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点头,经济能力是自立的第一步,“合适的时候,某可以让你还俗,给你立个女户。只是——不管女冠,还是女户,都并不比你当魏家二娘容易。”
魏二娘再磕头:“奴是死过一回的人,不怕。”
程平点点头,倒是个勇敢的人。
大魏氏被收监,小魏氏也走了,堂上终于只剩了几个官员。李县丞已经彻底无语,我前天为什么会觉得这小县令还挺靠谱的?
就是一向会说话的赵主簿也只能笑道,“明府到底是年轻心热。”
白县尉只看着程平笑,一双狐狸眼眯着,又招摇又风骚。
程平却道:“理一理青苗税的账目吧,连这杀夫案,一块移交州府。”声音沉稳,面容庄重,好似刚才公堂上神展开的不是她一般。
李、赵、白三人终于共鸣了一次,“跟着这位,以后恐怕太平不了了。”
第70章 终审的判决
程平慎之又慎, 拿出比当年考科举写策论还仔细的劲头儿写了魏氏杀夫案的判决意见——倒不是当年不够仔细,但考场之上,毕竟没那么多时间容她这样细细推敲。
程平把草稿删改了两次,又“不耻下问”去找刑狱典史——这种老刀笔吏都是写诉讼案牍的一把好手,两人又斟酌一番, 才算定了稿。
再就是青苗税钱粮和账册,安排押运人手。依照过去县衙的惯例,程平把李县丞和白县尉留下看家,带着赵主簿,一路南行,往州府治所所在的临淮行进。
赵主簿这人,有点虚头马脑, 但日常相处是很愉快的。他说话总是很委婉, 从不正面反驳, 很懂适可而止, 察言观色能力也强, 那微露痕迹的照顾和恭维拍得程平通体舒泰。
程平暗自感叹,腐化堕落的感觉真好啊!
米南离着临淮不算远, 饶是走得不快, 三天也就到了。
程平整衣行礼:“下官参见使君。”
穆刺史看起来比程平那位白捡的老师周刺史还要年轻一些, 白净面皮, 三缕美髯, 虽算不得美男子, 但也自有一股儒雅的文士风度。
穆刺史微微笑道:“程县令请免礼。”
等过了一会程平扯出老师周刺史来, 穆刺史对她的称呼就自然地改成了“悦安”,脸上的笑也带上两分恰当的慈爱。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程平到底也混了一阵子朝廷,让陆尚书磋磨过多少回,又去山南西道出差逛游了一圈,在这样的老牌政客面前,倒也不丢份儿,秉着下官和晚辈的本分,却不怯懦瑟缩。
穆刺史忆一下当年,程平表达两句对周刺史的感恩,两人再说几句京中人事,扯一点本地风物,气氛甚好。
穆刺史略知程平底细,年岁不大,出身寒族,明经及第,制科得官,不过一年就放了外任——想来是个有些本事的,毕竟能得那位陆尚书青眼,不是易事。
只是没想到他还是周望川这老儿的弟子——这倒是真有意思了,不群不党还是脚踏两只船?心里这么想着,穆刺史面上却一脸欣赏,拈须笑道:“不意周十二竟然得此佳徒!”
拉完关系,说完客套,程平呈上青苗税账册。
穆刺史只略看,便放在一边,笑道,“悦安辛苦了。”
程平却不居功:“这是安公早就备好的,下官只是运送过来。”
穆刺史哈哈大笑,“悦安倒是实诚。”
程平弯起眉眼,腼腆一笑。
坐在程平下首的赵主簿对这位主官也有点不懂了,听起来竟然是颇有背景的,看他与穆使君答对,也不是不懂事,怎么……
程平又呈上魏氏杀夫案的卷宗,嘴里解释案情始末。
穆刺史看一眼程平,笑道:“魏氏按律当斩,但其情可悯,可减一等改成绞刑,算是兼顾了法理与人情。或如先时徐氏子为父报仇案,先斩后旌,也算有判例依据。悦安这一举将死刑改成徒刑……恐怕太宽仁了吧?”
程平据理力争,把姚大郎的恶行和魏氏的悌德做对比,又引申到社会影响上去,表示若杀了魏氏,不利于“教化百姓”——没法传播社会正能量。也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对徐氏子为父报仇案的意见,还是把案情的是非曲直弄明白得好。
没想到程平如此不识抬举,穆刺史脸上的笑淡下来:“悦安所虑也有些道理。只是刑部重法,悦安所判既不依刑律,也不依判例,恐怕是通不过的。”
程平郑重了脸色:“人命关天,总要一试的。”
穆刺史没想到这程悦安懂事只是表象,其实是个喝生水长大的杠头!简直没事找事,又死不听劝。周望川这什么眼光啊!
穆刺史不必给他一个小县令面子,当下肃然道:“那姚氏子就不是一条命吗?程县令未免太偏颇。”
程平站起来谢罪,却只谢态度的罪,对判决结果闭口不提。
穆刺史彻底放弃劝这油盐不进的,就这德行,周望川和陆允明都是混惯官场的,想来也不会怪我,让他吃个教训也好。
穆刺史打着官腔儿道:“此案本官再斟酌,程县令没有他事,先退下吧。”
程平叉手,恭敬地退下。
赵主簿与端着茶盏的穆刺史对视一眼,便也跟着施礼退下。
程平想着穆刺史对自己“程县令——悦安——程县令”这称呼上的一波三折,在心里幽幽地叹口气,以后不好混啊……
至于魏氏案,程平对穆刺史的判决结果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只能指望刑部那帮人有个有同情心的。
青苗税到京的时候,泗州本季大案卷宗也送到了刑部。
一审二审判决结果不一样……刑部侍郎笑一下,挺长时间没见过这种愣头青了,再看县令的名字——“程平”,好像有点熟。这不是前阵子户部小出了一下风头那个主事?好像圣人亲点了他一个外放官,看来是放到泗州去了。
刑部侍郎再认真看一遍卷宗,“教化”二字让他想起前阵子今上刚写的教化诗以及这位皇帝年轻时候的“侠义事”,再考虑到程平是陆诚之举荐外放的,而泗州刺史却是邓党……刑部侍郎是彻底犯了难。思索再三,最后本着“有法可依”的精神,到底判了魏氏绞刑。
然而这事却不知怎么被御史知道了。御史林蔷扛出《礼记》,“兄弟之仇,不反兵”,认为魏氏为妹妹报仇符合“礼”的要求,所以她虽然犯了法,却可以法外开恩,所谓“居礼者不以法伤义”。
另一位岳御史却持相反论调,并弹劾米南县令程平不依法判案。
另一位官员则又引申到泗州教化和治安问题上来,认为这是泗州刺史失责。
眼看要扩大化,皇帝及时摁住,才没让这件事立时膨胀起来。
皇帝与陆允明对面坐着,想到早间那差点又冒头的“党争事”,皱眉道:“这个程平,是真能找事儿。朕当时怎么点了这么个傻气的刺儿头!”
陆允明笑笑:“或许是因为在傻气上,圣人还看到他一点侠气。圣人早年总想着当个侠客,‘言必行,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1,又尝诵李太白《侠客行》,点他倒也不奇怪。”
皇帝笑起来,“……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眼中露出感慨,“朕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一定是个侠客。”
陆允明笑着喝口茶。
皇帝本觉得程平还是不适合当亲民官,听陆允明说起年轻的时候,又有些释然,年轻心热是好事!
“罢了,这小子既是朕的门生,朕总要给他兜着。”
在皇帝又在朝堂上发表了一番惩恶扬善、教化百姓的高论之后,魏氏杀夫案也有了终审判决——免死刑,徒三年。
第71章 修建河道网
魏氏的终审判决结果下来的时候, 程平刚从运河堤坝回来。
录事焦融候在廊下, 笑道:“明府, 魏氏案判决发回来了。”
程平把伞立在门口, 来不及处理沾满泥巴好有三斤重的芒鞋,先看文书。
看着那上面的“徒三年”,程平舒一口气,放下心来。目光扫过下面逐级的签字盖章, 不知是不是错觉,程平总觉得盖着刺史大印的“穆清辰”三个字于庄严方正之中冒出一股子肃杀之气。
上级的欢心这种事,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有什么算什么吧。程平无奈地挠挠脸。
婢女阿桃递上药膏子,笑道:“阿郎抹一抹吧。”
程平拍两下脸,挥挥手,“不用, 不用!”话说最近迟到的水土不服来报道了,耳朵下起了十几个小红疙瘩, 有些痒,程平怀疑是湿疹,当然也可能是过敏性皮炎。
程平把自己当男人,姜氏却不然,看她耳下红了一小片, 她又手欠, 总挠, 很怕她挠破了留疤痕,便让人去问郎中买药。郎中说这叫“芙蓉斑”,多发于夏初莲花初绽的时候,又给了一盒药膏子。
这药膏抹了并不解痒,抹了几天也并没见疙瘩下去,程平就懒得抹了——不知道药里面放了什么,有一股甜腻腻的香气,又黏糊糊的,不清爽。
程平恍惚想起前世,那张脸总是先细细地洗了,再拍水,再精华,再乳液,还时常七·白·粉、鸡蛋清、牛奶面膜地折腾,这辈子却连药膏都懒得抹,是彻底活成了糙汉子。
其实本朝的汉子,也不都是糙的,程平又想起那年看灯“扑”到陆尚书怀里闻到的似檀非檀、似花非花的香气——所以,我比汉子还糙!
饶是这样还被白县尉打趣。
白直笑吟吟地看着程平道,“明府这香熏得甚是清甜,莫非是京中的新方子?”
程平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两个:伪娘!
程平假笑一下,不跟他一般见识。
把芒鞋脱在廊下,程平穿上家常便鞋进屋。拿笔加签了自己的名字,盖了章,让焦录事拿去给白直办理魏氏服刑事宜。
候焦录事出去了,程平又吩咐阿桃回头去城南清净观告诉小魏氏一声。阿桃脆生生地答应着。原来这丫头有点木讷,不知是不是程家风水好,有利口舌,最近倒是越发爽利了。
程平站在屋门前看外面,雨线如织,墙角几株杜鹃开得正好,在风雨中别有一股艳色。程平却不是什么赏花的风雅人,她琢磨的是今年雨水。
前些日子有点旱,好赖又下了这场雨——这才是老天爷赏饭呢。
说来米南境内也有几条纵横的河道,但都不连通运河,且比较浅,有的河段甚至已经淤塞废弃了。若是缺雨的时候,这几条河没法用于农田灌溉,若是运河水势大,又没法泄洪,相当可惜。
水利事,情况最好的却是程平原来一直担心的运河。相对比那些“野河”,运河堤坝看起来要牢固不少。程平询问本县河官,查看记录,又问了积年的老农,算一算,除非发生大历年间那样的洪水,这堤坝还是能扛得住的,今年看着也不像会连月下那样大雨的样子……但今年好,明年呢,后年呢?有备才能无患啊。
程平走回桌前,拿烧的碳条画水利工程图。
正琢磨计算着,白直来了。
他从前衙过来没打伞,带着满身的湿气进来,本就薄紧的胡服更贴身子,程平在心里“啧啧”两声,这身段……
程平指指自己对面的座位让他坐。
白直说了两句魏氏移狱徒刑的事,又把一些刑狱文书放在程平面前。程平放下炭笔,改拿毛笔签批。
白直不拘礼地拿过程平画得工程图来,看了半天,没懂……
白直清清嗓子,皱眉道:“明府这是学道呢?”这是什么鬼画符!
程平抬眼,大度一笑。
白直有点羞恼,低头喝茶,这茶真寡淡!
程平笑着低下头接着签批,小少年还挺可爱的。
签完了文书,程平把工程图解释给白直看,“我们把这几条旧河道与运河连通起来,形成水利网络,水大时泄洪,干旱时又可以引运河水灌溉,这一片地——”程平的手在旁边的舆图上画一圈,“也就盘活了。”
看着程平莹白纤细的手指,白直皱一下眉,抬眼,目光扫过程平线条柔和的面颊和略凸起的喉结。
“怎么了?”
白直再清清嗓子,随口道:“连通这么多河道,要征发的徭役不少。”
程平道:“用旧河道正是为了减少徭役征发。你看,我们这样挖过来,再把这一段疏浚一下,尾段再沟通运河,也就差不多了。”
白直再看看那张图,点点头,到底没好意思问那些边上标的“鬼画符”是什么。
白直出身武将之家,其祖父是位五品定远将军。白直从小不爱读书,偏爱舞枪弄棒,每日携弓骑马与一帮纨绔鬼混,曾打坏了宣威将军幼子的一条腿,家里费了老大的劲才算把事情了了。
怕这个小子继续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其祖父让他荫了职——五品恰能荫一孙。
白直一直看程平不顺眼——学渣对学霸大约是两种态度,一种是崇拜,一种是抵触,白直无疑是后者,尤其对方与自己还同龄……
白直的目光再次从程平过分白净的脸上扫过,在心里嘀咕一句:“娘们唧唧的!”
不两日,天晴了,程平又把本县河道都看了一遍,回来把工程稿略修改,就招了李县丞、赵主簿、白县尉还有河官来开会,讨论兴修水利工程的事。
往年,安县令这时候也会巡查河堤,征发民夫徭役,但干的主要是修补加固的活儿,工程量小。李县丞等没想到新县令刚上任,就要玩一把大的。
程平跟他们解释这样做的必要性和好处:“此为一劳永逸之法,可涝年抗洪,旱年灌溉,不似如今百姓纯靠天吃饭。”
李县丞考虑的是人和钱的问题;赵主簿则心里微微一笑,程县令这是要做政绩呢,倒是白直觉得这件事靠谱。
李县丞道:“这是好事,只是钱粮恐怕不够,人夫征发得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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