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碎花给她比了四个手指头,叩头道:“多谢贵人救命之恩。”
“可有名字?”江窈又问。
“贵人叫我小三子就行了。”
江窈问连枝有没有带其他的吃食,连枝摇头,想了想,干脆褪下镯子,朝小三子手里塞,小三子说什么也不肯接。
“吃、食就行……”小三子结巴道,“我们出不去,也兑不了什么吃的垫饥。”
“我刚给你的绿豆糕,都吃完了?”连枝惊讶的看向他。
“不行。”小三子摇头,指了指身后。
连枝和江窈面面相觑,心里了然。
坐上回府的马车,江窈摊开手,放着一张纸条。
连枝迟疑的问:“……小三子塞给你的?”
江窈嗯一声。
进长安城是来告御状的,后面的小字看不太清,纸条上就写了这些,字迹歪歪扭扭,有第一句就够了。
可是她出入宫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永州,更没有人提过难民。
如果永州真的出事,那这些人就相当于,是赶来长安城上访的?这样一来,为什么会被重兵看守,也能解释了。
江窈当天晚上辗转反侧,想了很久。
有人不想要光熙帝知道这些事,所以不让这些人在闹市上露面,谢槐玉和她说过,刺客裴勇是永州人氏,在刑部大牢毒发身亡,背后的始作俑者,肯定是同一个人。
换句话说,光熙帝说不定是默许这些事发生的,基本历朝的皇帝,在位期间都会下意识的粉饰太平。
问题解决不了,不如直接把制造问题的人解决。
不管有什么内情,敢闯进国子监刺杀就是大逆不道。
就算裴勇没有被投毒,他也是死罪难逃,那就是有人不希望他再开口说话了。
那么问题就简单多了,谢槐玉是被秦栋父子联名大理寺的官员参本的。
一山不容二虎,光熙帝当初提拔秦栋当右相,一方面也想过牵制谢槐玉。
江窈不去想这些复杂的,她只想做好眼前的事。
换成半年前,她和谢槐玉还处于水火不相容。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在她看来,谢槐玉当不当相国,都和她没半点关系,反正他最后都是要给自己当驸马的。
她的准驸马,自然要当天下的翘楚。
第二天,江窈让连枝取了上个时季的账本,她大概清算了一通。
建章公主可是要做大事的人。
哼,她才不要和那些小人计较。
整天打着小九九,不如谈恋爱。
随遇而安不代表她是个包子,有这个勇气敢打搅她谈恋爱,就得付出代价。
她去年曾经私底下和内务府的总管,达成过共识,收回来的账,算下来还有不少结余。
长安城她再熟悉不过,走访几家做美食生意的,根据不同的报价,列了个表出来。
江窈一不做,二不休,进宫找了郑太后,一股脑将所见所闻都讲了一遍。
郑太后先是不敢置信,再然后就是心潮澎湃,主要是气出来的,直接给她下了道懿旨。
后宫不得干政,所以郑太后给她下的这道懿旨也钻了空子。
以郑太后的名义,布斋施粥,仅限那些永州难民。
江窈带着府上的人,风风火火带着吃饭的家伙,朝昨天那条巷子出发。
将士一眼认出连枝,“是你呀,鬼鬼祟祟的,昨儿刚来过。”
仆从自动分出一条道,江窈穿一袭绛紫蹙鸾罗裙,戴一支鎏金穿花戏珠步摇,鬓后两绺青丝用华胜束着,双手合十朝上,“我奉太后娘娘懿旨行事,怎么,有人想要扛旨么?”
看守将士一个个面如土灰,他们在天子脚下当差,听说过建章公主常常游乐民间,没想到会被他们给遇上。
齐刷刷的撂下兵器,连忙叩头,“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建章公主恕罪……”
为首的将领脸色最难堪,他只盼着手上的差使养家糊口,一点儿都不想掺和进大人物的风云,他派人去送消息,“去找巡城御史,如实相告。”
江窈一声令下,府里的人很快就搭出粥棚,一切都井然有序。
难民互相搀扶着,脸上挤出笑意,对她感激涕零。
深藏功与名,低调最要紧。江窈领着连枝,坐在附近的茶楼。
有人推门进来,正是相府的管家,朝她恭敬行礼:“殿下……”
“你家相爷怎么说?”江窈问。
“谢相……”管家欲言又止。
其实她事先将计划,让连枝找管家传过话,当时管家给她的回复是,谢槐玉届时会过来。
看这样子,似乎临时出了意外?
“您去瞧瞧就知道了。”管家火急火燎道。
江窈赶过去时,临近相府的通济街围得水泄不通。
她连谢槐玉的人影都没看到。
百姓窃窃私语道:
“秦世子这次可风光了,入仕不到半年,便屡立功绩,上一个像他这样的,还是谢相当年……”
“要我说,姜还是老的辣,谢相为官十载,随便一条建树挑出来,都不够那些小辈看的,连两朝阁老都绰绰有余。”
“我看未必,秦世子奉旨行事,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要真是和大理寺走水有关,自然要秉公处理,以安民心。”
“长安城莫不是要变天了?”
江窈一听还了得,“到底怎么回事?”
“谢相本来不让告诉您的。”管家吞吞吐吐。
连枝道:“你这人怎么不知变通?若是我家公主出了事,我肯定是第一个通报消息的,齐心协力的道理你没听说过?”
管家和盘托出,说是秦右相跪在金銮殿上,光熙帝大手一挥下了圣旨,要将谢槐玉押入刑部候审,刚过晌午,秦正卿世子就带着人马过来了。
“大理寺走水当晚,我也在。怎么不也将我也一起带去候审?”江窈蹙眉道,“荒谬。”
江窈吩咐备马车,她得进宫去问问光熙帝,连枝回头朝车夫招了招手。
她刚走了两三步,被一个小身影截住。
鼻青脸肿的,身板瘦小,江窈几乎不敢认他,“……小三子?”
“贵人快去救我娘亲——”小三子拉着她的裙摆,一遍遍恳求道,“娘亲快被人打死了。”
“你娘亲在哪儿?”江窈问。
“贵人跟我过来就是。”小三子说完,拔腿就跑。
江窈紧追着小三子的行踪,走了两个巷子口,她才发现不对劲,小三子人生地不熟不能怪他,“咱们坐马车去。”
小三子点头,怕脏了她的马车,死活不肯进去,要跟车夫挨坐着。
江窈也不再勉强他。
“殿下不是要进宫么?”连枝纳闷。
江窈揉了揉眉心,“这事儿容后再议。”
由小三子指路,一路到了长安城郊。
大邺的将士,正在欺凌难民。
有人哭嚎跪地,有人无声反抗。
江窈胸口闷得厉害,她算是开了眼界了。
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冲人颐指气使,活脱脱小人得志,勒着缰绳横行在遍地人群中。
巧了,这都能被她碰到旧相识。
有一阵没见秦正卿,陌生到让她不敢相认,眉宇里有着戾气,这是过去的他,从来没有过的。
江窈不信佛,可是她一直坚信相由心生,颜控存在即合理。
无论这个人的风评如何,她看人也会先看对方的眉眼。
现在的秦正卿,让她觉得无言以对。
甚至他马蹄下踩到妇人的手背,跟无事发生似的。
江窈走下马车,“苟富贵,勿相忘。敢问秦世子还记得这句话么?”
秦正卿“吁”一声,勒着缰绳回头,对上她的桃花眼。
爹爹的教诲,他铭记在心,不敢忘。
一将功成万骨枯,所有的牺牲都是有价值的。
建章公主……呵。一旦谢槐玉只是个凡夫俗子,她会和这样的人时常往来?甚至不惜当街游船同行,毫无廉耻之心。
上元节那日,江煊没有看出来,可他还是不小心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一张侧脸,眉黛如绢,眼睫浓密,眼里像盛着春山照水,她眼里的人却不是他。
然而他不得不继续做戏,凭她是建章公主。
若是他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江窈会不会也和自己亲近些?
而他之所以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全都是因为她。
因为他知道她的轻挑、虚荣,没有老天爷给她一副天生的好皮囊,她不过是个庸俗的女子。
“望公主殿下莫要妨碍公务。”秦正卿淡漠道。
江窈步态从容,浑然天成的倨傲,“若是我偏要呢?”
他最厌恶她这副模样,仿佛人人都要对她低三下四的,才算是呵护。
秦正卿下令:“还不快将公主撵回去。”
一时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你动一动我试试。”江窈剜了他一眼,藏在袖里的手攥紧。
“都退下。”秦正卿终归还是应允了她。
……
江窈进宫后第一件事,急匆匆去了御书房,生平第一次吃了闭门羹。
大太监道:“陛下说……暂时不让您觐见。”
江窈浑浑噩噩的走在宫道上,半途进永和宫请了次安。
“他不见你那是他没眼光。”许皇后道。
江窈:“……”有苦在心,口难开。
许皇后现在成了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她自己有察觉,可就是想不通。
她只知道,光熙帝和郑太后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许皇后以为江窈受了惊吓,到现在还没有走出来,没有多想。
“自从你搬出宫,本宫都没有再和你说说话,更别谈好好看看你,不如这样,今天你留宿凤仪宫,照你临走前的样子,本宫经常让人过去收拾,就等着你回来。”
江窈点头,没有拒绝许皇后的好意。
郑太后得知江窈被留在宫里的消息,想着要去劝劝她,又想着她整天奔波劳顿,等明儿再说不迟。
结果老人家半夜起夜的时候,披了件褂子,借着昏暗的烛光,刚准备下榻,一眼看到趴在床尾的身影,瑟缩成一团,真是比大冬天流浪的猫儿狗儿还要找人怜惜一些,像是被欺负傻了的状态。
江窈醒过来时,郑太后刚给她披毯子,她一把抓住老人家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嘀咕了一句“皇祖母”。
“你犯什么糊涂啊?”郑太后将她扶坐到榻边。
江窈本来也不想跟这儿床边蹲的,实在忒丢份子。
偏偏她还是做出了这样的事。
江窈嗯一声。
郑太后道:“功高盖主不是什么好事,依哀家看,陛下此举,多半是要挫挫他的锐气。”
江窈抱着臂,大半张脸埋进去,“他若是出事,这个建章公主,我也不当了。”
她想起国子监再遇,当时她气焰嚣张到一种地步,整天穿得花枝招展,整个一纨绔再世,谢槐玉总是风轻云淡的开口,“千字文,一百遍。”
光这六个字,将她治得服服帖帖。她不服气,非要跟他怄气,差点挨一顿手板心。
明明抄书的时候,心里把他骂个半死,回想起来又怀念的不得了。
她想他了,想着和他在国子监的日子。
“你这是说什么浑话?”郑太后语气不善,“哀家真是白纵了你这些年。”
江窈始终没有再说话。
“他当真值得你这样?”郑太后看着她微动的肩。自己一直以为,建章的性子,从来都是笑骂由人去,天大的事掉两滴眼泪珠子,第二天照旧没事人似的。
“他……待我的心意也是一样的。”江窈声音很低,郑太后凑近才听了个大概。
“哀家不瞒你,你父皇后来找过我,我为了这事儿,和他义正言辞表过态,他也和我招了,无非关两天就给放出去,人不会受什么罪的。就你一个小题大做,出息!实在不行,哀家这儿有刑部探视的腰牌,你拿过去……”
江窈忽然露出眼睛,眨了眨,三秒后破涕而笑。
郑太后:“……”
“您怎么不早和我说呀?”江窈胡乱伸手擦着泪痕。
现在又怪气她来了,郑太后看不过去,拿了帕子递给江窈,“真想让你照照镜子,像什么话?”
江窈毫不客气道:“那就劳您再接个镜子来呗。”她可不想红肿个眼睛见人,要被笑话死的,实在有违她过去的形象。
建章公主还是有包袱的。
郑太后:“……”她算是拿这个皇孙女没什么办法了,好在她以后有克星。
——
天上挂着道月牙。
刑部大牢,狱卒见了郑太后的腰牌,正想给江窈带路被拒绝,她拿了钥匙,裙裾飘飘,经过冗长的走道。
江窈拿着钥匙推门而入,没有主动问他一句话,而是自顾自拿出食盒。
“大难临头各自飞,你现在总该多体恤我了。以后别整天想着什么社稷,我早和你说过,你若是跟着我,我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小家子气的人,心里只想着双宿双飞,情情爱爱的。
果然是她觉悟太低。
江窈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皓腕,上头戴着羊脂玉镯子。
尤其是她絮絮叨叨训话的模样,像极了对夫君说话的口吻。
她抬起眼睫,才发现谢槐玉盯着自己瞧了半晌,若有所思。
黑暗里,她仍旧注意到他晦涩的视线,让她捕捉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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