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知道程平竟然以明经第五名及第,对着她那张貌似恭恪、却总少点敬畏的脸,白别驾习惯性地想训斥她两句,程平也准备好了,心说“训吧,训吧,反正也就这几天了,”没想到,白别驾抿抿嘴,只说道:“以后做人做事谨慎恭敬着些,莫要给使君抹黑。”
程平一愣,连忙施礼:“是,谨遵别驾教诲。”
白别驾挥挥手,“你去吧。”
关于白别驾,程平回去与杨华和周通唠叨,周通笑道:“你这是耳朵痒痒,不被骂两句难受?”
程平小声笑道:“我是觉得有点奇怪,白别驾与使君不和,使君还派他来朝正,我看别的州也有派长史的,也有派别的属官的。”
杨华也低声笑道:“我帮你补充一句,而且年年都是白别驾来。”
程平瞬间腐女了,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相爱相杀?
周通却不以为然道:“自古正官、佐贰不融洽的多了,但也不能耽误了正事。”
程平、杨华对望一眼,都摇摇头,说起别的。
三人科举路一起行来,一起同过窗,一起在考场“扛过枪”,甚至还在帐篷睡过一张“床”,算是铁兄弟了,周通要走,程平和杨华自然不舍,周通却笑道:“别小娘子一样,我兴许到冬天的时候就又杀回来了。”
十里长亭外,程平、杨华、吴焕捧着酒,先敬白别驾,次及诸位同乡士子,到周通时,周通终于红了眼眶,一把搂住程平的肩:“好兄弟!”
程平眼睛也有点潮,“我们在长安等着你。”
杨华拍拍周通的肩膀,也满脸感慨。
吴焕也有相熟的,自然也是亲亲密密地道别。
杨华来到进士科郑元面前,两人没说什么,只互相深深地看一眼,碰一下碗,干了碗中酒。
看着这些年轻人,白别驾别过头看向远方,他们到底年轻,不知道今日依依惜别的朋友,或许以后会是你死我活的政敌。
看着车队影子越来越小,吴焕、杨华还有程平脸上都现出惆怅之意。
吴焕叹息道:“他们都走了,就剩我们三个了。”
这一叹,无形间,把自己与程、杨二人距离拉近不少,三人又是同乡,又是同年,合该守望相助的。
吴焕虽是高门子弟,平时被人捧着,倒也不是很轻狂的人,当下邀着程平、杨华一起吃饭,一顿饭一场酒吃下来,又亲近了一些,程平喝得少,吴焕杨华念她年岁小酒量浅也不灌她,他们俩却喝了不少。
程平、杨华还是住一个屋。程平扶着杨华回去,仆人帮他脱靴子,程平给他倒一杯水,杨华挥挥手让仆人出去。
这是有话说?
“郑元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杨华倚在床头,面无表情地说。
啊?程平露出惊讶的神色,这还真想不到。
“我外祖家原是商人,攒了不少银钱,到外祖父这一辈,就改了门籍,立志耕读传家,然我几个舅舅读书却是一般,倒是家母因为这个攀了一门‘好亲’,嫁与家父做填房。”
杨华慢慢说他的家史,他父亲家这边说是士族,其实不过是倒驴不倒架子,多少代没出过高官了,钱财也不剩多少,留下的只有一个荣耀的姓氏——当然,还有世家的规矩。他们看不上杨夫人的奢侈、没规矩,杨夫人性格刚硬,手里又有钱,怎么愿意受他们辖制,杨华的父亲把继室与原配相比,很有点“人不如故”的意思,中间又有曲折误会,杨夫人一怒之下,讨了休书,带着嫁妆回家去了——肚子里揣着还没被发现的杨华。
至于后来杨华出生,两家争子,又是另外一场麻烦了——不过从杨华的姓氏上就能看出最后谁胜了。
倒是后来杨华的前室哥哥郑元很有“家族意识”,屡屡关照这个不同姓的弟弟。
别人家的家事,程平不好评论,便只听着,等他说完,过了半晌,听着没声音,以为他睡着了,谁想杨华突然叹一口气:“娶妻,娶妻,如果不能敬她护她,娶她做什么?”
程平自然知道他这是感慨父母亲的婚姻,不好顺着他说,便插科打诨:“含英想着娶新妇了吗?”
杨华笑一下,翻过身看程平,“乡间成亲早,悦安定下亲事没有?”
程平摆出情圣的样子,轻浮地说:“看上我的小娘子太多,不知道选哪个才好。”
杨华挑眉,又“嗤”地笑了:“失敬,失敬,原来悦安竟然是位风流才子。”
程平虚虚地拱拱手,“过誉了。”
两人同时大笑。
笑罢,杨华看着程平,“若不是弟有这样的才情气度,单以相貌论,简直疑是女郎假扮的呢。”
程平心里一突,面上却翻白眼:“等某长高了,成了纠纠男子汉,看你和先达还拿不拿这话打趣人。”
看程平似不高兴,杨华又与他赔礼,俩人又一起猜测周通一行到了哪里。
程平看杨华不似真起疑心的样子,松一口气,女扮男装真不是容易活儿——她这一感受在入宫领御宴那天肚子突突地坠疼时,达到顶点。
尼玛!怎么非挑这个时候!
虽然今生这是第二次——头一次是一年以前,但前世有丰富的对抗经验,这是大姨妈先兆!
第28章 大姨妈事件
程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中桂殿兰宫锦绣繁华,耳边丝竹声声歌诗酬唱,再瞟一眼最上首穿黄袍的那位,伸手捂住下腹部,但愿姨妈再耽搁一阵子,莫要太通畅才好,不然,这所谓人生最荣耀时刻,保不齐就变成了人生终结时刻。
“难道我的穿越就是为了成就一则科考史上的逸闻八卦?”程平一边与坐自己旁边的柳参碰杯,一边在心里苦笑,明明刚才山呼拜舞、皇帝一个个殷殷垂询的时候还没事呢……
这种大宴,酒菜没有热乎的,应酬了一阵子,程平的肚子越发疼了。别人喝了酒脸都红红的,只有她面色发白,额头挂着冷汗,这会子不只肚子疼,似乎头也突突地疼起来。
好在程平是明经第五名,皇帝以下是高官显贵们,显贵后面是进士们,进士后面才是明经,程平这种敬陪末座的离着那些人老远,旁边是明经第四和第六,半生不熟的,大家都用羡慕地目光看着前面穿朱着紫的或者出头露脸的那些,又随时准备为他们做的诗、说的笑话捧场,与程平碰杯心不在焉得很,倒也没人发现她的异常。
酒过三巡,皇帝本人、重臣们、状元公都做了诗,恭贺皇帝又得良才的漂亮话换着方式说了几遍,皇帝终于“不胜酒力”先撤了。
太棒了,真是个知情识趣的皇帝啊,程平行礼送行的时候带着十二分的诚心,大佬都走了,大家快散了吧?
散倒是没散,但席间秩序却是松了下来,众人有拼酒的,说话的,对诗的,出去更衣的,干嘛的都有。
杨华走过来:“你面色不好,这是喝多了?”
程平顺手推舟地点点头。
杨华看看周围,也是没办法,他们身份卑微,皇宫这种地方岂容他们造次?
程平笑道:“你去忙你的吧,别管我。”
难得遇到这么多达官显贵,再清高的也知道要去敬杯酒混个脸熟,程平岂能因为自己让杨华错失机会。
杨华又嘱咐她几句,到底去了。
不知道这皇宫“更衣”的地方隐私性强不强?程平又怕露了底,又想去厕所,要不先去看看?不行就不上。
程平离了席,找宦者打听了方位,顺着小径往偏僻处走,哪知还不曾解决自己的尴尬事,却碰到了别人的尴尬事。
“陆郎,我着人给你送去的一点小东西,你如何不收?不是什么贵重的,却着实有趣。”
看见前面拐弯处一男一女的身影,程平来不及退了,赶忙往小径旁边的石头后面一藏。
“臣年纪大了,又公事繁忙,早失玩乐之心,况且长公主小娘子家,送臣礼物,于礼不合,以后还请莫要如此了。”陆允明沉静的声音。
“你——我——”安阳长公主咬着嘴唇,“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陆允民抿抿嘴,没说什么。
“我与姑姑、阿姊们不同,我,我一定都听你的,谨遵妇德,不以身份骄人。”安阳的口气里带着点娇娇的哀求。
程平吃着这意外而危险的瓜,心里感叹,长公主这真是“低到尘埃里”了,单恋着实是个苦差事啊。
“我去求圣人,不让你因为,因为我,影响了仕途。他自小疼我,又信任你,一定会答应的。”安阳情急之下抓住陆允明的袖子。
长公主长得美,得皇帝疼爱,一腔真情,再解决了驸马不担任实职的问题,程平想不出陆侍郎为什么不答应来。
然而陆允明就是不为所动,“公主请回吧,站在这里不好,以后也莫要再提这样的话了。”
长公主到底是有脾气的,跺脚道:“我便这么敌不过那柳氏吗?”
程平联想到上次风雪夜听到的,陆侍郎这位前未婚妻不知是怎样风华绝代的人物,后面的姑娘一个个都拿她当标准靶。程平又揉揉肚子,等着陆允明把公主气走。
“公主请回吧。”陆允明再次不喜不嗔地说。
长公主到底年纪小,近几年又被捧着宠着,现在被人这样拒绝,哪里受得了,带着哭腔儿:“陆允明,你会后悔的。”说着跑走了。
陆允明缓步走回宴会,却不想扭头间看到石头边上的影子,当下皱眉走过来,然后便看到一脸尴尬笑容的程平。
两人的目光中都有点一言难尽的意思。
正要说什么,听到小径上由远及近的说话声。
“今天陆允明倒是不居功,本来他是座主,这些进士都是他的门生的。”
程平看看陆允明,默默往里挪了挪,给他留个空儿。
陆允明抿抿嘴,到底也站在了石头后面——不然俩人站在这儿干吗呢,说不清楚。
“他打得好算盘,向圣人卖好,其实,这些进士明经还不是把他当座主?”
“咳,我算看明白了,座不座主的,也没意思。等待铨选的人随岁积,每年才多少职位?这帮才及第的愣头青怎么跟去地方上历练过的比?即便选上,从八·九品一点点爬上来的又有几个?到有个人样儿了得二十年以后,那时候我们都致仕了。”
“我听说今年的吏部试……”
两个穿绯袍的渐渐走远了。
已经没心思关心吏部试了,程平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就想着赶紧撤。
陆允明也觉得与个士子躲在石头后面不像话,当先走了出来,程平随后跟上。
突然感觉似乎有点“发作”,程平面色一变,踢在一块略凸起的石砖上,差点绊倒。
陆允明停住脚,皱眉道:“想什么呢?”
感觉到似乎有东西流淌,为了赶紧与这位没眼色的先生分开,程平豁出去了:“门生在想圣人之言。”
陆允明挑眉:“哦?说说。”
程平的肚子似乎突然被扯了一下,她额头的筋一跳,勉强维持着刚才的平静口气:“‘非礼勿言’。”
陆允明被气笑了,“圣人还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呢。”
程平破罐子破摔,“实在是太也凑巧。”
程平等着他拂袖而去,陆允明却皱起眉:“你面色不对,是怎么了?”
求你,快走吧!程平假笑:“点着了风寒,又喝了酒,不碍事。”
陆允明负着的右手动了动,又看程平一眼,转头走了。
程平终于松一口气,钻到石头后面,等着刚才去厕所那俩官员回去,然后看能不能去收拾一下自己。
又等了一小会,那两位终于姗姗地走了过去,程平检查过,外袍目前还没有问题,赶紧蹿到厕所,生死时速地简单收拾了一下出来。
情况还不算严重,但是不能坐下,程平琢磨着要不还去石头后面、或者竹林子里待一阵子,差不多散席再回去?但怎么确定散席时间呢?
程平想了想,来到小径通宴会厅这头的一棵树下倚着,捂着头眯着眼做醉酒状。这个位置好,上厕所方便,赴宴的人出来也能瞧见。
正祈祷不要再流了,宴会厅出来一个人,来到程平身边:“程郎君,阿郎使我给你送件披风来。”
程平装做迷瞪地睁开眼,辨认一下陆侍郎的侍从,笑道:“多谢侍郎。”然后不客气地接过披风搭在自己身上。
侍从看看她,行个礼走了。
有了这件披风,就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可以混过去了,程平为刚才自己对陆允明的不礼貌不好意思起来,这个,哎呀……
看一眼空着手回来的侍从,陆允明接着与中书舍人司马襄说话。
第29章 “安漂”的日子
靠着陆侍郎的披风,程平有惊无险地熬完了领御宴环节,回去以后又庆幸好在屋子富余了,现在自己独居,不然在杨华面前露馅的可能性也很大。
杨华却问:“晚间我去照顾你吧,你这样,我实在不放心。”
程平皱眉:“你还真把我当小娘子了。”
杨华无奈地摇头笑笑,只好让仆人去买治风寒的药饮子,程平都偷着倒在了牡丹花根子上当了花肥。
也因为这“风寒”,程平错过了曲江探花、雁塔提名这些事。
杨华笑道:“反正你也不爱去。”
程平悠然地坐在榻上,搂着隐囊,喝着蔗糖热饮,“‘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1何等畅快荣耀,我怎么会不爱去呢?”
杨华虚点她,笑道:“口不对心!”
程平也笑,“看破别说破嘛。”
又过了两天,程平好了,看着那件绣竹叶暗纹的披风发愁,人家对自己也算有救命之恩,是不是应该去感谢一下?
但是去的话,就又翻起了那天的尴尬,这不是感谢,这是给人添堵呢。不去……陆侍郎会不会觉得自己太忘恩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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