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不少理工科专业存在这情况:“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驴使。”作为一个文科狗,程平前世没体会到,这一世,还是文科狗,却体会得真真切切的。
第74章 白直的发现
程平穿上芒鞋,披着蓑衣, 戴上斗笠, 带着家仆王大,往河堤去了。
河上已经一片热火朝天的局面, 几个河官、录事都被程平分派了任务, 各盯着一摊子事。
蒙蒙细雨中,民夫们喊着号子把大石吊上堤坝。
不实际修堤不知道, 原来自己在制科考试时算的东西有多书生气。在当代环境下想科学一把、应用个公式, 简直太难。但作为一个受了十几年现代教育的穿越者,对数学、物理知识的应用是一种下意识行为。
比如有一处堰体,程平与懂些工程的河官商议着让它向上游稍微倾斜大约5度角, 以增加堰体的稳定性,堰体又稍向上游鼓出,以减少运河上游溢水时对河堤的冲刷, 堰体逐渐变厚, 以增大堰体刚度。1
工程进度还不错, 程平巡查了一圈, 来到“指挥中心”——一个勉强不漏雨的棚子里坐下, 把姜氏给熬的红枣姜汤倒出半盏来吃。她也只敢少少地吃几口,在外面上厕所实在不方便。
没想到刚沾唇,就有人跑来:“明府!伤着人了!”
程平“呼”地站起来,放下杯盏, 快步走了出去。
是一块石头掉下来砸到了人, 而且一伤就是两个。其中一个被压了腿, 程平怀疑已经骨折了,另一个闪得快,只把肩膀胳膊擦破了皮肉。
程平让大家别动这个可能骨折的,又喊:“郎中怎么还没来?”
作为后勤的一部分,程平专门雇了随着工程队的“队医”。
“今日陶郎中家小郎君娶新妇,没来。”有人喊。
程平抿抿嘴,打发王大,“赶紧去附近村镇找个能治外伤的来。”
程平握住腿折那人的手,“你忍一忍,一会郎中就来了。让他看过,再喝了药,疼得就轻了。”
那汉子满脸冷汗,“我的腿是不是断了,我是不是以后都不能走了?”
“不至于,郎中有办法!”
安慰这汉子两句,程平又去看另外一位。
这位的胳膊还在流血,程平让人拿清水来帮他清洗,又掀起袍子,拿刀割了自己一段白色半臂的下摆下来,先简单包扎处理一下,止住血再说吧。
那边巡场的白直听说这边出了事也走过来,看程平拙手笨脚的,抿抿嘴:“我来!”
程平如释重负地让开,这血丝呼啦的,我是真不大会处理。
白直武将家出身,自己从小也摔打着长大,被人打出血、把人打出血来不是一回两回,处理这个虽不算熟练工,但比程平强多了。
看他把那汉子的胳膊包扎好,程平称赞道:“齐同好利落手法。”
白直挑眉,眼底闪过一抹得意,又去看那个骨折的。
听说是程平不让移动的,白直瞄她一眼,笑道:“明府倒懂这个,莫非也——”说了半截又改了话头儿,“多少人都是因为胡乱搬动或者揉按,后来接不好的。”
好在此地离着村镇不远,王大带着跌打郎中回来得很快。那郎中给上了板子,摸了脉,开了药,众人又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门板上送回家去。
程平让郎中再帮刚才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的那个上药开药。那郎中听说已经拿清水洗过了,便道不用拆了,只再喝几剂药就是。
依照程平早先拟好的“工伤条例”,录事给了两个受伤民夫养伤钱和郎中医药钱。
往年出徭役若是出了这样的事,只能自认倒霉,没想到今年县衙给请郎中,还给养病钱,县令和县尉又不嫌民夫们粗陋,亲自裹伤。
伤了肩膀那个看看自己胳膊上缠着的白色桂布,跪下给程平和白直磕头。
程平赶忙扶起,温言安慰,让他回家养伤。
白直在她身后“嗤”地笑了。
程平回头,挑眉看他。
白直负着手,扭脸看别处。
程平不理他,看这边处理完了,工程又恢复了正常秩序,便走回棚子去。
白直跟在她身后,也朝着棚子走去。
程平坐下歇脚,白直坐她旁边,拿起她之前倒的半盏红枣姜汤,皱着眉闻闻,“这是什么?”
“姜汤,我有点着凉。”
白直看程平,着凉,看不出来啊,而且这姜汤似乎与普通的姜汤味道不大一样,怎么有点像阿娘喝的红枣饮子,不由得不怀好意地又打量程平一眼,“明府这身子可不大行啊,怎么倒似那身娇体软的——”
程平寒下脸来:“白县尉想说什么?”
白直吊儿郎当一笑:“没什么,关心明府而已。”
程平把凉了的半盏汤泼了,没什么表情地道:“多谢。”
白直站起身,“我再去巡一遍。明府身子不爽,早些回去吧。这里我盯一天半天,坏不了事。”不待程平说什么,就转身出去了。
看着他英挺的背影,程平无奈地笑了,贪上一位这么混不吝的下属,也是没办法。
下午雨越发大了,程平下令停工半天,让大家歇一歇,自己又拿着伞、披着蓑去堤上巡查了一遍,嘱咐看场子的两句,也就回去了。
姜氏指挥着阿桃给程平烧洗澡水,心疼地抱怨,“你就折腾吧!非折腾病了才安心!还不快把那湿鞋袜脱了!”
程平赔着笑,被姜氏硬灌了两碗姜汤,水烧好了,赶紧躲进厢房去洗澡。
洗完换上干松衣服,程平看漏壶,快到敲暮鼓的时候了,头午让王大随着送那两个民夫回家去,现在竟然还没回来,莫非那民夫家有什么事?
程平又打发阿桃去前衙问问今天可有什么事。回来说,李县丞他们中午都按时下值了,两个值班的老吏说日间并没有什么事。
挺好!程平希望以后忙完工程,也能每天按时下班。
阿桃去厨下做饭,程平在内室坐着与姜氏闲聊。
姜氏像程平小时候一样,拿布巾给她绞干头发。
程平盘腿,把盛满紫色杨梅的碗放在腿上,拈一颗笑眯眯放进嘴里,“我小时候头发又黄又稀,您和阿娘成天让我吃磨好的芝麻粉,现在才有这么厚这么黑的头发。”
姜氏笑道:“那时候多乖,从不让我们担心。”
程平只笑。
姜氏摸着程平头发,轻声道:“这么好的头发,若是能梳高髻,戴上步摇,不知该多好看。”
程平笑起来:“您这话差了。好不好看,关键看脸。”
白直回来得比程平还要晚一些,经过县衙,便顺便停一停,前衙只两个老吏,白直懒得跟他们说话便走了出来,想起上午程平说着凉,便直接拐去县令后宅。
两个看门的衙役要按例进去通报,白直岂是那种愿意等在门口让人通报的?一个横眼便把两人给摁了回去。
他自己推开二门,走进内院,又诧异,王大呢?莫非还没回来?往常这奴婢都兢兢业业地在二门这儿守着。要白直说,这程县令有点穷酸,一共就两个奴仆,还不如街面上开酒肆的呢。
站在廊下,白直解蓑衣上的带子。屋外淅淅沥沥的风雨声杂着屋内细碎轻柔的说笑声一起钻进白直的耳朵。
白直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隐隐的,似是程平说“——关键看脸。”
白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悄悄走过去,用手戳破窗纸。屋内姜氏随手给程平简单地挽了个髻,拔下自己头上的钗子给她簪上,细细端详:“多好看。”又轻叹,“不知道还有没有光明正大这么插戴的一天。”
程平没心没肺地笑道:“还是戴幞头好——省事!”
姜氏笑嗔道,“尽胡说!”又把髻拆了,继续拿布巾给她擦发稍。
屋外白直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小孔洞中,那巧笑倩兮的脸,程平竟然是……
呆了半晌,白直悄悄退出去,走到门口,看那两个衙役:“我忘了点东西,明日再见县令,你们别说我来过。”
衙役们本与白直相熟,都笑嘻嘻地答应着。
白直随手从荷包里摸出些钱来给他们。
白直披蓑戴笠骑着马在街上乱走,程平竟然是女人,她怎么敢?这种传奇里写的事竟然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别说扮得还真像!……也不是没有破绽的,白直脑子里闪过她线条柔和的脸和莹白的手指,又想起她在县衙门口与百姓讲话时神采飞扬的样子……一时脑子里乱哄哄一片。
暮鼓敲响,白直停在偶尔来喝花酒的一处院子外。
鸨母赶忙笑着迎出来,“白郎可有日子没来了!”
白直笑道:“又惦记我荷包里这点银子了?”
鸨母道:“白郎能来,便是没有银子,老身还有娘子们也是高兴的。”
白直“嗤”地笑了。
鸨母吩咐摆酒,“还是让丹娘来给白郎斟酒?”
白直点头。
丹娘不是这院子里顶漂亮的,却是最善解人意的。看白直似有心事,便不多说什么,只让侍儿抱来琴,弹起一支叫《暮云归》的轻柔曲子。
白直自斟自饮,等从沉思中回过神,丹娘同一首曲子已经弹了三遍。
“怎么今天总弹这个曲子?”
丹娘笑道:“助君沉思耳。”
白直笑一下,招呼丹娘近前。
丹娘乖巧地跪坐在白直身侧。
看着她莹白的脸,白直又想起另外一张脸来,摘下头上的幞头扣在丹娘的头上。
丹娘惊讶地瞪起眼睛。
白直哈哈大笑。
丹娘做嗔恼状,又娇媚地笑了。
白直的笑淡下来,她脸上从没有这样的神情。
也不拿回自己的幞头,白直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放在案上,站起身走出去。
“恭送白郎。”身后丹娘道。
鸨母在堂上笑道:“白郎如何从不在这里过夜?”
白直似笑非笑:“似我这般丰神俊朗,在院子里过夜,我总觉得亏了。”
第75章 去拜访名士
第二日清晨, 程平一睁眼, 便听到鸟雀啾啾,晴天了?
可不是嘛,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停了,身上似乎也舒服多了, 姨妈快走了……程平吃过饭, 乐呵呵地去前衙。
白直看一眼坐在上首的程平,低头喝饮子,掩住眼底的情绪。
程平先问李县丞夏税的事。今年算是风调雨顺,夏税收得并不困难。李县丞回答已经收了大半,稻米也都诚实饱满, 期限内收齐应该不成问题。
赵主簿拿一些县衙日常花销的账册给程平, 让她签批。
程平又问白直, “到了夏季,人们都烦躁, 城内可还安定?堤上人多, 难免摩擦口角,这两日可有纷争?”
白直硬邦邦地道:“无。”
程平看看他,不知道这个中二病少年又耍的什么脾气,便点点头。等李县丞和赵主簿出去,程平多关心白直一句:“齐同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
白直辗转一晚没睡,这会子看程平神采奕奕、眉眼带笑, 心里不由得升起怒气, 冷淡地说:“某倒是没什么。昨日明府说伤风, 莫非今日已经好了?”
程平笑道:“多谢惦记,已经好了。”
想起那红枣汤都是母亲什么时候喝的,白直觉得脸有点发热,又不愿在程平面前失了气势,停顿一下才道:“好得倒快……某去监下转一圈。”说着转身走了。
程平从他匆匆而去的背影中读出了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中二少年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正要往堤上去,王大回来了。程平问是怎么回事。
王大眼睛发红,满面疲色:“那断了腿的张二他娘子去年没了,三个孩子让他老娘看着。老人家听说独生子腿断了,吓昏了过去。家里两个大人都躺倒了,三个孩子只会哭,小的才三岁。”
程平沉默一下,问:“给他娘请了郎中了?”
“郎中施了针,就醒了,又煎了药来吃,郎中说什么‘急痛攻心’,年纪又大了,让好好养着。”王大虽然是奴仆,但原来在富裕商家,现在在县令家,幼时的贫困艰难早忘了,这时候看到张二家里的惨状,不免受到震动。
“留下些钱没有?”
“阿郎给的钱都留下了。”
程平点点头,让他下去休息,今天就不要跟着上堤了。
光听王大叙述,也能想象这张二家的境况,程平心里沉甸甸的。所谓牧守一方,让这一方百姓吃饱穿暖,都是自己的责任啊。前世看戏,好像是一出叫《七品芝麻官》的,里面白鼻子丑角县令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但,怎么做主?
程平悠悠地叹一口“哀民生之多艰”的气1,想到屈原,不由得想起那次调戏陆座主来。不知道他的盐政改革推行得如何了?前两天接到上面的文书,泗州盐务官逐步裁撤,但米南的官盐专卖点还在。程平是地方官,盐务官另有系统,不归她管,但想来一项新政推行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又一月,以云氏命名的两条支流“云公河”已经疏浚完毕,务虚的东西也要开始准备了,比如刻在功德碑正面的修河碑文。程平计划请名士薛初执笔。
这位薛公寒族出身,早年曾中过进士,也是卡在了吏部铨选上,按照惯例,去了地方,在一位王刺史手下做幕僚。当时恰赶上藩镇叛乱,这位王刺史也是个性子刚硬的,举全城百姓对抗藩镇,檄书就是薛初写的。
当时城破,王刺史身殉城池,薛初也受了重伤,被人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时也只有一口气了。
先帝读到这篇《抗叛贼陈修檄》时很是赞叹,本拟招他入朝为官,奈何薛初双腿已残。
对这么一位有才有德的,程平态度很是郑重。当天没穿官服,而是穿士子袍,买了笔墨纸砚四色礼物,带着王大上门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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