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漪的目光追随他看了七八家卖米面的,那微胖大叔都不满意,不是嫌米不够白,就是嫌米粒不够齐整饱满,一看就是挑剔识货的。
苏漪远远听到他说自己是县城国营饭店的书记,要买上好的白大米招待贵客,便眼冒绿光。她打开自己的尼龙口袋,看了看里面颗颗饱满白亮的大米,仿佛看到钱、票、券在向她招手。
就是他了!找准目标后,苏漪将尼龙口袋扛肩上,弯腰小跑着下坡,大步走向微胖大叔,“大叔你好,我这里有些上等白大米,您要不要瞧瞧?”
“真是上等白大米?”微胖大叔林致远眯了眯眼,看到苏漪年纪轻轻,穿一身干净的新衣,长得柔白又细嫩,像城里的大学生。就是脚上的布鞋有点脏,应该是走了不少土泥路。但她肤色红润,不像家里缺衣少食的,也不像山里人。他瞄了眼苏漪的尼龙口袋,“你先打开袋子,叫我看看货色。如果米不够好,我可不要。”
林致远承包了县里最大的一家国营饭店,作为饭店的书记,他拿行政十四级的工资,松江县属于国家六类地区,林致远一个月基础工资能拿一百三十八,还有其他补贴,大约有四十块,各种物资供给也比较高,粮票、布票、肉票、肥皂票等都不缺,工业券一个月就能拿十三张。
他在国营饭店上班,饭店包吃住,老婆和父母早死,也没有孩子,光棍一个,林致远一般不怎么花钱。今天穿的这身,是他去年年底置办的,专门在正式而重要的场合穿。虽然花了不少钱、票、券,可他当了国营饭店六年的书记,手里不缺那些东西。
林致远绝对算得上松江县上等的富户,正是苏漪最需要的那一类。
最近,湛江市公安局和松江县公安局以及当地部队一起联合破了件大案子,市里有关部门的领导高度重视此案,都聚集到了松江县。林致远的姐夫吴科长在县委上班,今次他负责招待市里下来的领导。一大早,吴科长就亲自骑自行车到饭店,交代林致远要好生招待领导,务必叫他们吃好喝好。
饭店里各种肉、菜都不缺,就是粮食质量不太好,林致远觉得拿不出手,因而才有了他在黑市精挑细选粮食的一幕。
苏漪不怕林致远看货,她打开口袋,信心十足地吹:“大叔你放心,我这米是托熟人专门从外地给我弄的,绝对上好的优质大米。你看看米粒的这大小,这颜色……”
林致远按捺住喜悦激动的心情,面露挑剔,把手伸进口袋里搅了搅,翻几下,确定苏漪的米不是只有“面上鲜”,的确是难得的优质白大米。“小同志,你这米,哪儿弄来的?本地米可没有这种货色。”
“都说是专门让外地熟人弄的了。大叔您也看过了,我的米这质量,可不愁卖。您要真心想买,准备出什么价?”苏漪不怕林致远不买,整个黑市的大米她都看过,只有她这儿是最好的。
况且林致远本人也说了,本地米没有她这种货色,更叫苏漪下定决心宰林肥羊一笔。
“小同志想怎么卖?”林致远笑眯眯问苏漪。
“我之前转过这边,普通白大米现在都卖到了二块九一斤,那些米里还有碎米、些许谷壳,我这米颗颗饱满,全无杂质,至少也得卖三块八一斤。”苏漪不疾不缓道:“如果大叔你手里有票和工业券,价格咱们还可以商量。”
林致远扫了下人群,不远处有两个推自行车的人,看到苏漪的米,开始向她走来。他站起身,“小同志,刚才你直接带着米走向我,想必也有意向把米卖我。这里人多闹得很,不如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聊。”
苏漪回头看了眼被拥挤的人群挡住的那两名走向他们的工人,笑了笑:“咱们先谈,要是谈不拢,我再找别的买主就是。”
林致远低低叹了声:这姑娘未免太精明。看来一会儿少不得要出点血。谁叫他急需她的米呢。这米一看也就十几二十斤,也不知道这姑娘还有没有多的?领导们可是要在他饭店吃三天啊。米必须要多备点,吃不完还可以留着自己炖粥慢慢吃。小米粥可是很养人的。
苏漪把林致远带到她最先腾放大米的无人车间里,林致远看她熟门熟路,轻笑出声:“没看出来,小同志你还是个老江湖。”
“大叔说笑了,我也是迫不得已。”苏漪微笑与林致远道:“您也别喊什么小同志,直接叫我小苏就就是。”
“好。小苏,你先说说,你想换什么票?”
“粮票、布票、油票、肉票、肥皂票,这五种票优先。如果您手里还有别的票,也可以拿出来换。”
“小苏,你也知道,粮票、油票、肉票是按月供应的,我手里也只有这一个月的,数量比较少。你若还想要,须得等我一天,我回去找人凑凑。只不过最近城里家家户户粮油都比较紧张,肉票一月就那么点儿,更不可能有剩。要凑也凑不了多少。”
“布票和肥皂票我手里有,数量也不多。这才过了年没多久,今年我也只领了三回工资。工业券也是,去年的已经不能用,今年我手里现在只有二十张,早知你要工业券,先前我就不给别人了。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想要,下来我可以找人帮你凑。”
第19章 交易(三)
林致远的目光落在苏漪身上,这姑娘起初有些惊讶,不过很快被她掩盖了过去,她难道不知道他说的这些常识?
管她知不知道呢。林致远忍住心急,语调平平问苏漪:“不知道小苏你想要多少粮票、油票、布票和肥皂票?如果有这些票,你打算怎么和我换?这白大米的价格,你能让出多少?”
“粮票一斤,布票一市尺,油票二两,换半斤白大米;肥皂票一张,也换半斤;如果有肉票,猪肉票一斤,换一斤米。工业券十张,换三斤米。如果有足够多的票、券,每斤米再补一块钱就行。否则三块八一斤,一毛都不能少。”
林致远打断苏漪:“小苏,你这换法,可不成!普通商品粮户口,一人一月也就一斤肉票,二两油票,自己吃都不够,哪里有多余的拿出来换?”
“至于布票,不是按月供给,而是按季度、半年和一年供给。我运气好,行政级别高,今年也就得了五市尺布的供给,别的人家恐怕都还没有。”
“工业券每月按基本工资发,大约十块钱才发一张。现在凡是买工厂生产的东西,都得要工业券,什么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等,哪怕是一口锅、一把刀都得要工业券。如今黑市上换工业券的人可多,你出去打听打听,一张工业券能换多少粮食?小苏你这种换法,未免太没有诚意了。”
“我不管别人怎么换,在我这里,就是这种换法。”苏漪铁了心:“您要是觉得不划算,咱们可以不换。我下去再找找,肯定有人愿意和我换……”
“还下去做什么呢!”林致远眼皮跳了跳,挡在苏漪面前,“和别人换,你要的票、券肯定换不了多少,不如和我换。”
林致远一开始打算压苏漪的价,没想到苏漪太精,他发现自己无法压价后,又表明他还有更多的票可以和苏漪交换,想要苏漪优惠点。“我这里还有火柴票、煤油票、糖票、烟票、酒票和鞋票,这些票,你又打算怎么换?如果我多加点票,价钱能不能再降降?”
“我不抽烟不喝酒,拿烟票酒票做什么?我家也没小孩儿,糖票对我没什么吸引力。鞋我家里有人做,鞋票我也不需要……”
现在多的是人会做千层底布鞋,只要她有布票,买了棉布请人帮做,最多花几毛钱的工钱。苏漪之前在成衣铺子买衣服时,听老板说了,只要有布。现在花三毛、五毛,就能请人帮做一双布鞋。
“请人做最多只能做布鞋,可不能做皮鞋和胶鞋。小苏你一看就是读书人,虽然不知道你在哪里上班。可上班不能只穿布鞋,少不得要准备一双皮鞋。你能托人给你送这么好的白大米,家里肯定不缺钱。不如和我换鞋票,弄双牛皮鞋穿穿。别叫同事们背后笑你寒酸不是?”像小苏这个年纪的女人最是爱美爱虚荣,也舍得花钱给自己倒腾。
“多谢大哥你为我着想。鞋票我还是不想要。您说说看,我要的那些票,你每样大约能拿出多少?要是您这会儿就能拿出足量的票和钱,这袋米,我马上给您。否则您还是别耽误我做生意,我下去找找,总有人愿意和我换。”
“我又不是专门出来用票和人换粮食的。现在怎么一下拿出你要的那些票?这样吧,小苏,你和我到我们饭店坐坐,叔免费请你吃顿饭。等你吃完饭,我把票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你看怎么样?”
“行。”苏漪也不怕林致远骗她或者抢她的东西。她两鞭子就能抽倒林致远。
况且林致远一个饭店书记,在松江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为了点区区大米,就动手强抢?现在松江县公安、部队士兵那么多,他要是挑这时候犯事儿,恐怕连县城都没逃出去,就被逮捕归案了。林致远可没那么傻。
林致远把苏漪带到黑市几百米远外的一户农家,他每次去黑市,都会把自行车寄放在这里。林致远一路骑自行车载着苏漪和她的大米,有话没话找苏漪闲聊。“小苏你胆子可真大,就这么跟我走,不怕我把你卖了。”
“不怕。您一看就是正经的好人。”
“呵呵。”林致远被苏漪这马屁拍的,乐呵得不行。开始和苏漪吹嘘他的奋斗史。这是林致远百谈不厌的话题,逢人就爱吹几句自己当年怎么怎么苦,又如何从一个小学徒,努力奋斗才有了今天。
他的故事讲到一半,就到国营饭店了。
林致远停下锁自行车,苏漪瞄了眼他的手表,现在已经下午两点,怪不得她肚子饿了。若不是早上多吃了两个大肉包,她恐怕早就饿得发晕了。
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饭店里没有顾客,只有几个员工坐在一起嗑瓜子,扯闲话。
林致远对外说苏漪是他远方亲戚,特地过来看他,把苏漪领进门,让她随意坐,“小苏你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
“简单的饭菜就行。多谢林叔了。”林致远和苏漪在路上已经互通了姓名。
“你有没有忌口?”
“没。我不挑的,什么都能吃。”
“那成。你先坐着。”林致远叫人给苏漪做饭,炒了个韭菜鸡蛋,煮了一碗白菜豆腐汤。
他回自己屋里,先清点了一下自己的票和工业券,又找饭店里的几个员工凑了凑,最后竟然只用十斤粮票、六市尺布票、四十张工业券和二十块钱,就把苏漪的二十斤大米换完了。
双方交易后,都挺满意。
林致远告诉苏漪:“小苏,叔手里还有不少票,工业券还剩三十多张,你那儿还有没有多余的这种品质的白大米?有多少都拿来,叔和你换。我还需要二三十斤这样的米。”
“叔,现在这种品质的白大米哪有那么好弄?之前我水土不服,病了一段时间,家里亲戚都说小米粥养人,叫我弄点米熬粥喝。就这二十斤,我还托了不少关系,花了点儿钱才弄到。结果弄回来自己舍不得吃,便一直留了下来。您晓得我是北边人,吃不惯米饭,又要换点票、券给乡下亲戚用,这才割爱给您。”
第20章 线索(一)
“真没了?哎,我就怕这点米万一不够吃,可叫我咋整?”林致远头疼得很。现在好东西可没那么好弄。
可他姐夫再三叮嘱他,要让领导吃好喝好。他要是没让领导和姐夫满意,往后再想找姐夫帮他办事,可就麻烦了。
吴科长那人心黑手狠,半点亏都不吃,才不讲什么亲戚不亲戚呢。当然,吴科长向来办事公道,若是这次欠了他人情,以后他找吴科长办事,可简单多了。
“叔,大米我没有,可我过来投靠亲戚时,还带了些上好的精细白面粉自己吃……”苏漪适时抛出诱饵。
林致远盯着她看了几秒,嘿嘿笑了:“小苏你这人可不厚道。你有精细白面粉,怎么不早和叔说?说说吧,你有多少?咱们还是用票和工业券换?不过我得先看看面粉的品质……”
“面粉我放在了乡下亲戚家里。明儿我给您捎来,让您看了,满意了,咱们再说怎么交易,成不?”苏漪看到饭店墙壁上的大挂钟显示已经下午三点二十五分,她打算先去县公安局,再到澡堂取她寄放的东西。
苏漪主要是想到公安局,问下之前和她一起逃出来的姑娘们,现在都被安排在了哪儿?她们今后打算在哪儿生活?有没有让公安帮忙弄新户口?
那些姑娘长年住山里,也没怎么读过书,大多胆子小,还很惧怕公安,也不懂在外面生活具体需要什么?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和公安沟通好?
苏漪觉得自己都快成老妈子了。可她没法儿放任那些女孩儿不管。
“林叔,一会儿我还有点事要办,就先告辞了。”
林致远送苏漪出门,在店门口再三嘱咐她:“明儿早点带东西过来。你要是早上来,叔请你吃早饭。包子、馒头、面条、饺子、油条……你想吃啥,叔都叫人给你做。保证味道好!”
“我要赶着吃叔的早饭,怕是天没亮就得出门。这……”
“那有什么,离城远的乡亲们到县城赶集,都是摸黑出门的。你要是害怕,可以叫你亲戚送送你。就这么说好了,叔等你来吃早饭。慢走啊。”林致远怕苏漪拒绝,丢下话,冲她挥挥手,转身就跑了。
苏漪叫他逗笑:看你这么心急,我就放心了。她心想:下次尽量都换成钱。她还要准备房租呢。
肖公安虽说会给她找地方住,可房租总不能叫人家掏吧。明儿得多带些精细白面粉。县城的房租她问过澡堂老板,一间房一个月至少得七块钱。市里想来会更贵,起码得十块钱一个月吧。一般交房租都是半年一年的交。也就是说,单是房租,她最少要准备六十块。工作一时半会儿也不好找,还有其他各种花销,她要住市里,兜里的钱不能少于一百块。
苏漪现在只有五十块,她还得从林致远那儿弄五十,或者更多。
苏漪在林致远给她凑票、券的时候,和饭店柜台那儿收钱的员工聊过天,假装不经意,打听到林致远一个月工资有一百七八十,哪怕是饭店后厨的学徒,一个月也有三十多的收入。他们还包吃住呢。
这叫苏漪下定决心,如果有机会,一定也要在市里找份在国营饭店上班的工作。这工资和福利待遇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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