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盛极而衰,否极泰来。谢家这些年有过昌盛,也有过凋零。
到了光熙年间,本以为谢家会渐渐泯然与众人,没想到谢家又出了个谢槐玉,十三岁入仕,不过半年光景一路披荆斩棘成了长安城通判,时年二十有二,一度功高震主,位极人臣,坐到了大邺相国的位置。
自古以来位居相国的都有过人之处,茶馆的说书先生提起当朝这位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权相,往往都会以光熙二十三年和契丹的那场战事做开头。
本被任为骠骑大将军的郑侯爷途经甘州时因年迈的缘故旧疾复发,谢相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使契丹将士腹背受敌,所行之处横尸遍野,直取敌军降领首级,可谓是用兵如神。
光熙帝初登基时,世人都说谢清嵘是谢家最后一棵苍天大树,只可惜已过了花甲之年,虽然眉须鬓白,却受万人尊仰,连光熙帝都亲批过一块“文人风骨”的匾额赏赐。
谢清嵘膝下无子,谢槐玉被老爷子千挑万选从旁系子孙中过继来。
长江后浪推前浪,彼时谢槐玉作为谢清嵘的得意门生,一首劝君阙名声鹊起,朝堂上为参议旱灾一事分庭抗礼,从此名扬天下。
江窈却不这样想,因为她知道这些人云亦云都是虚言,谁叫她有上帝视角呢,就像她背后的团队打理微博是一个道理,公关手段而已。
理智告诉她,她不该和谢家人扯上关系,对于原著她大致也听过一星半点,什么大公无私,济世天下的贤臣,明明就是狼子野心,光熙帝还没撒手咽气呢,受尽爱戴的相国大人谢槐玉就反了。
朝堂上三省六部都是他的人脉,手握天下大半兵马,轻而易举破了庆元门,第二天大摇大摆入主金銮殿,皇袍加身装大尾巴狼。
最可恨的是,凡是建章公主看上的人都跟盖了戳似的,个个充刺头,把自己当末路英雄一样不惜和谢槐玉作对,结果一连三任的驸马备选人都被他不择手段给弄死了。
江窈有第一眼看人面相的习惯,她坚信相由心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二十岁看天生丽质,三十岁往后那都是现世报。
她喜欢和慈眉善目的人打交道,假如和她对戏的演员眉眼间戾气重一点,她都会觉得心里发毛。
所以在她心里,像谢槐玉那样的人,肯定是佞气凛然,指不定是个什么样的凶神恶煞呢,难怪过不了审。
眼前这人其实蹊跷得很,如此境遇,第一反应不是向人求救,反而大有一副拉人同归于尽的意思。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尤其是对于这样芝兰玉树的公子哥儿。
江窈摸了摸鼻子:嘁,上苍派我专门来拯救你。
谢槐玉这一撒手倒干脆,用连枝拍手叫好的话来说,既然是来路不明的人,还意图挟持公主,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告知把守静安寺的禁军才对,定要把这厮整治一番。
江窈打定主意,想演一把救命恩人的戏码,说不定人家醒过来稀里糊涂,赖着她千恩万谢甚至不惜以身相许。连枝犹豫再三,只得听从她的吩咐。
等把人拖拖搡搡拽进屋里,江窈捡起帕子拭着一掌心的冷汗,翻箱倒柜找了止血的金疮药,不得不说,许皇后临出宫前给她备了两马车的行礼也不是全无用处。
饶是连枝再心有余悸,都禁不住感叹了一句:“公子生得真好看呀。”
“我这个人一向很深明大义的,”江窈听到后,捋毛似的摸了摸连枝头顶的发漩,语气也十分温和,“不如赶明儿起你我主仆情尽,誓要光明正大的见一回真章,倘若他认我当救命恩人,对我感恩戴德,便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反之则赏你一盒珠花,怎么样?”
连枝脸上都被她说得发臊,她这个公主什么都好,唯独有时候说话口无遮拦,常常“童”言无忌。江窈从来都不忌讳,许皇后也从不加以苛责,每每都是私下里对连枝一顿耳提面令。
“殿下,您少拿奴婢打趣了。”
江窈看着连枝拿了剪子过来,谢槐玉身上斑驳,内里穿的中衣黏在血肉里。
她蹙了蹙眉,移开视线,还不忘点拨起连枝来。
“你穿藕粉更明艳些,再过几年可穿不出活泼劲儿了,寿合宫的姑姑都要笑你扮嫩。你没瞧见么,王淑妃近年都渐渐不穿过于明媚的衣裳了,你在这个年纪,整日里打扮得老气沉沉做什么,总归要珍惜当下,免得日后悔不当初。”
“殿下出宫前才赏了奴婢一匹云缎呢,您忘啦?”连枝指尖打颤,尖锐的剪子口几乎揭开皮肉。
连枝动作一顿,剪子已经被江窈顺势接过去。
“咱们是救人的,又不是害命的,我暂时还不想去刑部一日游。”
江窈屏气凝神了半天,手上才划开一道布料口子,依稀之间想到许皇后前阵子教她女工的事,她撂下剪子,长吁一口气,还是将这种细致活交给连枝吧。
一场雨来得疾,去得也快。
天际升腾起一道云里雾里的龙吸水,雨后初晴的祥瑞之景,从大雄宝殿出来到半道上,连枝刚收了伞柄,江窈步态轻盈,也不管罗袜鞋面上溅了泥泞,迫不及待推门而入。
塌上的人此时正半坐起身,身上套着松松垮垮的僧袍,墨一般的眸子望着她。
江窈和他对视了半刻,慢腾腾反应过来,对方十有八九是在敲打自己,等她自报家门。
江窈以前看过一则小故事,里面的女主人公救了失明的男主人公,并且陪伴他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当男主人公复明后,女主人公只给他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下一个爱上的人的模样就是我的相貌。
实在堪称深明大义。
扪心自问,她做不到。
秉持着最基本的防患意识,同时怀揣了几分恶趣味的心理。
她眉眼一弯,笑意融在澄澄的眸光里,窗扉半开,朱红色的发带随风拂起,静悄悄落在她轮廓精致的锁骨上。
霞光万丈,江窈头发丝都镀着层金辉。
“我叫连枝。”想和你连理枝的连枝。
第3章
谢槐玉耐人寻味的拂了她一眼,半点也没有照江窈预想中剧本发展的样子。
他抬了抬手,看到焦糖色袖口的时候顿了一下,朝站在门槛上的江窈招了招手,逗猫似的。
江窈脸上发烫,心底忍不住诽谤,怎么说自己也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对待她的态度就算比不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好歹不要摆大爷的谱成么。
而且,僧袍还是她去找藏书阁的扫地和尚苦口婆心借过来的。再说了,僧袍都是一水儿的驼色焦糖色卡其色,放在现代,那都是高级流行色。
要是连枝知道江窈心中所想的话,大概会选择闷声撞墙,什么“借”,明明是公主她哄骗过来的。
但是连枝很快就感受到了闷声撞墙是什么滋味,她刚把伞放在檐下。
“有劳连枝姑娘。”里面清冷低沉的声音传出来,就像司乐坊琴师拨动琴弦时的不疾不徐,很让人心神安宁。
连枝在宫里摸打滚爬长大,察言观色的眼力见儿也是有的,摸着门缝往里探了一眼。
公主她居然亲自给人斟茶递水。
连枝有点拧巴,连捡回来的公子哥儿睡了公主的香闺都不计较了,公主她以前在衣食住行上可都是被宠在手心里的人,前两年有个宫女煮茶过了火候,公主碰都没碰一下,皇后知道后,悄没声息就把那宫女给发落到浣衣局去了。
一时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江窈轻手轻脚从里头出来,还不忘栓上门,一阵望天。
她感觉自己像捞了块数九寒天的冰垛子回来,还是那种岿然不动凿不开的,一壶开水浇上去都捂不热化不开。
不仅眼高于顶,鸠占鹊巢,还对着她吆五喝六,明摆着把她当使唤丫鬟,这种感觉她最清楚不过。刚穿来头两天,她还不适应宫闱里头的种种,奈何她古装戏接了不少,适应能力比较强,最重要的是,她发现凡事都亲力亲为的话,挨罚的会是连枝。
并且无论底下是哪个宫女太监犯了事,许皇后总把错处都归咎到连枝头上。
有一回她替连枝抱不平,难免嘟囔了两句,连枝就被她牵连得一顿鞭笞,那叫一个触目惊心,不堪回首。
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于是她只好假模假样做出主子的姿态来,活脱脱一个封建社会小地主。
当然了,私底下她待连枝可谓是十分体恤。
连枝还没反应过来,手上捧着的小册子被人一把夺过去,她“蹭”一下从石凳上起来。
“殿……”她下意识喊一声殿下,江窈赶紧压住她的唇,后面的字被咽进肚子里。
江窈拉着她往院子外面躲,连枝也看出来了,她很糟心,她的小殿下哎。
然后连枝低眉顺眼,很是丧气的模样:“奴婢知错了。”
“能耐啊,”江窈简略的翻看起来,通篇都是关于自己的日常琐事,连说过什么话都一字不落,“简直快和死亡.笔记相媲美了。”
连枝大窘,虽然她听不懂自家公主有时说的生僻词汇,但是和死亡沾上关系,八成不吉利。
“殿下要责备只管朝奴婢来就是了,何必说些晦气话,若是教皇后娘娘知晓了,又该——”
江窈合上小册子,朝她额上轻拍过去,细碎的刘海有些压塌下来。
“你到底是跟在母后身边伺候的还是跟着我啊?”
想了想,那句难道我平日里待你不好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与其给她当耳目,不如来做我的心腹,你怎么做亏本买卖呢。”江窈看不过去,替她理了理发帘,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想起来以前有个相声演员因为师徒纠纷被没收名字,古代那些御下的手腕她不是没听说过,现在想想,存在即合理,恩威并重还是很有必要的。
该在连枝面前立一立威了。
院落的石桌上,江窈半倚坐着身子,摊开裙裾,盛了大片叠成纸鹤的碎纸,花瓣一样被她搅了搅。
“抓阄吧。”她吩咐道。
连枝只好也学她捏着嗓子,轻声细语的说话:“殿下,能换个别的惩罚么?”
江窈冲她摇了摇头,眉头一拧,她不太高兴了。
连枝硬着头皮伸手捞了一把,江窈提醒她:“只许挑一个。”
摊开一看,吉祥,如意,富贵,荣华,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欲哭无泪。
江窈以前有一次午憩听到窗外有人议论过连枝的身世,好像是赵嬷嬷的远亲,抱进宫时尚且是个襁褓,一出生便是个孤女,连枝还是她生母临终前给她取的名。
人嘛,多少都有执念。
江窈就这么看着连枝苦巴巴一张脸,隐隐约约还有阴转雷阵雨的趋势。
她正色道:“诓你玩的。”
晚上有小和尚来给她们送了食盒,江窈掀开一看,清清淡淡一碟白豆腐,连青菜叶子都不见了,她索性递给屋里那位仁兄了,也不管他醒没醒,直接往桌面上一撂。
说实在话,江窈也不是真的豆蔻年华,她虽然是个颜控,但她的理想型一直都是温文尔雅懂得体贴人的那种,更何况她非但不计前嫌,反而好心好意伸出援手,哪有这样使唤人的。
连枝一如既往的给她开小灶,煮了陈皮红豆小圆子,两个人用了膳,江窈美名其曰要去散步消食,连枝只好硬着头皮跟她去。
来静安寺的这几天,江窈带着连枝都快把周围的院墙转了个遍,占了大半个山麓而建的皇家寺庙,江窈耐心十足,到底还是给她摸索到一条翻墙的绝佳路径。
而此时连枝放下一团麻绳工具,轻轻松松落地,转身对着院墙顶上的江窈展开双臂。
“殿下,我接着你呢。”
江窈:“……”我也是要面子的人好不好。
连枝提着盏宫灯给她照明,直到月上梢头,江窈的弹性绳套阱才设置好,同时还和连枝科普了一番,猎物被绳套套住后会扳动机关,幼树弹起,将猎物吊离地面。
“说不定明天咱们就有野味打牙祭了。”
连枝不想给她泼冷水,一如既往捧她的场:“殿下您真是英明神武。”
“那是。”江窈掌心泛红,三步一回头,眼神一个劲往回瞟,生怕陷阱出了什么遗漏。
连枝拿起随身带的绢帕给她擦手,远远的看到官道上的人马,隔着婆娑树林,后知后觉开口:“似乎是郑侯爷。”
江窈循着马蹄声望了一眼,为首的人骑一匹白蹄乌,那是当初老侯爷的战马,如今嫡长子郑岱将近弱冠之年,自然由他袭了定国侯的爵位。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珠子骨碌一转,肩上披着的月白披风被她解下来,金线织出来的纹路,蚕丝锦的料子,折折叠叠卷起来可以放到画筒大的匣子里,普天下独此一件,还是旧年她生辰那一日光熙帝送她的贺礼。
话筒已经递给连枝,她总不能不接吧。
郑岱在临着寺门的石阶下面勒住马绳,前些日子因为建章公主一事,光熙帝前脚忍痛割爱把人送出宫,后脚连带着禁军都调过来了。
禁军统领早已收到风声,大步流星下了石阶,郑岱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居高临下问他:“全城宵禁,天子脚下,竟有刺客畏罪潜逃,静安寺内可有异样?”
“回郑侯爷的话,寺内一切安好。”
江窈整个身子掩在树丛里,大大的芭蕉扇把她遮得严严实实。
她捏起鼻子,瓮声瓮气大喊了一声:“天呐,公主殿下怎么在歪脖子树那儿?”
要知道,禁军统领话音刚落,打脸来得猝不及防。
郑岱果真中计,缰绳一甩,调头朝歪脖子的方向去了。
江窈抿了抿唇,脸上浮出几分笑意,堂而皇之一路径直进了寺院正门,那叫一个畅通无阻。
禁军统领:“……”
他都想给这小祖宗跪了,一时间齐唰唰这么多道视线盯着她瞧。
夜色迷离中,她的裙裾飞舞,柳条枝抽出来的楚腰,她个头蹿得不高,她骨架属于娇小一类,该有的轮廓风致一样不少,所以身段比同龄生得姣好许多,工笔画里走出来的似的,颈后的肌肤白皙。
时值晚秋,她仍旧穿着软罗烟的料子,愈发衬得她冰肌玉骨。
鬓边的发带正好被风掠在耳后,落在齐胸裙边的璎珞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几乎要敲在人心坎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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