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蛮神情冷下:“你怎么会得罪我?”
轻城道:“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做了伤害你的事,或者背叛了你,你会不会……”会不会想要杀了我,甚至把我剖心挖腹?
轻城想问,却问不出口,赵蛮还是个孩子,对她一片赤诚,她如果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太伤人。
这些日子,她一直兢兢业业地收集着营养液,眼看一百瓶就要凑满,陷入了纠结:究竟是先删除说她“私通太子”的那条预言,还是先查询“桀帝玺”是谁?清白与性命,究竟哪个更要紧?
没想到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上天就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帮她做出了选择。难怪姜家找不到这个人,原来赵玺这个名字,这个让她陷入噩梦的名字,从前根本还没存在过。
等到宣武帝认可英王起的名,她越发恐惧得厉害,忍不住想向赵蛮求证。可直到这一刻,站到他面前,看到他愤怒而委屈的模样,她才恍然惊醒:一切还未发生,她又拿什么向他求证?这样对他,未免太不公平。
赵蛮不可思议地看向她,火气一下子腾了上来,牙齿咬得格格响:“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气得又想甩袖就走,却一下子看到了她眸中的泪光。
她哭了?她究竟遇到了什么,怎么忽然有这样的奇怪担心?
他烦躁地原地转了几个圈,怒气冲冲地道:“你把话说清楚,别以为哭了我就会心软,我才不……”他顿了顿足,“你能不能别哭?”
轻城抿紧嘴,忍住哽咽声,用手背擦泪,却越擦眼泪越多。
赵玺怎么会是赵蛮,怎么能是赵蛮?
从前她也曾想过,如果找到了桀帝玺她该怎么办?弄死对方,她自然是没有这个胆子的,但她可以利用竹简的预知能力趋利避害;她还可以提醒太子,提醒姜家注意他的野心,让未来同样面对桀帝威胁的,有能力的人来对付他,将危险消灭于萌芽中。
可现如今,这个未来残暴不仁的君王竟是赵蛮!她怎么下得去手?便是赵蛮再不好,也比那个肖想自己妹妹的太子好上一万倍。
她绝不相信赵蛮会用那样残酷的方式杀了她。
可今天早上接到的消息,如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的信念。
姜玉城和祝允成的婚期定了,就定在今年的冬天,与竹简的预言一模一样。她努力了那么久,姜羡鱼甚至还找到昔日牟家小姐身边贴身服侍的人,证实了牟家小姐的冤屈,却还是没能阻挡婚事的继续。
她想到关于姜玉城预言的后半段“夫妻不睦。显仁元年,以无所出休之,一年郁郁而亡”,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却无能为力。
新出的预言会保留在竹简上,她能靠攒营养液把它删掉,可从前的预言,除非再次出现,她根本无力改变。
这种害怕和心碎甚至无法和任何一个人倾诉。她不能泄露竹简的秘密。
姜玉城如此,那她呢?是不是也终究无法改变注定的命运?
赵蛮又团团转了几圈,喝道:“不许再哭了!”
她垂下头,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弟弟面前这么哭,实在太丢人了!然而,那么久以来积累的恐惧无助,对未知命运的害怕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她根本控制不住,单薄的肩头颤如风中之花。
赵蛮看到她的眼泪就没辙,焦躁道:“你究竟怎么了?”
轻城哽咽:“你好凶!有你这么凶自己姐姐的吗?”
赵蛮被从天而降的黑锅扣了个严严实实,想要反驳,见她伤心成那样,气闷地抿紧嘴不说话了,顺带一脚将脚边的废纸团踢飞。他脚上力道极大,纸团飞出,轻易就把窗纸砸了一个洞,落到了外面。
看看,看看这暴躁脾气!
轻城心里咯噔一下,更忧虑了,在一瞬间下了决心:她不能就这么认命!不管预言如何,她和赵蛮都要好好的。
横竖她也不忍心坑他,但也不能再放纵他任性散漫下去。趁他年纪小,还掰得过来,她怎么着都得想法设法,教他心怀仁义,学习明君之道。
若真有那么一天,他继位了,也不至于当真沦为暴君。
小赵蛮在她忽然坚毅的目光下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姐姐这一刻的表情似乎有些教人害怕。
*
时光荏苒,一晃而过,宣武二十三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格外早。融融暖日中,一辆精致的华盖八宝珠缨车从宫门驶出,转入附近的铜鼓巷。
越往铜鼓巷深处,车马越多,熙熙攘攘的,却多半在看到这辆珠缨车的规制,以及车前坐着的内监后选择避让。这辆车竟一路畅通无阻,停在了一座华丽轩阔的府邸前。
朱漆铜钉的大门上,高悬着“公主府”的匾额,守在角门旁的家丁看到车上的纹饰,立刻小步跑过来,恭敬地行礼,将这辆车先放了进去。
四周等候的车马直到车影消失,才有嗡嗡的议论声传出来:“刚刚那是荣恩还是荣庆公主?”
“是荣恩公主吧,听说荣庆公主和福全公主要好,昨天就过来帮忙了。”
“福全公主自从嫁入定远侯府,赏春宴已经是第三年办了,她一共两个妹妹,倒都是头一次露面。”
“说起来,两位公主也是时运不济,一个丧了公公,一个丧了生母,蹉跎至今还未出嫁。如今两人都该十八岁了吧。”说这句的特意压低了声音,只有和她同车的人能听到。
同车的人也来了兴致,低声问:“如今她们来参加赏花宴,应该都出孝了吧?那岂不是今年就会出嫁?听说两位公主都是貌比花娇,秉性柔婉,也不知谁家儿郎有这个福气娶她们?”
先前说话的人道:“荣恩公主许的是翰林院杜大人的嫡孙,听说婚期就在一个月后。荣庆公主却不知何故,至今还未许人。”
公主府的车马厅中,她们话中议论的主人公正扶着汪慎的手,缓缓步下珠缨车,一瞬间,满院生辉。
第48章
十八岁的少女,正是风华最盛之时,上穿月白杭绸掐腰宽袖衫,下着时下最流行的满绣缠枝四季花卉纹十二幅缃裙,外披石青双面绣羽纱斗篷,身姿袅袅,纤腰一束。吹弹得破的芙蓉面上,远山为眉,桃花为目,凝脂为肌,眼波流转间,便让人目眩神摇,神魂欲夺。
前来接她的是福全驸马卢毓之妹,定远侯府的嫡幼女卢绣,看得眼睛都直了。还是身后的嬷嬷扯了她一下,小姑娘才反应过来,上前拜见,热情地招呼道:“两年不见,公主容色越发出众,委实叫人自惭形秽。”
昔日,福全喜爱卢毓,爱屋及乌,挑了卢绣做她的伴读。福全出嫁后,定远侯府求了皇后,依旧叫卢绣在宫学又上了一年多学,和三个公主都比较熟悉。
轻城嫣然:“阿绣过誉了。”
卢绣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嫂嫂在听风水榭待客,公主请跟我来。”
刚走了几步,后面又有客来,温温柔柔地叫了声“公主”。轻城回头,和一张有几分眼熟的秀丽面容对个正着。来人看上去十六七岁年纪,梳着妇人头,体态微丰,十分温婉的模样。
见她有几分迷茫,年轻妇人赧然道:“妾身的夫君是骁骑尉镇抚姜重。”
原来是姜重的妻子,轻城想起来了,对方好像是姓霍。
姜重当初被荣庆缠上,放话非他不嫁。罗袜事件后,虽然在赵蛮的威胁下,荣庆许诺不再纠缠姜重,但姜家已是惊弓之鸟,用最快的速度为姜重娶了妻。
轻城有一次去西岭书院看赵蛮,正好碰到去探望夫君的霍氏。当时霍氏比现在要瘦上许多,和姜重两人躲在树林中头碰着头喃喃细语,一看就知道小夫妻十分恩爱。
轻城心里觉得奇怪:姜重官职不高,以他的品级,一般来说,霍氏是没有资格来福全的赏春宴的,难道是看在赵蛮的面子上?
不过,姜重那小子虽然不待见她,但到底是她前世的侄儿,又对赵蛮忠心耿耿的,他的妻子,她自然是要抬举的。
她含笑,态度亲切:“原来是阿霍。你一个人来的吗?”
霍氏道:“夫君等会儿陪三殿下一起过来,让我先来。”
轻城道:“正好我也是一个人,你不如和我一道?”
卢绣原只招待轻城,并不把霍氏当一回事,见轻城态度,立刻也笑盈盈地道:“正好我要陪公主过去,姜少夫人一起吧。”
霍氏还是头一次独自来这种场合,正当心中彷徨,闻言大喜,谢过两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她们后面。
赏春宴,顾名思义,自然要赏明媚春景,宴席便设在花园湖心中央的听风水榭。
福全是唯一的嫡公主,素来受宣武帝和褚皇后宠爱,她的公主府当初建造时便召集了无数能工巧匠,穷奢极侈。公主府的花园假山嶙峋,流水蜿蜒,一步一景,甚至比御花园还要精致几分,更是移植了不少奇花异草,美轮美奂,堪称京城一绝。
几人路过几株用白玉栏杆围起的珍品牡丹,霍氏惊讶的声音响起:“这是玉版吗,怎么能养得这么大?”
轻城循声看去。这几株牡丹正当盛放,白如雪,大如球,比寻常的玉版要大上三分之一,果然罕见。
卢绣笑道:“嫂嫂特意从洛阳重金聘请了种牡丹有名的尤大师来打理牡丹,这几株是大师培养的新品种。”
霍氏露出羡慕之色。她也是爱花之人,只不过姜家可没这个条件让她培育异种牡丹。
轻城也感慨:福全还真是大手笔,这几株牡丹的费用只怕就抵得上十多户中等人家一年的嚼用了吧。不过她本身的公主封邑就不小,出嫁时,皇后娘娘又帮她置办了大笔嫁妆,有钱得很,这些开销对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轻城自己的公主府也已经造得差不多了,但无论是规模、占地还是奢侈程度,比起福全这座可差得远了。但无论如何,那是她自己的地盘,可以完全由她自己做主,比在宫里好多了。
几人继续前行,才走几步,跟在轻城身后的百灵脸色忽变,叫道:“公主小心!”便见侧面一个身影踉跄向这边扑来。
汪慎反应极快,立刻闪身拦在侧边,百灵扶住轻城,往旁边退了一步。
汪慎伸手一挡,来人摇摇晃晃地抓住他的胳膊,终于稳住身形,闭着眼睛,满面通红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轻城看过去,见来人一身藏蓝色竹叶纹圆领锦袍,眉目清俊,气质温雅,赫然是她的准驸马杜琮。
他每次见她,似乎总是很紧张的模样,各种出错。
轻城摇摇头,柔声开口道:“杜公子,你先放开汪慎。”
杜琮睁开眼,这才发现他抓住的不是荣恩公主,松了口气之余不免小小失望,忙不迭地收了手。
后面传来一片哄笑声。轻城抬眼看去,是几个和杜琮差不多年纪的华服青年,见她的目光扫过,顿时噤了声,斯斯文文地向她行礼致意。
轻城微微颔首,看回杜琮,柔声细语地问道:“杜公子可有受伤?”
杜琮的脸更红了:“我没事。”他原是被同伴怂恿,鼓起勇气过来向她打声招呼的,却一不小心绊了一下,实在丢人。他忍不住偷偷看轻城,问道,“公主近来可安好?”
杜琮心里对她着实愧疚得很:两人本该在她及笄那一年成亲,三书六礼都过了一半。不料他父亲突发急病亡故,他要守孝,婚事一下子延了三年。
轻城笑容甜美:“我很好,谢杜公子关心。”这桩婚事虽然是夏淑妃一力促成的,但她也是很满意。杜琮性格单纯,又是出身诗书世家,家风清正,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想必不至于让她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杜琮还想说什么,脑中却一片空白,只有她温柔的语音在耳边不停回荡,平素的出口成章之能全不知跑去了哪里,只得结结巴巴地道:“那,那就好,那就好。”
轻城柔声道:“他们还在等着你呢,你先去吧,不用顾着我。”
杜琮如提线木偶般连连点头:“好好。”果然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了他的同伴。
轻城笑意盈盈地目送他,蓦地感到一道阴冷的视线投过来。
她顺着视线的方向看过去,看到太子远远看着她所在的方向,负手而立,脸上一丝笑容都不见。
见她发现了他,他扭头对身边的邹元善吩咐了一句。邹元善很快向她们的方向走来,行礼道:“公主,太子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
与此同时,西城四牌楼巷一座门户紧闭的宅子中。
地下室幽暗潮湿,昏黄的灯火照亮了倒在地上的被铁链牢牢绑住的中年男子,空气中隐隐飘着血腥的味道。
娃娃脸的无须青年挽起袖子,用火钳将火盆中烧红的烙铁夹起,询问地看向倚在一边太师椅上翘着腿,闭目养神的俊美少年:“殿下,是烫在脸上还是胸口?”
十五岁的少年,容貌已经褪去了孩童的稚气,棱角越发分明。那一张脸儿宛如天工造物,每一寸线条都恰到好处,一头卷翘的头发编成辫子束在头顶,唇角的线条却是格外冷酷。
听到娃娃脸青年的话,他缓缓睁开眼睛,一对琥珀色的深邃眼眸湛然生光,似笑非笑地看了青年一眼:“小二,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娃娃脸青年,也就是钱小二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
赵蛮,不对,现在该叫赵玺了。赵玺指点他道:“喜欢烙哪里,你要问地上这位庞先生才是。”
钱小二十分听话,果然转头问中年男子:“庞先生,你喜欢烙哪里?”
地上的中年男子怨毒地看向赵玺,嘶声喊道:“赵玺,我教你三年,好歹算是你的老师,你这么对我,就不怕陛下知道?”
赵玺懒得理他,连正眼也没扫他一眼。
钱小二不服气了:“你算什么老师,三番五次刁难殿下,穿小鞋,告黑状,使阴招,把我们殿下当什么?又把书院的规矩置于何处?”他越说越气,也不问庞先生喜欢烙哪里了,夹起火红的烙铁就往庞先生胸口烫。
空气中传来皮肉烧焦的味道,伴随着杀猪般的惨叫声。
钱小二将烙铁扔回火炉中,问道:“你现在可愿回殿下的话了?说,告密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庞先生痛得在地上打滚,嘶声道:“不是我,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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