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怎么样?”她质问道,梅瓶差点从她手上滑落,被谢槐玉接住,大手一挥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江窈藏在云袖里的手绞起帕子,“你再上前一步,我便要叫人了。”
谢槐玉恍若未闻,他的广袖滑到她肩上,江窈就这么被他圈在狭小的墙根里,无处可逃。
“谢相……”她试图和谢槐玉讲道理,一开口暗骂愚蠢,她跟一个黑历史满身的人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谢槐玉的动作更加变本加厉,他粗粝的指腹拨过她髻心,拨琴弦似的挑过她华胜上坠着的琉璃珠子。
江窈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解读出他的恶意满满,仿佛在说你叫啊,你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谢槐玉低笑:“小殿下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摊开掌心,里头是他适才在她鬓边掸过的枯叶。
江窈一把推开他,他却纹丝不动,像堵墙一样横在她面前。
谢槐玉忍俊不禁的问她:“这么委屈的吗?”
“什么?”江窈眨了眨眼,她眼睫上还沾着湿意。
“罚你的事。”谢槐玉的声音温润。
“用委屈来形容不太恰当吧……”江窈纠正道,她将自己摆在正义的一方,“我冤枉。”
“觉得我不该罚你抄书?”谢槐玉放慢语气问她,“还是不该打你手心?”
“统统都不该。”江窈背过身,鬓边擦过墙面,她才不想搭理他呢。
谢槐玉悠悠叹气,真不应该和这么个小姑娘计较什么,“臣可以给小殿下赔不是。”
江窈当然不领他的情,道歉归一码事,原谅又是另一码事。
她随口问道:“我若是再逃学呢?”
“抄书是免不了的。”谢槐玉不假思索道。
江窈啐他:“你这是诚心致歉的态度么?”
贴在墙内的流珠此时一脸震惊,她心里的动荡无以复加。
她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顺着乌黑的门板缝隙望过去——
像画册里走出来的两位谪仙似的,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她乘着郑太后午后小憩的时间出来,没想到居然给她瞎猫碰到死耗子,撞破眼前这桩私相授受的丑事。
流珠被自己心底油然生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第30章
“圣人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我却不这么想,我要当小女子里的驷马难追,谢相可明白我的意思么?”
江窈悠悠开口,谁还不是个文化人了咋滴,别给她整得跟个品行不端的青春期叛逆小姑娘似的。
谢槐玉知道她指得是要和自己不共戴天那句话,只是他觉得她迟早会食言,他全当戏言似的一听而过,他何必要同她计较一句话的得失。
到底是年岁小,心比天高,只会动动嘴皮子功夫,平时说话时丝毫不肯落入下风,半点亏都吃不得。
谢槐玉忽然有点琢磨出来光熙帝的心镜,有这么个吃不得半点亏的宝贝闺女,当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以他周转在江氏皇室的经验来看,小公主自以为藏着掖着的那些机灵劲儿,统统都不够看的。
她每次对自己心生猜忌时,他几乎都能从她那对澄静的眼睛珠子里头解读出来她的心迹。
无非又是诽谤自己种种不是,颠三倒四都是那两句话,连个正经腌臜人的浑话都不会说。
如果说长安谢家是一窝狐狸精的话,那么江氏皇室顶多只能算一窝生于安乐的松鼠精,抱着天上掉下来的松果安稳度日,等到过冬前便刨个洞藏起来。
他能糊弄过天下人的眼,她自然也不会例外,谢槐玉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谢槐玉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很是欣慰道:“没有想到小殿下竟有这般学问。”
江窈故作高深道:“你知道就好。
“国子监明年开春要重新修葺,我给你看看图纸可好?”谢槐玉郑重的问她,“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
“谁和你说我一定会回去了?”江窈气鼓鼓的质问道,“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你都没有在听么?”
“怎么会?”谢槐玉漫不经心道,“小殿下亲口说出的每一个字眼,臣都有仔细在听。”
“你没有。”江窈终于沉不住气,在两相对垒里做了那个跳脚的人。
谢槐玉耐心十足道:“我有。”
“你没有。”江窈气极了,伸手去推他,这一次谢槐玉给了她几分薄面,朝后让了一步。
她经他这么猝不及防的捉弄,差点投怀送抱扑到他怀里。
“不是刚刚还说要做君子么?”谢槐玉扶住她的手肘,“君子动口不动手。”
江窈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他指腹的凉薄,她从他掌心挣脱出来,搜肠刮肚半天,又不知道该骂他什么才好,其实她更想毫无形象的脱口而出一句草泥马,反正她现在在他面前也没有什么信心可言。
谢槐玉就这么看着她两腮憋出红晕,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明明就没有。”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又怎么会能断定我没有仔细在听呢?”他煞有其事道。
江窈“嘁”一声,只当他是存心和自己跩文,真不知道显摆个什么劲,术业有专攻,她比他能耐的地方多了去了。
谢槐玉一手捞过梅瓶,捡着小径头也不回的走了。
风水轮流转,江窈着急的紧跟在他身后:“你还我梅花。”
谢槐玉停下脚步,等到她追到跟前才大言不惭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既三番两次递给我,那便是我的东西。”
“那《诗经》上还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江窈只差把当年在学校里参加辩论会的十八般武艺拿出来,口不择言道,“你怎么不求求我。”
“小殿下。”谢槐玉清澈的眼底盛着笑意,“敢问你知道逑字怎么写么?”
江窈:“……”玩梗懂不懂,算了算了,她跟个老古董较什么真啊。
而流珠此时仍旧躲在暗中观察,她生怕惊动了谢相,所以不敢靠近去细听。
这二人的一举一动却尽数落入她眼中,背影渐行渐远,几乎是一步三回头便逗弄起建章公主,一路将人引着朝凤仪宫的方向靠近。
眼前的一幕幕,和当初会情人的方若姑姑简直如出一辙。
真正儿是情人眼里的娇嗔,处处都充满着猫腻。
寿合宫原来的掌事宫女并不是她,按照她现在的年纪,别人唤她一身姑姑都是看在郑太后的面子上。
背地里人人都说,要不是郑太后抬举她,她不过是个扶不上墙的一滩烂泥。
她刚进宫时便有幸进了寿合宫当杂役宫女,每日里都会看到方若姑姑常伴郑太后左右,郑太后每次都会被哄得眉开眼笑。
流珠可以忘记许多事,唯独那件事忘不了,那是横在井里被发现的一对尸首,寿合宫的掌事宫女和大太监是对食这件事,至今都不为人知。
她当初既然能踩着方若姑姑的尸骸走到今天,同样也可以借这件事平步青云。
流珠一颗心快蹦出嗓子眼,当晚乘着夜色去了长信宫,“赵公公,有劳你通传一声。”
赵振东一看是她,当即脸色都变了几分:“淑妃娘娘已经歇下,你怎么贸然过来?”
流珠深吸一口气:“关于建章公主的事,娘娘也不想听么?”
赵振东朝宫道外头张望一眼:“你随我过来。”
王淑妃盘着膝坐在贵妃椅上,捂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直到听见流珠将提到谢相时才正了正身形:“你确定是你亲眼所见?”
“是奴婢亲眼所见。”流珠嗑下一个响头,“若有一句掺假,就让奴婢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做贼的才会心虚。”王淑妃思忖道,“建章公主在国子监的事委实蹊跷。”
“不止呢。”流珠面露鄙夷,“光天化日之下,简直不堪入目。”
“这事不宜操之过急。”王淑妃显然心情大好,说话都拔高了几分声音,“好一个许皇后,她不是向来自诩大邺女子典范么?到头来还不是教出个这么没出息的闺女。”
流珠附和道:“娘娘说得是。”
王淑妃道:“你家父买官的事情,我会让爹爹去办。”
“奴婢谢过娘娘大恩,代家父谢过王阁老大恩。”流珠又连嗑了几个响头。
“行了。”王淑妃示意她告退,忽然心生一计,“等等,你附耳过来。”
次日,凤仪宫来了个生面孔的宫女通传,说是太后娘娘在佛堂宣她过去觐见。
江窈胡乱收拾起手上的骰子,披了件大氅赶往寿合宫。
到佛堂后才发现郑太后不在,唯独流珠站在佛堂,朝她见礼道:“殿下先在此等候,太后娘娘即刻便来。”
江窈百般无聊之下,便对着佛堂里供奉的白玉观音上了柱香。
她刚迈着步子站在香炉前,“啪嗒”一声,白玉观音便直直的摔到地上,硬是嗑成了四分五裂。
“怎么回事?”听到动静进殿后的连枝睨了一眼流珠。
流珠被连枝的眼神吓到,有过片刻的惊愕,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感觉连枝早已看穿一切。
“流珠姑姑,殿下问你话呢。”连枝出声唤道。
“太后娘娘在前殿被孟老太君绊住,一时抽不开身,白玉观音的事殿下不必担心。”流珠这才猛然回过神来,“不如殿下先回去吧,改日再来请安也不迟。”
江窈:“……”谁能告诉她这是什么操作?
一路上忧心忡忡回宫后,江窈琢磨起白玉观音的事,究竟是顺势瞒过去,还是主动和郑太后澄清。
她拿不定主意的原因倒不是怕挨罚,她都能料到郑太后对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然的样子,但她就是不想看见郑太后伤心。
要说这白玉观音,里头的渊源可就长了,不止是座太皇太后生前最钟爱之物。
先帝和郑太后这桩婚事能够促成,太皇太后在里头起了关键性作用,为郑太后能够顺利入主东宫费了不少心血。
郎有情,妾有意,婆婆还是神助攻,真正儿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好福气。
江窈万万没有料到,她才琢磨了半天的功夫,有人捷足先登,告了她一状。
王淑妃最近刚被解了禁足令,便开始兴风作浪。第一件事不是去找许皇后的麻烦,坐着辇去了寿合宫,美名其曰借郑太后的佛堂为腹中胎儿祈福。
白玉观音被人调换的事情败露,若不是王淑妃细看之下发现底座没印太皇太后的谥号,这事还不知道会猴年马月才浮出水面。
郑太后脸色难堪:“到底是怎么回事?”
流珠跪在地上,将当日的事情娓娓道来。
郑太后皱眉,问道:“这座玉观音,也是公主命你私底下摆在这里糊弄哀家的?”
“是。”流珠的声音响彻殿内。
郑太后揉了揉眉心:“你下去吧,今儿这桩事你务必烂在肚子里。”
王淑妃上前一步,冷不丁开口:“建章公主过分娇纵了些。”
“公主娇纵一些也是好的。”郑太后当即对着她冷笑一声,天底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连她都不知道玉观音被调换,怎么她王氏倒清楚得很。
“娇纵归娇纵,过于出格那便是她的不对了。”王淑妃吐露出实情,她就不信郑太后会一昧的偏袒建章公主,“自古以来,女子都以名节为重……”
“放肆!”郑太后没等她说完便打断,声色俱厉道,“淑妃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31章
“太后娘娘……”王淑妃眉头一跳,有过不妙的预感。
郑太后轻“哧”一声,“就你这些手腕,尽是些哀家当年陈年烂谷子里头用剩下的,也好意思拿到台面上来?真以为哀家会被你蒙得团团转不成?”
郑太后摆明了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对她的态度也是一如既往的不屑,仿佛她无论说出什么不堪入目的话来,郑太后都会觉得是她存心构陷建章公主。
王淑妃索性不再拐弯抹角:“大邺堂堂的建章公主,不但心肠歹毒,辜负您的一片信任,光天化日之下还与人私相授受。”
“凡事都讲究个根据,你凭什么以为哀家会偏信你的一面之词?”郑太后气极反笑,把她的话当笑话一听即过。
“太后娘娘如若不信,大可以用陛下的名义传谢相进宫,再将建章公主宣到御书房,只留他们二人相处。”王淑妃压下阴测测的笑意,“届时一看便知。”
郑太后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她在无以复加的震惊里无法回神。
然而没等郑太后再细问下去,殿外便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黄鹂似的,清灵悦耳。
“皇祖母叫我一顿好找。”江窈笑吟吟的进殿,“敢情躲在这儿同淑妃娘娘说话呢?”
郑太后的眼风刀似的刮过王氏,对上江窈时却愈发慈眉善目:“哀家一向怕被些污言碎语脏了耳根,只是那些个没有自知之明的,非要贴上来,也不知道唱这么一出给谁看。”
“皇祖母说得是。”江窈对郑太后的话可谓是深有体会,王淑妃的幺蛾子都快作破天际,刚解了禁足令出来便不消停,她要是采取漠视的态度,像王淑妃这样的人只会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都是下九流的糟践东西,偏偏她也不嫌弃埋汰。”郑太后啐道,丝毫不顾忌江窈在场,她恨不得江窈能够再泼辣些才好,省得王淑妃以为在挑软柿子捏。
江窈崇拜的看着郑太后,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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