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羡鱼见到来人,神色微缓,讶异道:“珍娘,怎么是你?”
这姑娘他却是认得的,名叫珍娘,从西北孤身前来京城投亲,却不料亲人早就离开了。她盘缠用尽,眼看没了活路,百般无奈之下,经人介绍,便到春风楼来卖唱。
姜羡鱼少年风流,当初听闻春风楼里多了一个卖唱的美人,也伙同几个同窗来过两次,听珍娘唱曲,还给过对方不少打赏。
珍娘也认出了他,裣衽道:“奴衣食无着,忧思不已,故而哭泣,公子莫要怪奴。”
姜羡鱼一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此时恰逢国丧,期间禁一切宴饮享乐,又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这里听曲儿呢?却是断了珍娘的饭碗。
他的神色缓和下来,从荷包中拿了一锭银子出来,递给珍娘道:“且拿去过活吧。”
珍娘却不肯收:“奴虽窘迫,也知无功不受禄,不好收公子的银子。”
店小二在一边帮她说话道:“珍娘向来如此,不肯平白无故收人银子。公子若真要帮她,不如为她介绍个活计?”
珍娘泪汪汪地看着他道:“奴什么都能做,洗衣做饭,缝补打扫。”
姜羡鱼犹豫:他对珍娘极有好感,姜家如果没出事,他随便给她安排一个轻松的活计自然没问题。可这会儿,只怕反而会害了对方。
珍娘蓦地下跪道:“公子,奴不怕苦,也绝不会给你添麻烦,只求公子给条活路。”两行清泪流下,平添无数楚楚之态。
罢了罢了,就叫她跟在自己身边,总比饿死要好。
姜羡鱼道:“那你便先随我回去,若觉得不好,随时都可离去。”
珍娘大喜,再拜道:“多谢公子。”
*
轻城回到荣王府时,飞雪已停。
葳蕤堂中,炭火烧得正旺,有客在等她。
邹元善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公主总算回来了,叫奴才好等。”
轻城由布谷服侍着将外面的银狐皮斗篷除去,望向邹元善,对他的到来倒没有太过意外,只淡淡道:“邹公公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邹元善向天拱了拱手:“奴才是奉了陛下之命,有几句话要对公主说。”
轻城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吩咐左右退下。
邹元善见她识机,露出满意的笑来,倒也没有卖关子,开门见山地道:“陛下要我问公主,想要姜家人活还是死?”
轻城不屑道:“他何必明知故问?”
邹元善被她一噎,气势顿时弱了几分,干咳一声才继续道:“陛下说,只要公主愿意离开荣王,嫁给他,他可以放姜家一马。”
轻城神色不动:“我已是荣王的妻子,他的弟媳,他就不怕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邹元善道:“所以,陛下希望公主自请出家。”
图穷匕见,原来,这就是赵昶的真正目的!
轻城瞬间全明白过来了。赵昶打得竟是这个如意算盘:他竟是要效仿旧朝明皇娶杨妃,她出家了,尘缘斩尽,与赵玺就再无关系;过一阵子,他再让她还俗,到时他要纳她,完全名正言顺。
难怪竹简上,婚事三次不成的预言始终不曾消失,原来竟应在这里!
第三次,如果指的不是她和赵玺的婚事,那就应该是赵昶的这次谋划。
知道了对方的谋算,轻城反倒镇定下来了,点了点头,干脆地应道:“好。”
邹元善一肚子劝说威胁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愣在那里:“公主答应了?”
轻城点头:“我要姜家上下平安。”
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便是她不答应,赵昶也可以仿效前人,强行下旨逼她出家。与其如此,还不如先答应下来,换取最大利益,之后再徐徐图之。
只是……她想起赵玺,不由揪心起来:他如今身在战场,鞭长莫及,等到知道消息,不知该有多伤心愤怒。
她忍不住轻轻抚上小腹,柔情与决心交织:无论如何,她都要撑到赵玺回来。
邹元善反应过来,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公主放心,陛下慕你多年,只要您能让他得偿所愿,他自然会善待姜家。”
轻城道:“那便好。”
邹元善顿了顿,忍不住问道:“您……不向陛下提一提淑太妃?”只为姜家求情,不为她这位养母求情吗?
轻城面露讶色:“娘娘的所作所为不是得了陛下的应允吗?我以为,陛下应该对她有所承诺。”
邹元善哑口无言,没想到轻城早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半晌,他才道:“陛下并未对淑太妃许诺过什么。”只是夏淑妃的自以为是而已。
轻城淡淡道:“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夏淑妃养她一场,出于孝道,对方落难时她不会落井下石,但也仅限于此了。可若要她牺牲自己去换对方的平安,说她凉薄也好,说她忘恩负义也罢,她只想说一句:这位不配!
邹元善叹息一声:“奴才明白了,会将公主的意思转达给陛下。”
*
长乐宫已经搬空。夏淑妃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想起揭露姜羡鱼身世时,褚太后唇边的那丝冷笑,心中惶惶不安。
玉梨过来扶她:“娘娘,寿康宫偏殿已经布置好了,您不过去看看吗?”
夏淑妃哆嗦了下,忽然一把攥紧玉梨的胳膊:“我,我不想去寿康宫,我要跟陛下说,让他给我换个地方。我帮了陛下这么大的忙,他一定会答应的。”
“哦,妹妹不喜欢寿康宫,那想住哪里?”温柔动听的熟悉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夏淑妃身子一颤,霍地回身过去,见不远处,七八个宫女太监簇拥着褚太后站在汉白玉的石阶上。
夏淑妃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雪:“臣妾见过太后娘娘。”
褚太后一步一步地走近她,目光落在她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夏淑妃心里发毛,神情僵硬起来:“娘娘在看什么?”
褚太后微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哀家在看,这么多年,哀家当真是走眼了,没看出妹妹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能瞒天过海。”
夏淑妃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勉强笑道:“臣妾不是有意隐瞒娘娘,实在是道长测算……”
“妹妹不用描补了。”褚太后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这些话,妹妹还是去向先帝解释吧。”
夏淑妃脸色大变:“娘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褚太后道:“妹妹不是不愿意去寿康宫陪哀家吗?既然如此,那就去陪先帝吧,先帝素来宠爱妹妹,想来看到妹妹会十分高兴的。”
夏淑妃脸上的血色瞬间全部褪去:“不,我不……”她接触到褚太后的眼神,蓦地想起昔日对方还是皇后时,施展过的种种手段,忽地撒腿就往外跑。
跟着褚太后来的太监宫女立刻一拥而上,将她按住。一个大力太监取出一根白绫,向她走去。
夏淑妃恐惧地睁大了眼睛,拼命挣扎着:“娘娘,你不能这么做。臣妾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是陛下要我在先帝灵前说那些话。”
褚太后冷笑:“你还敢攀扯陛下?”
夏淑妃叫道:“臣妾说的都是实话,陛下觊觎荣恩,要用姜家拿捏她。否则,臣妾又不是疯了,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姐姐姐夫?”
她不想死,一点儿也不想死。她帮了陛下那么大的忙,陛下不是应该好好谢谢她,恢复她儿子的身份,让她出宫跟着儿子享福吗?怎么会由得太后如此对她?一定是太后还不知情。
褚太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眼神宛若利刃:“满嘴胡言,竟敢冤枉陛下!”
夏淑妃见太后不为所动,不由慌了神,扯着嗓子叫了起来,“陛下,陛下,你不能过河拆桥,救命,陛下!救……”
褚太后脸色沉下:“你们都是死人吗?就由得她这样满嘴胡嚷?”
众人听到她先前那番话都骇得脸色大变,见太后发怒,忙七手八脚地堵住她的嘴。夏淑妃绝望地挣扎着,却哪里逃得掉,眼睁睁地看着白绫套上她的脖颈,猛地收紧。
沉重的尸体倒在地上。褚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夏淑妃因恐惧与怨恨而显得格外狰狞的面容,缓缓开口宣布:“淑妃贞烈,自先帝去后,日日思念啼哭不止,自愿为先帝殉葬。”
四周顿时跪倒一片。
太后的目光转向全程目睹,抖若筛糠的玉梨。
玉梨扑通一声软倒在地,涕泪交流地道:“奴婢,奴婢愿作证,淑太妃自愿为先帝殉葬。”
第120章
轻城得知消息时,正在翻看竹简。
当初只有半截的预言终于显示全了:宣武二十四年,与东羯战,初,战事顺;后遭掣肘,遂诛郭氏,杀监军;翌年,大败东羯。
轻城心头一块大石落下,露出笑容:那就好,她就知道,她的蛮奴不会有事。
阿卞走进来,行礼道:“公主,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不出十天,就能到西北。只要殿下一回营就能收到消息。”
轻城“嗯”了声,却也没有指望赵玺能及时收到。他深入羯地,还不知多久才会回营。可整件事她并不打算瞒他,在信中原原本本讲了夏淑妃揭露姜羡鱼身世的经过,以及赵昶要她出家,试图娶她的事。
他是她的丈夫,有权知道一切,而不是从别人那里获知一鳞半爪,胡乱猜疑。
阿卞欲言又止。
轻城惊讶:“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阿卞道:“淑太妃殁了。”
轻城微怔:从邹元善问她要不要为夏淑妃求情,她拒绝后,其实她已经多多少少猜到了夏淑妃的结局不会太好,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问:“怎么殁的?”
阿卞道:“说是自愿为先帝殉葬。”
轻城沉默了:夏淑妃的性子,怎么可能自愿殉葬?这其中还不知有多少龌龊和血腥。可她并不同情夏淑妃。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她这位姨母咎由自取。她和夏淑妃之间就算曾有过几分微薄的母女之情,也在对方一次又一次的作死中消耗殆尽了。
阿卞退了出去,布谷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红枣羹走进来,柔声道:“公主,您尝尝这回做的合不合口味?”
说来奇怪,最近诸事不断,轻城的胃口反而好得惊人,除了正餐之外,时不时要用点心,口味也变得捉摸不透起来。就像银耳莲子红枣羹,她从前是不大爱吃的,刚刚却忽然馋了起来,偏偏厨房做了,她又嫌太甜,尝了一口就发回去重做。
轻城接过抿了一口,勉强点了点头。
布谷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公主,您这回的小日子似乎迟了不少日子了吧?”
轻城动作顿住:她的月事向来很准,一般都在月初。可十一月初时,她还在赶路,只以为是累到了才推迟,并没有在意,但如今都快十一月底了。
布谷道:“奴婢让长史派人去请太医。”
“等一等,”轻城叫住她,“不能请太医。”
布谷不解。
轻城没有多解释,只肃然道:“你悄悄地请一个医馆的大夫回来,不要泄露我的身份。”若真的上天垂怜,她有了赵玺的孩子,请了太医来看,消息就瞒不住了。到时候,还不知道赵昶会做出什么事,她不能冒险。
等到布谷将大夫送走,轻城在身边人的恭贺声中且喜且忧:喜的是,她当真有了赵玺的孩子,这个她和他期盼已久的孩子;忧的是,这个孩子这个时候来,注定命运多舛。可不管如何,作为母亲,她不惜代价也要保住他。
她愿意为救姜家竭尽全力,可前提是,不能伤到她的孩子。
*
十二月初七,腊八前夕,宣武帝梓宫发引,在嗣皇帝,王公贵族,满朝文武浩浩荡荡的护送下,正式葬入东郊皇陵。
淑太妃自愿殉葬,新帝嘉赏,追封她为淑慧皇贵妃,陪葬皇陵。其子姜羡鱼正式登入皇家玉碟,易名为赵羡。新帝又以皇贵妃忠贞为由,加恩封赵羡为安王,也算是对夏淑妃助他的补偿。
姜氏一门却以欺君之罪,被下了大理寺大狱待审。
赵羡在灵前大哭一场,也不知是为谁而哭。可之后,他却再也没有提起过夏淑妃。
从皇陵回来,天上便下起了鹅毛大雪,又逢国丧,街上办年货的人都少了许多。第二日正是休沐,英王府外忽然来了一顶不起眼的青帷小轿。角门处早有人等着,将小轿引入。
进了英王府,英王的贴身长随鱼甲亲自过来接人,恭敬地道:“公主,请随小的来。”
鹧鸪先从轿中探出身来,随即小心翼翼地扶了轻城出来。
轻城披一件灰鼠皮银白缎面的斗篷,整张脸都裹在风帽中,挡住了容颜,唯有一对漂亮的桃花眼露在外面,潋滟生姿,盈盈动人。
鱼甲看了一眼便不敢看了,沉默地在前面引路。
英王在书房等她,看到她神情复杂,终究只是压抑着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找我。”昨日在皇陵接到她的传信说有事相求,他差点以为听错了,没想到今天果真等来了她。
轻城也曾以为,因为前世的经历,自己永远不会来找他求助。可为了她的孩子,她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她裣衽为礼:“皇叔昔日曾给我一个扳指,说可以向皇叔换取一个条件。”从怀中取出一个碧色的扳指,双手呈上。
英王接过扳指,目光晦涩,久远的记忆泛上心头:那时他为了蛮奴的学业头痛不已,将督促蛮奴的重任交给了当时才十四岁的她,并因此将扳指作为信物给了她,允她一个条件。却不曾想,竟是促成了她和蛮奴的缘分。
时隔五年,他再一次见到这枚扳指,她已是蛮奴的妻子,想要他兑现曾经的承诺。可她知不知道,即使没有扳指,无论她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竭尽全力去做到?
“皇叔?”轻城见他迟迟不开口,有些不安,总觉得英王的情绪似乎不对劲,他总不会不承认吧?可他应该不是那种人。
英王回过神来,将扳指攥入手心,沉沉开口道:“荣恩要我做什么,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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