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望川笑道:“要改口称陆相了。”
程平睁大眼睛,赶忙笑着道歉。
白直也知道这位是谁了,东都陆五郎!
白家也住洛阳,但白直祖父不过是个庶族出身的五品定远将军,跟陆氏这种大士族没什么交集。但即便这样,白直也是被“陆五郎”虐大的,不爱念书了,睡懒觉了,出去疯跑了,都会被念叨“你看,陆五郎……”
白直此时想的却不是小时候的这些“仇怨”,而是程明府的表现。
白直以一个“公安局长”兼“刑警队长”的专业眼光分析程平,虽然她对陆相行官礼,嘴上说话也是正经下官对上官的路数,但怎么就感觉两人之间有股子熟稔呢,似乎比跟她那位大老鼠老师还要亲近些?再联想到她刚看到这一行人时眼睛里的光芒、那兴匆匆的背影……白直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程平哪管白直肚子里的弯弯绕,满脑子想的都是“赈灾粮”。人都到了,粮应该就不远了吧?但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问,程平只好先带着这两位上堤看工事,介绍米南水利兴修情况和抗灾情况,顺着也就说到了粮食。
“义仓里都快见底儿了,最多还能撑五天。”程平哭穷。
陆允明眼尾微翘,看她一眼。
周望川道:“甭旁敲侧击了,短不了你的粮食。”
程平嘿嘿一笑,心说,那就好,那就好!
话说陆允明和周望川一路行来,跨州过府,所到之处饥溺交困。只缺吃少粮的地方已经算好的,不只一个地方河湖决堤,满眼汪洋,城内城外皆是沟壑,路边墙下飘着尸体。
泗州刺史穆清辰倒还是靠谱的,州府所在的临淮境况还算稳定,至少没有发生决堤的状况。穆清辰介绍自己治下六县的情况,言必称“米南”,俨然把米南当成泗州的脸面。又极力劝黜陟使一行去米南看看——穆刺史觉得,自己这也是卖陆周两位一个面子,程县令是自己这位同年周忘川的弟子,又是从陆相的户部出来的……
其实即便穆刺史不说,陆允明和周望川也要来米南看看的,倒不是两人念着与程平的香火情,而是一路见到不只一批携老带幼逃往米南的流民。
“米南有粮吃!我们去米南就不挨饿了。”
“听说只要去堤上干活,县里就给吃的。”
“听说就是老的小的也有善人给粥吃。”
“米南没有大水!”
陆允明谢绝了穆刺史陪同的“好意”,只让泗州别驾跟着,一路往南,终于看到了这让泗州刺史自豪、无数流民们念叨的米南河。
看着蜿蜒的河道,高高的堤坝,还有河堤内侧的胭脂石“警戒线”,再侧头看看那边年轻的县令,陆允明不知道是该感慨还是该欣慰。
一行人参观完了河堤,便回米南城里。
一路行来,田间虽然也被水泡了,但村庄依稀还是旧时模样,百姓也还算安定。到米南城门外时,可以看见一些安置流民的简易帐篷,又有仆役用大锅灶在熬粥,又有吏人衙役在旁边维持秩序。
程平介绍,这是“云家粥”,在东门有“卢家粥”,西门有“袁家粥”,云庆寺有商户们共立的粥棚。
陆允明和周望川便知道了,流民不只是县衙在养着,还有这些世家大族和大商户们也在出力。但别的郡县也有世家大族,也有商户,虽也有施粥施粮的,断没有这般整齐,且又有吏人衙役在旁边维护——这必是县衙勾连组织的。
待进了城,发现城内秩序井然,百姓们几乎可以算是安居乐业了——当然,巡街的武侯衙役似乎有点多。
陆允明问:“没让流民进城?”
程平点头:“是。”这个时候没法讲平等博爱,大量的流民进入城市,可能造成一系列的治安问题。
陆允明看她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在陆允明心里,程平是个格外心软的,不说在部里特别好说话,单说上次去山南西道,他殚精竭虑地琢磨新井打法,做各种机关——恐怕主要目的不是多出盐,而是避免矿难、减轻盐工劳力。这次竟然能忍住,不让流民进城……
周望川则对自己这位弟子由欣赏转为好奇,他是怎么在一年之内获得世家大族的支持,以一县之力,修起这样的水利工程,竟然还立起了义仓的?
陆允明对程平了解还多些,也知道她之前募捐的事,但也想知道更多细节。
见官长们问,程平嘿嘿一笑,从卖河段命名说起,再说到义仓,说到购买抗涝早熟稻种,“所以,米南虽然缺粮,却不似周边县缺得那样厉害。”
在雨稍微小一点以后,程平便约谈米南粮商们,“此时不囤粮,等大家都反应过来,想买粮都买不到。”
粮商们也深以为然,冒着雨中行船的危险,去外地购买粮食。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官有官道,商有商道,这粮到达泗州可比赈灾粮快得多。
有粮了,又怕粮商们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程平一方面对这些粮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方面用了点不那么民主的行政手段限制粮价,再加上有常平仓平价粮,在水灾之初,流民来之前,米南的粮价一直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
对上堤的米南百姓,则是半赈济半徭役的形式——百姓家有余粮,还没到完全吃官府的时候。
后来时间越来越久,百姓家余粮少了,流民越来越多,程平便又找上这些“大户”们。
程平往云家榻上一坐:“云公,‘市义’的时候又到了。”
云朗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平:“我家的钱粮十之七八都让程明府帮着买了‘义’了,明府对云氏恩德真是深厚啊。”
程平脸皮厚,全当听不出话里的调侃,反而正色道:“昔时冯谖为孟尝君市义,保孟尝君一生平安富贵;今某为云公市义,或能让云氏门楣更光耀。”
这种危急时刻,云氏义举若能上达天听,被朝廷立为“典型”,不只是博个好名声,云氏子弟进入中枢会不会更容易?到那时,云氏恐怕就不再是窝在这小地方的三流士族了吧?不管什么时代,名和利都是相互联系的。
云朗自然听懂程平的言外之意,哈哈大笑:“程郎真是生得一张巧嘴。”
云氏又捐献给常平义仓一批米粮,同时按照程平的建议,在城外开粥棚。
有云氏带头儿,卢氏自己就跟上了。
对一直不大合作的袁氏,程平到底又舍脸去了一趟。看云氏在米南的人望名气越发高了,尤其那“云公河”和义碑,袁氏早有意动,只是舍不下脸来。这会子程平亲来,嘴上话说得也客气,袁氏家主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至此,程平算是完成了对米南世家大族的团结工作。
程平把老弱流民分流到几个地方,主要由几大世家供应饮食,又派人维序和监督,而青壮年则以工代赈,上堤干活。
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程平虽有的地方一带而过,有的地方春秋笔法,有的地方用“新闻联播体”,但陆、周二人都是久在官场也混过地方的九尾狐狸,岂能听不出其中的猫腻?
陆允明看程平故作严肃的脸,心里笑斥:“越发无赖了。”
程平说完,便“首尾呼应”把话题又归结到缺粮上:“饶是这样,仓里的粮也不够吃啊。”这不是程平墨迹小气,实在是吃饭的人太多了,看着仓里的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程平就跟葛朗台老头似的,心每天都是抽抽的。
周望川拍拍自己的肚子,翻个白眼:“你再不喂喂为师的肚皮,给米南的粮就扣下了。”
第82章 男人的心思
接待上官这种事, 赵主簿最拿手, 程平放心地交代给他办。
众人都回去一通梳洗, 程平也终于又有了人样儿。她还见缝插针地去前衙找李县丞说了会子正事。听程平说黜陟使到了, 先去了大堤,李县丞惊讶地瞪起眼睛。
李县丞想了想, 小心地问:“那我们的债券?今天头午债券已经印好了送了过来, 布告也写得差不多了。”
程平摆手:“朝廷的黜陟使来了,有粮了,我们这债券发行的事就先搁置吧。回头把这些都封存起来, 若用不上,统一销毁。”
这是程平“弄粮三部曲”的最后一步——发行政府债券, 向民间借贷, 当然这所谓民间主要是士族、豪强、富商们。
先是让人自愿捐, 然后找人要, 最后找人借——程平也觉得自己的羊毛薅得有点狠, 行径太过流氓无赖, 但有什么办法呢?
流民来了, 你不能看他们饿死。即便真狠心不管流民死活,本县也会被糟蹋得不像样——在面临饥饿这样关乎生死的大事时,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可以想见, 那时一定是盗匪横行、饿殍遍野的惨相。
至于这借贷的窟窿回头怎么堵, 程平也差不多想好了。开“国企”嘛!等水退了, 这么多失地的流民百姓, 县衙就都雇佣来织布、染丝、造纸、做扇……发展本地特色手工业。然后跟商人们合作, 把货卖到北方去。在自己任期内,债券的窟窿总能堵上的——吧?
对发行债券,李县丞、赵主簿都很不理解,为了外地流民,竟然举债?朝廷的颜面何在?关键是,怎么还?用赋税抵?但经过这么多事,两人已经学会在县令面前闭嘴。特别是李县丞,人本来就是个老诚实在的,此时早已视这位年轻的县令为真正的上司。程平说什么,李县丞便做什么,不问缘由,只管执行。
发现不用举债,程平也松一口气。程平觉得自己就是个穷命人,十来岁的年纪就为了那点家产跟别有用心的长辈斗智斗勇;后来进了户部,发现朝廷比自己还穷,户部尚书简直穷得要当裤子去;好不容易来了这鱼米之乡,得,差一点欠一屁股债!
程平交代李县丞:“打扫粮仓,备生石灰,等着仓里进新粮;让人跟士族们通报一声,陆相来了;这几天我不一定有空上堤,李公你去盯着,县衙让赵主簿坐镇……”
李县丞一一都记下来。
最后,程平笑道:“晚间一块去陪上官们吃饭。”
李县丞不是正经科举及第通过吏部铨选的官员,而是流外官熬资历熬上来的,没赴过宫中大宴,对于陪“宰相”吃饭这种事,颇有压力。
程平小声道:“都是往嘴里塞,没什么特别的。”又顺嘴说起听孟员外郎说过的朝中廊下食的笑话。
李县丞为人老实,觉得不该笑上官们,到底绷不住还是笑了。
白直走进前衙,看程平与李县丞正在说话,程平一脸坏笑地说什么,李县丞死忍着笑的样子,呵,今天挺高兴啊。
已经有好些日子白直没在程平脸上看到过笑意了,今天却这般欢畅——想来是因为黜陟使一行的到来。
程平心情好,看见白直进来,刚梳洗过的小伙子一身官服,挎着腰刀,格外英武好看,不由得夸赞道:“今日齐同格外英俊。”
白直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看一眼程平,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比陆相如何?”
程平:“……”男人也比美?雄,雄孔雀?
李县丞抿抿嘴,放弃对白直的规劝。
看白直掸掸衣袖,样子似不在意,却分明在等着答案,程平轻咳一声,假笑道:“这却不大好比。”又对李县丞笑道,“他们美男子的事,我们不掺和。”
李县丞给面子地笑了。
白直眯着狐狸眼看看程平,终究没再说什么。
说完事了,看看漏壶,时候不走了,赴宴去吧。
县衙离着馆驿很近,三人步行过去。到馆驿时,赵主簿已经操持得差不多了。程平很夸了两句——非常时期,馆驿中东西备得不多,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赵主簿还能收拾得齐齐整整的,确实是人才。
诸官员入座,按照既定程序开宴。开始祝酒,说的都冠冕堂皇一些,多有涉及此次江南水灾、百姓、民生的祝词,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也就随意多了。
周望川与程平的师生关系不是秘密,席间便说起齐州士子,说起程平那些同乡同年来。
程平便道:“不知老师记不记得周通?学生来上任时,他正要考礼部试,不知道他及第没有。”
周望川笑道:“似是及第了,我还收到他的名刺,只是未曾见到人。”
程平点头,想来是老师调任侍郎后,按照礼节,周通去拜访过,又想,考中了就好,下面就等吏部铨选了。
陆允明抿一口茶,“他礼部及第,但卡在了铨选上,拟去剑南道游历一番,看能不能在那里谋个职位。”
日理万机的陆相竟然知道一个小士子的近况……看来陆相很是欣赏周通啊。
作为周通的好友,程平冲陆允明感激一笑。
陆允明微翘唇角,再喝一口茶。
白直看看程平,再看看最上首的陆允明,低头干了杯中酒。
白直敬陪末座,轮到他敬酒时,席间氛围越发松快了。
白直对陆允明笑道:“陆相是东都人,某也是东都人。某可算是听着陆相的事迹长大的。”
陆允明少有才名,不及弱冠之年便考取状元,对朝中事多少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听白直这么说,只以为他在拍陆允明早年事迹的马屁。
程平对白直比较熟,看他那惯常讽刺自己时唇角略弯的样子,心说:“握草!终于找到了白直比美的原因,小时候的心理阴影!陆允明就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啊!”
陆允明微弯眉眼,只略举杯,饮了一口,并没说什么。
白直见陆允明如此,酒气上涌,眯起眼睛,“陆相——”
“哎呦!”程平差点从坐榻上掉下去。
众人都看她。程平赶忙站起身赔罪:“下官量浅,适才失仪了,还请恕罪。”
陆允明看看她,又看看白直,浅笑道:“日间大家都辛苦了,时候不早,大家散了吧。”
众人起身,恭送上官。
周望川经过程平时瞪她一眼,耍小聪明!这种愣头愣脑的下属,有什么好护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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