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刀剑的铮然声中,赵玺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皇宫的方向,眉目森冷,笑容如冰:赵昶,我回来了!
*
日渐西落,重重殿宇隐没在夜色中,次第亮起橘色的光。乾宇宫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瓷声,随即,赵昶暴怒的声音响起:“滚!”
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碎裂声,随即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褚六娘凤眼含泪,苍白着脸,衣衫不整地从里面退了出来。她的额角似乎被什么磕到了,肿了一大块;没来得及掩好的衣襟内,依稀能看到雪白的肌肤上青一道,红一道的,分外可怖。
邹元善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娘娘,奴才让人送您回去。”
褚六娘闭了闭眼,将眼泪逼了回去,面上神情一片冷然。她自己动手将衣襟理好,又理了理鬓角,这才开口道:“不必,我自己回去。”
她此时心乱如麻,怨愤难消,不想让乾宇宫的人看见自己失态。
赵昶自从那次受到重创,便不大行了,四处延医问药,试图重振雄风。前儿也不知哪来的江湖术士,献了几丸药给他,他用了竟有了些效果,兴致勃勃地拉着她要试。
结果不过一息,便又疲软下来。他不甘心,再要服药。她却觉得药物霸道,多服只怕要损失身体,好意劝说了几句。哪知他非但不领情,反而在她身上又凌虐了一番。
这个人,当真是没救了。褚六娘后悔极了:她刚刚为什么要多嘴,让他去死不好吗?
邹元善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再劝,亲自拿了披风过来给她披上。她拢了拢披风,拉低风帽,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邹元善叹了口气:这位娘娘看着柔和,其实也是个倔脾气。万岁爷这几个妃子,也就她吃的苦最多,偏偏她还不肯服个软。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殿中。几个小宫女正跪在地上收拾碎瓷。赵昶坐在龙椅上,脸色铁青,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见他进来,恨恨问道:“那贱人走了?”
邹元善应了声“是”,又劝他道,“陛下,您就算生气,也当看着太后面上,何苦总是和娘娘置气?”
赵昶气道:“那贱人竟敢嘲笑朕,说朕便是吃了仙师给的药丸也是无用……”他气得说不下去了。
这话邹元善却不敢接。这件事是赵昶最大的秘密和忌讳,上一个敢乱接话的宫人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
赵昶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咬牙切齿地道:“朕迟早要杀了那个胡儿。”
邹元善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赵昶的面容越发扭曲,狞笑道:“他不是能的很吗?那又如何,他的王妃还不照样被朕睡了?他加诸于朕的羞辱,朕迟早要统统还给他。”
他蓦地站起,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开口吩咐道:“摆驾,去甘泉宫。”
邹元善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低头应道:“遵旨。”
褚六娘站在拐角处的阴影中,看着几个宫女太监簇拥着赵昶,一点灯火往甘泉宫的方向走去。
甘泉宫中住的,是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荣恩公主,曾是皇家的养女,却先嫁荣王,再嫁赵昶。据说荣王对她一往情深,便是赵昶,自接她入宫后,对她也是宠爱有加。
当真是同人不同命,有些人,大概天生就是受人喜爱的。
褚六娘不由想起当初荣王废了赵昶时狠辣无情的模样:这样的人,会甘心妻子被夺吗?
她出了半天神,叹一口气,正要举步回宫,忽然吓了一跳。她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队人,个个穿着黑衣,带着刀兵,隐藏在无边的夜色中,也不知有多少人。为首的那人身姿挺拔,五官深邃,俊朗不凡,赫然是她刚刚还想起过的荣王。
赵玺望向她,目光森森:“褚侧妃,又见面了。”
褚六娘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荣王当真是好本事,这么多人,究竟是怎么偷偷潜进宫的?她顾不得纠正说她已经不是侧妃这种话,急急开口问道:“您是来找陛下的吗?”
赵玺点头:“不知褚侧妃可知他去了哪里?”
褚六娘脱口而出:“我知道,他去了甘泉宫。”
赵玺意外,他还以为要严刑逼供,没想到褚六娘竟如此配合。忽然想起上次他进宫揍赵昶时也是如此,褚六娘甚至还帮着踩了两脚。
褚六娘见他不说话,心中忐忑:“甘泉宫在哪里,殿下应该知道吧?”
赵玺回过神来:“知道。”
褚六娘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甘泉宫如今是那位在住。”
“哪位?”赵玺刚刚问出就反应过来,脸色骤沉,目中顿时杀意翻涌。
他向前跨了一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褚六娘抬了抬下巴道,“还需要本王帮忙劈晕吗?”
褚六娘打了个寒噤,心知自己不晕他大概是不能放心的,颤声道:“有劳殿下了。”
一行人沉默地走在宫中的道路上,遇到巡逻的禁军,人多便及时绕开,人少便直接全歼,一路行去,竟无人发现他们潜入宫中。
走不多远,甘泉宫出现在眼前。
赵玺做了个手势,身后跟着的人立刻四散而开,融入夜色中分别潜入甘泉宫。片刻后,他听到几声鸟鸣,知道里面的暗卫清得差不多了,这才一步步缓缓走入宫中。
殿门外,宫女内监倒了一地。邹元善倒还清醒着,被反绑在廊柱上,堵上了嘴,看到他杀气腾腾地走进来,恐惧地睁大眼睛,拼命想要发出声音,却哪里能够。
赵玺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眉目含煞,径直走进殿中。
空气中飘着和合香的味道,隐约有女子娇媚的喘息声传来。转过屏风,但见床帐低垂,人影晃动,地上衣物散了一地,分外暧昧。
赵玺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眼尾发红,脚步竟似有千钧重。
帐中忽然传出一声笑来,娇媚得仿佛能掐得出水来:“陛下,你怎么会这么多花样?”
赵昶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比赵玺那胡儿如何?”
女子娇笑道:“自然是您更……”她忽然一个转折,嗔道,“我偏不告诉你。”
赵昶气道:“你这个小妖精,看朕怎么收拾你!”
赵玺脸色奇异地看着帐中,忽然就镇定了下来,疾步走向床榻,猛地掀起床帐。
第122章
农庄中一片温馨祥和。
轻城午觉睡多了,晚上一时不想太早歇息,懒洋洋地倚着,看布谷几个围着红漆雕花榉木八仙桌挑选布料。
她走得匆忙,只带了银两与随身衣物,其余细软物件一概未带。又因隐姓埋名,嫁妆无法动用,正担心有钱都买不到适合孩子的布料。没想到英王倒是细心,想到孩子出生需要,这回一并带了些布料过来,说是给孩子做衣裳。
这些布料都是内造上用之物,自然远非外面买到的能比。
几个侍女都是兴致勃勃,这个说:“这松江三棱布又细又软,可以给小主子做贴身衣物。”那个说:“这万字不断头如意纹大红缂丝可以做件小斗篷,保证神气。”这个又说:“小主子出生时天气正热,这各色杭绸可以给他做几个肚兜,绣上水鸭子,小兔儿之类的,后面衬块细棉布就不会硌着他了。”……
轻城笑盈盈地听着她们说怎么裁剪,怎么绣上花儿又好看,又不会磨伤孩子娇嫩的肌肤,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她想到了在西北的荣王府,外面飞雪漫天,屋中暖意融融,赵玺抱着她坐在暖洋洋的大炕上,一边亲着她的嘴角,一边眉眼飞扬地道,他猎到了一只雪貂,皮毛雪白,油光水滑,他叫人硝制了,给她做个围脖。
她笑着说不用,她的皮毛已经够多,留着给以后的孩子吧。
他大笑,翻身将她压住,咬着她的耳朵道:“那也得先有孩子再说啊,轻城莫非是抱怨我不够努力?”
她哪是这个意思,顿时红了脸,试图推开他。他的手却早就灵活地游走过她的衣襟,手指过处,衣衫尽落,露出她无瑕的玉体。他低头吻住她,半晌,气喘吁吁地道:“皮毛是送你的,你就用着,等我们的努力成功了,我再去打几张就是。”到最后,声音渐渐含糊,只余暧昧的声响回荡。
思念蓦地涌上心头,如潮水吞没了她,叫人猝不及防。心头空落落的,美丽的桃花眼染上哀愁,渐渐有些湿润:她和赵玺,已经离别了四个多月了。如今,他的努力终于见效了,他却至今不知。
自从相识,两人还是第一次分别这么久,也不知这么长时间了,他有没有收到她的消息,是不是一切安好,与东羯之战是否顺利,是不是……也会想她?
她心潮难平,索性起身去外面走走。布谷最细心,忙赶过来给她披上一件大氅,伸手要扶她。她摆了摆手,吩咐道:“叫阿卞过来吧。”
外面星月无光,檐下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将小院照得半明半暗。院中两株桃树花枝烂漫,如云如霞,树下她的摇椅还孤零零地摆在那里。
她立在檐下,远眺西北,惆怅难消。
阿卞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垂手静候吩咐。
许久,她开口道:“你试着联系一下西北吧。”
阿卞微愣,先前他们担心消息会泄漏,并不敢主动联络西北。毕竟,他们的对手是皇帝,是这天下之主,赵玺再厉害,总对抗不过皇权,甚至还有可能惹上杀身之祸。
如今,公主怎么改了主意?
轻城没有多解释,只道:“去吧。”西北形势有异,她实在担心赵玺,哪怕可能会暴露自己也顾不得了。
百灵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欲言又止。
轻城讶异:“怎么?”
百灵吞吞吐吐地道:“夫人,我听说一个消息,不知该不该讲。”
轻城道:“有话直说,这个样子是做什么?”
百灵道:“我听说五爷不是来办事的,而是……”
“而是什么?”
百灵道:“是被陛下逼得离了京。”
轻城露出惊讶之色。英王在她面前竟没有露出丝毫异样。
百灵道:“五爷在先帝在时原掌着五军都督府兼京卫,负责天下兵马调度和京城守卫。当今却对五爷颇多猜忌。就在十天前,陛下下了旨意,命他卸任京中职务,再赴西北,接掌西北大军。”
轻城脸色大变:赵昶此举实在不怀好意,西北形势不明,这个时候命英王接掌西北大军,是在逼迫英王赴险。英王肯听从他正好,和赵玺火并,他好坐收渔翁之利;英王若是不愿意,他削了英王的权柄也就名正言顺了。
赵昶好阴毒的手段!
可为什么?英王又没有得罪过他,且一直忠心耿耿,他怎么忽然就拿英王开刀了?就不怕寒了其他宗室和老臣的心?这不像是惯会做表面功夫的赵昶会做的事啊。
轻城想了想,问道:“如今五军都督府和京卫是由谁接掌?”
百灵道:“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之职由楚国公接替,京卫指挥使则由吴国公兼任。”吴国公商融,是商皇后的父亲。
轻城越发惊讶:这个位置分配,楚国公竟隐隐压了商皇后之父一头?要知道不久之前,楚国公一门可还是阶下囚。
百灵道:“听说当今对那位假公主极其宠爱,如今在宫中也算是独一份的。”
轻城隐隐觉得不对劲,假公主受宠,英王被贬,几乎没有打仗经验的楚国公掌五军都督府,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吗?
*
京城,甘泉宫。
锦帐之中,被翻红浪,一片糜乱。
赵昶身下的女子一声尖叫,飞快地缩入被中。赵昶又惊又怒,坐起身斥道:“什么人……”忽地卡住,失声道,“怎么是你?”
他上身精赤着,印着几个殷红的唇印,背上还有几道抓痕,显得分外暧昧,下身亵裤倒还是整整齐齐地穿着,望向赵玺的神情又是恐慌又是吃惊:“你怎么进来的?”
赵玺嗤了一声:“自然是走进来的。”
走进来?京城重重防卫,他是怎么不知不觉进了京,又顺顺利利地入了宫,还能找到甘泉宫?京城、禁宫的防卫是假的吗,自己的暗卫都是死人吗?
赵昶心中越发恐慌,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什么,藏在被下的手一边慢慢伸出去,试图去抓床头的一根绳,一边佯装镇定地笑了起来:“四弟是特意回来恭贺朕新纳贵妃的吗?”另一只手拍了拍缩在被中的女人道,“荣恩,不和老熟人打声招呼吗?”
那女人缓缓从被中探出头来,露出一张与轻城一模一样的绝色面容,盈盈垂泪地喊了声:“王爷。”纤长卷翘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悄悄抬起,恰和赵玺看过来的目光撞上。
她心中陡然一惊:那目光望着她,冷若冰霜,如看死物,仿佛不带丝毫感情。
赵昶见赵玺不为所动,舔了舔唇,继续道:“荣恩果然是个尤物,难怪四弟当初念念不忘,哪怕和朕作对,也要把人娶回去。可惜,不该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只要赵玺心神乱了,他就有机会。
赵玺一声嗤笑,“铮”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剑。
赵昶大惊失色:“你,你要做什么?你敢伤朕一根毫毛,就不怕凌迟处死?”
赵玺淡淡道:“自然是……”手中长剑挥出,剑光如霜如雪,毫不留情地刺来。赵昶一躲,却没有躲开。赵玺一剑直直刺入他小腹,用力一绞,拔剑,最后两个字才出口,“弑君。”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将明黄的被褥都染成了血红。赵昶的手已经抓到了床头连着铃铛的绳索,刚摇一下,但见剑光一闪,直接将他的两根手指削了下来。
赵昶发出一声惨叫,痛得几乎晕死过去,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小腹的伤处,绝望地叫道:“来人,快来人!”
自然没有任何人过来。
赵玺面无表情,又是一剑刺出,这一次,从他的两根肋骨间刺入,刺穿了内脏。
剧烈的疼痛袭来,赵昶痛苦地倒了下去,赵玺却依旧不肯放过他,第三剑、第四剑……接踵而至,偏偏每一剑都避开了要害。不过片刻工夫,赵昶已经成了一个血人,痛苦得连滚都滚不动了,却还吊着一口气,气息微弱地恨道:“你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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