的大太监平时见着他都胆战心惊的,那叫一个谨言慎行。
于是他更郁闷了,有话憋在心里头不能说,又不能找人解惑,整个人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垂头丧气,腮帮子肉都瘦了不少。
如此一来,便蹉跎了七八日。
等他在去找江窈时,江窈正在忙着做纸鸢,可谓是不亦乐乎,整个人跟在棉花堆里滚过一圈似的,见谁都笑吟吟的,温温婉婉,有再大的心事,见着她笑一笑,似乎都能抚平褶皱。
说是做纸鸢,实际上纸鸢里面竹制的骨架早已由工匠做好,排列的整整齐齐。
江煊刚进凤仪宫时看到庭院中间围成个方阵的纸鸢雏形,一时间傻了眼,不说成百上千,这得有大几十个吧。
江窈则不以为然,她负手立在檐下,看着底下的队形,大有一副校长看早操的架势。
“你这忙什么呢?”江煊表示理解无能,“若是你想放纸鸢,钟意什么花案样式,命人直接去做不是更好?”
江窈给了他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没搭理他。
连枝给她摆了个长案,上头堆着宣纸。
江窈拿起最大的判官笔,煞有其事的蘸了蘸墨。
“皇姐,放过它们吧。”江煊上前一步,把宣纸护犊子一样护在身后。
“休得胡闹。”江窈老神在在道。
江煊听到她神似太傅的口吻心下一躁,碍于连枝等人在场,他只好压低声音:“皇姐,我有正经事和你说。”
江窈忍俊不禁:“说的好像你之前找我说的都不是正经事一样。”
见她一门心思扑在纸鸢上,江煊本着舍己为人的精神,不如先替她排忧解难。
他不忘提点起江窈:“依我看,画个小蜻蜓,小蝴蝶就很好,既赏心悦目,又省得你费心思。”
其实他心底的真实想法是,总归纸鸢是要飞在天上的,到时候只可远观,便也看不出来画技拙劣了。
江窈出师不利,还没落笔就滴下墨渍来,团在宣纸中间。
她索性将判官笔塞到江煊手里:“来来来,笔给你。”
江煊一个劲的推辞:“既是你诚心想画,定是想图个彩头,自己画出来的瞧着都比旁人的讨喜几分。”
江窈告诉他真相:“我给连枝她们画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江煊恍然大悟道,“在凤仪宫当差真正儿是可怜见的。”
“彼此彼此。”江窈拐弯抹角的挤兑道,“哪里比得上东宫,个个如履薄冰,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当差。”
江煊看她鬼画符了半天只画出一堆乌七八糟的废稿,他现在可没心思和她抬杠。
连枝任劳任怨的给她收拾狼藉,时不时夸一句:“殿下这画的是只仙鹤吧。”
江煊凑过去看了一眼,当即评判道:“明明是只乌鸦。”
“我画的是……”江窈喏动着唇,始终没吐出最后两个字,忽然撂下判官笔:“今儿先到这儿吧!”
江煊揪着她身上的璎珞,就这么一路把人牵到内殿。
“究竟什么事啊?整的跟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似的。”江窈换了一副嗲里嗲气的强调,“太子爷,您敢不敢再矜持一点。”
“归根到底,东宫现在各个如履薄冰,什么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当差,都和你脱不了干系。”江煊正了正神色,严肃的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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