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尹拍拍陆允明肩膀, 颇为感慨地点点头, “当日我说, 等你回长安,我们再喝一场。”声音又充满了笑意,“谁想到,你又来喝我了!也罢,这个东道我还做得起,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好!”陆允明颇为豪气地答应着。
旁边的盐政巡院郭廉笑道:“府尹藏的那两坛梅花酒是不是要取出待客了?”
陆允明笑问:“莫非是龙潭寺了尘大师酿的?”
何府尹做恼怒状对郭巡院道:“嗐!你怎的把梅花酒的事都说了?既然让他知道,我这两坛,一滴也留不下。”
郭巡院跟着做戏,惊讶道:“啊?府尹竟然是重酒轻友的吗?”
何府尹指着郭巡院摇头,众人大笑。
事实证明,何府尹不但不重酒轻友,还不重色轻友,不仅让自己养的家伎出来献艺,还请来兴元府最有名的艺伎娘子们来给老友侑酒。
其中有一位,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在这个行当算“老人儿”了,却着实漂亮。一群满头珠翠、广袖长裙的女子中,独有她梳着利落的胡髻,小袖细衫、尖勾锦靴,手臂和腰间配着金玲,一走路便叮铃铃作响,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
自来了唐代,程平还没见过这种又个性又漂亮的姑娘,不由得眼前一亮。
何府尹显然与她是相熟的,笑道:“雁娘先为我等舞一支柘枝来。”又要亲自为她敲鼓。
程平见过胡旋舞和剑器舞,却还没见过久负盛名的健舞柘枝。
陆允明举杯待饮,目光随意扫过,看到程平目光炯炯,不由得轻笑,就这还不娶亲呢。
鼓声响起,雁娘举起袖子,轻轻甩出,扭腰回首,再抬腿,舞了起来。
鼓声时而缓慢,时而迅疾,舞蹈也是,时而婀娜,时而矫健,铃声与鼓声同在,翠袖共罗裙翻飞,简直好看得炫目。
一阵急鼓之后,是缓缓的三声“咚咚咚”,雁娘一个深深的下腰动作,又缓缓抬起,然后对众人嫣然一笑,行礼收场。
满堂喝彩。
“诚之,还有诸位,大家看这柘枝舞比平康坊的娘子们如何?”何府尹笑问。
陆允明微笑道:“矫健娇美,不让曹氏。”曹十二娘是先时柘枝舞名家,还曾进宫给先帝献过舞,陆允明这评价是相当高了。
何府尹大笑:“两京女郎不知多少求陆五郎一句赞,而不能得,雁娘福气不小。”
郭巡院提点:“还不好好谢陆尚书?”
雁娘对陆允明轻轻一福,眼波流转,“儿多谢陆郎盛赞。”
这又是什么情况?似乎闻到了一丝皮条的味道。程平第一次近距离围观唐代官员开狂欢派对,不知道流程,难道要开始掉节操了?
她一个敬陪末座的小吏,没人关注,这会子就专心当起了吃瓜群众,不知道陆尚书这平时老道貌岸然的,这节操是怎么个掉法?
陆允明微笑道,“小娘子该得的。”又转头对何府尹笑道,“翼云鼓敲得也越发好了!这样的好乐好舞、高朋琼宴,不有佳作,何伸雅怀?”1
程平立刻肩就塌了,陆尚书,你行的——又作诗!
陆允明的提议立刻得到附和。
陆允明作为首倡者,又是才名在外的,自然要先作,他略一沉吟,便口占一首小词。
前半阙铺陈酒宴丰盛、歌舞好看,以显示主人的好客,词风很是典雅富贵。后半阙却突然画风一变,“十年一别,征路相逢,明日又客行。回望处,夕阳千万峰。”2
何府尹认真地看着陆允明,半晌,唏嘘一叹,离席走过来,“诚之,来,我们满饮一杯。”
有陆允明作的主旋律压阵,后面的诗作都少了些靡靡之气,多了些典雅忧伤的文人情怀,宴会还真的“幽赏未已,高谈转清”起来3。再后面的歌舞饮酒,也都没超出正常范畴,一直到酒宴结束,都没出现程平以为的掉节操场面。
陆允明带着户部诸官与东道主们告辞,何府尹笑道:“我知你挂念王命,故而喝得不够畅快,待我任期满了回京面圣时,我们一定一醉方休。”
陆允明眯眼笑道:“好!”然后由侍卫扶着登车而去。
看着黜陟使仪驾走了,郭巡院小声问道:“府尹如何没让雁娘……”
“襄王梦里都是社稷事,没有神女,不必多此一举了。”何府尹背着手,转身摇摇头走了,“本官舍出面皮,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自求多福吧。”
陆允明喝得确实有点多,头有些疼,本也有些伤风症状,这下子更严重了。
来到馆驿,洗漱过,头越发疼了。
看他面色不好,用手指揉眉心,侍卫楚信道:“奴去找驿丞,问他坊内哪家医馆可靠。”
陆允明摆摆手:“都这个时候了,不要多事。我睡一觉,明日也就好了。”
“还是看一看吧,阿郎睡不好,精神不济,明日怎么应酬?”
陆允明皱眉:“你去找程主事,他备了好些药饮子还有丸药。治这种常见病的,他那里肯定有。你去要些来就是了。”
楚信叉手,转身出去。
程平喝得不多,最多算微醺,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爽衣服,正晾头发,不意这时候有人找,赶忙拿簪子挽好头发,身上收拾齐整,开了门。
听楚信说了症状,程平翻出一剂药饮子,三种药丸。
“饮子是解酒的,这个丸药是退热的,这个镇痛,这个可以内清火热、外散风寒。若是不体感恶寒,就不用吃这个退热的,别的尽可以一同服用,我问过医者。”
楚信谢过程平,接过药来,临行抿抿嘴,又看她一眼。
这次跟陆允明来的是楚信——就是上次东市救过程平一次那位。这位楚侍卫跟韩秀不同,说话少,但很会做事,程平跟他却不似跟韩秀亲近。
这是有话说?
程平挑起眉毛,好吧,我知道这时候不只药过去,人也得过去表示一下关心。
“楚郎君,等我!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座主。”
楚信停住脚,还好,阿郎这位门生不太笨。
看见程平,陆允明却有点惊讶。他眯眼笑道:“你怎么还亲自送过来?”
“楚侍卫说座主不爱吃药,让我来劝劝。”程平笑道。
陆允明看楚信一眼:“多事。”
楚信看看陆允明,看看程平,拿着药引子出去煎。
陆允明只着中衣歪在榻上,身上搭着薄毯,用手支着头跟程平说话。
他因为喝了酒,眼周泛红,眼睛里却水汪汪的似有波光,眼神也不似平时严肃,带着点迷离,终于把他的桃花眼风情全部显露了出来。
程平却没空欣赏他这风情,她用热水汤匙把丸药研开,“这样是有点苦,我问过那医者,整个吞了不行吗,他说还是研开了药效更好。座主就这样喝了吧,再吃个蜜饯就行了。”
陆允明失笑,还真以为我怕吃药呢。
看陆允明把半碗药一口闷了,程平赶忙递上清水和蜜饯——小零食桌子上本来备着就有的,程平屋里也有,但没陆允明这里样数多,也没这么精致。
陆允明只接了清水漱口,却没吃蜜饯。
程平觉得似乎还应该再坐片刻再走,不然显得不够真诚,便坐在陆允明对面。
对上陆尚书这副“玉·体·横·陈”的样子,突然有点不自在,便没话找话:“座主与何府尹是多年旧友了吧?”
陆允明微点头,“就像你和杨华一样,一起考过来的同年,当年最相和睦的朋友。”
程平怔一下,今天这场景,程平不是没觉察,若是以后自己与杨华、周通也玩这心眼儿,心里想来也会觉得悲哀。
看程平那神色,陆允明眯眼笑了,到底年轻,还没被这世道磨砺过,心软,也心善。
程平知道他笑什么,心里骂一句,“面带桃花的男人,果真值不得同情。”
“去吧,别跟我这儿耗着了,早点睡。”陆允明笑道。
程平早困了,当然恭敬不如从命,站起来对他行礼,“座主也吃了药早点歇息。”
陆允明点点头。
程平恭敬地退了出去。
第55章 发生了矿难
不知道是这药真有效, 还是陆允明能扛,第二日程平已看不出陆尚书与平时有什么区别。
但程平还是得表示一下关心:“座主好些了吗?”
陆允明笑道:“好多了, 还要多谢你昨天亲自给我备药。”
程平连忙道:“‘有事,弟子服其劳,’门生该当的。”
看着晨光中朝气蓬勃的少年郎,陆允明恍惚找到一点做国子祭酒的感觉, 真是不跟小郎君们相处, 不知道自己老啊。
程平哪知道自己一句话惹出了陆尚书的“中年男人危机感”, 兀自笑着打听:“座主, 我们要在兴元府待多久?是不是很快就要去盐乡了?”
陆允明点头:“很快就走。”
果真非常快,这一日陆允明看了郭巡院的呈文,又听了汇报, 简单问了些情况, 便表示要去州府盐乡看看。
本准备了一堆答对解释的郭巡院在心里抹一把虚汗, 连忙笑道:“不知陆尚书要去廖州还是去闵州?下官已打点好行装,随时可以为尚书先导。”
山南西道地况复杂,盐产丰富, 廖州临近剑南道,盛产井盐,闵州则有盐池, 虽不似河东池盐那么有名, 产量却也不小——这也是陆允明选择来山南西道的原因, 可以就近考察两种盐产。
“去廖州吧。本道盐乡不是一州一府, 我们又没定归期, 郭巡院留在这里处理公务吧,随意找个人带我们便好。”陆允明温言道。
郭廉看陆允明一眼,赔笑道:“陆尚书远道而来,巡视本道盐务。山南西道不比河东、江淮那些富庶地方,这里山野乡僻,下官若不能跟随,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陆允明笑道:“这有什么,郭巡院尽管放心。另外打听着何府尹还有没有梅花酒,等本官回来,我们都给他喝光。”
郭廉很捧场地笑起来,又道:“下官定不辱命!”
陆允明也笑,看起来场面很和谐。
随后陆允明又以私人身份拜访了何府尹一次。到兴元府的第三天,黜陟使一行离开府城,继续西行——随行的是郭巡院的属官吴长史。
三日后,到达廖州,并没在州府停留,而是直接去了盐井最多的瓜县。
廖州这路啊,是真不好走,这里在过去已经是蜀地了,蜀道难真不是虚言。
走在山路上,坡陡路窄,两侧茂密的竹林遮天蔽日,那竹子都有大碗口粗细。车队行进得不快,到达瓜县五井乡时,天都快黑了。
五井盐亭的亭长正在着急发火:“早不出事,晚不出事,这个时候闷在井里,这是要触贵人的霉头吗?这一两天贵人可就要到了……走吧,去看看。”正抄了幞头扣在头上,便听到又有人来报,“亭长,长安来的贵人到了!”
这下子五井亭长更着急了,赶忙检视一下身上衣装,给了旁边家奴一巴掌,“还不头前带路!到哪儿了?”
又边走边跟头前来的亭吏说道:“这个时候了,贵人肯定不去井上了。你去那边看着,不管是死是活,明日不能让那些乞索儿露了口声,触犯了贵人。”
哪知等亭长急慌慌赶到大路才知道,黜陟使一行已经朝着井上去了。
亭长猛拍大腿,赶忙追了过去。
陆允明等离着老远,就听到哭声。
陆允明等快步走了过去。
盐井旁空地上围了一群人,中间又躺着两个,几个妇孺围着正在哭泣。众人见了陆允明等“贵人”,都急忙跪伏在地。
只妇孺们还在哭叫。
陆允明上前探查那两个人,户部诸官是略知他脾气,吴长史还有廖州盐官则是不敢拦,只那瓜县盐监赔笑道:“尚书还是莫要过去吧,免得触了晦气。”
看他作死,吴长史连忙呵斥:“狂乱悖言,还不退下!”
陆允明径直走过去,蹲下查看,这二人早已气绝,皮肤都有些凉了。
见了陆允明,两个年轻妇人胆怯,只小声啜泣,孩子们还不更事,也停止哭泣,瞪着好奇的眼睛看这“怪人”,只一个老妇人不管不顾,伏在其中一个尸身上,哀哀痛哭。
陆允明看着这痛哭的老媪不由得心里恻然,老来失子,哀伤莫大于此。
突然,老妇人声音停了,软倒在地。
陆允明赶忙上前,掐她人中。
户部两个随行的员外郎以及巡院长史见尚书都不嫌脏嫌晦气,赶忙也上前帮忙,那老妇人却没转醒。
巡院长史探其呼吸:“已是不行了。”
见不是普通的晕厥,程平咽口唾沫上前,“下官学得一抢救之法,不知可否一试。”
陆允明看她一眼,“来。”让出了自己的位子。
程平看到,暮色中,老妇人面色似乎有些青紫,想来是强烈情绪引发心脏病。程平先打开老妇人呼吸,然后便按照标准cpr程序进行胸外按压。
程平游泳不错,大学时曾在校游泳馆当过救生员助理,专门学过心肺复苏术,只是没真正用到过,这回赶架子上架,心里颇有点忐忑。
按压了30下,程平低下头,口对口人工呼吸。
周围一片吸气声,陆允明也有些皱眉。
一个乡民后生不顾阻拦上前,“你怎么能——”
程平又已开始新一轮胸外按压。
后生跪在陆允明面前,眼中含泪:“贵人,我们虽是贱民,张阿婆年纪大了,也不能让人这样……”
突然一声呻·吟,那老妇人竟然活转了过来。
众人舒一口气。
程平道:“其余的,下官就不能了。还要找个医者诊脉看一下才好,看起来像是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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