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蓉颇为期待,申媪却道:“洛阳那边的消息,婢子并不知情,女郎要不召晏一来问问?”
她确实不知情,也无瑕分心这些,因为晏蓉的陪嫁侍女病了大半。火里来水里去,又一路惊险,在山里绷着神经还好,出来后松了一口气人就倒下了。
剩下没病的那几个都打了焉,申媪只得安排那几人照顾同伴们,她亲自守着主子。
晏蓉生病其实也挺正常的,侍女们有的生病比她还重。
“女郎要不与霍侯相询也行,女郎醒了,想必霍侯很快就会过来的。”
说到这里申媪喜滋滋的,霍珩一路护着晏蓉同骑,晏蓉病得昏昏沉沉,他面沉如水,一路快马加鞭,硬把两天路程用一天半走完了。
出了山,他亲自安排晏蓉下榻房舍,又看着她被喂了药,要不是他还有诸多事务需要处理,恐怕现在还在这呢。且他离开前命人人在屋外守着,刚才晏蓉醒了,已经有人奔去禀报了。
乳母想些什么,晏蓉大致能猜的出来,她挺无奈的:“阿媪,你……”
不过不等她的话说完,门外就由远至近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霍珩在檐下解了蓑衣,低声道:“世妹?”
“世兄,请进。”
救命之恩,又一路受其照顾,这时候生生避嫌就矫情了。此处并非闺房,当世对女子的约束也没那么大,晏蓉低头略略整理衣襟,待一切整齐,她便扬声请人进屋。
霍珩推开房门,一进屋就先打量晏蓉面色。见她虽眼下仍有浅浅青痕,脸色苍白,但精神头不错,也没前两日那般虚弱了,他露出笑意。
“陆先生果然善岐黄之术,世妹已渐愈。”
他走到近前,缓声安慰:“你体内余毒已经拔清,风热之症只需好生服药数日,便能根除。”
“多劳世兄费心。”
霍珩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真的费了不少心,但客气话多说就没意思了。晏蓉道了一声谢之后,笑了笑,她想招呼霍珩坐下,环视一圈,却发现房内空空如也,除了床就一个小几,不说胡凳坐席,就是连麦秆之类的东西都没有。
她犯了难,霍珩很高,她躺着的木板床又十分矮,勉强到他膝盖高度。她仰着脖子和他说话固然辛苦,霍珩特地来探病,让人杵在床边说话更不是事。
跟罚站似的,太失礼了,眼前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晏蓉干脆往里头挪了挪,大大方方地说:“世兄快快请坐。”
将这个小难题抛给霍珩吧。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这不算她的床。
霍珩顿了顿,深深看了她一眼,撩起下摆,直接在床沿坐下。
这么一坐下,霍珩作何感想,晏蓉不知道,反正她觉得点儿不好意思。农户家的木板床能有多宽?不过三尺见方罢了,即使她往里挪了,身形高大的男人坐下,大腿位置还是小幅度挨着她的腿。
男性属阳,霍珩还是常年习武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暖炙的体温透过几层薄薄的夏衣,一下子传到晏蓉的肌肤上。
她赶紧努力往后又挪了挪,拉开一点点距离,感觉才好些。
这种温度,似乎让空气中多了点什么,晏蓉也没细细琢磨,赶紧开口询问。
“世兄,我们如今在何处?洛阳如何了?”她有些紧张,不错眼盯着他。
“我们如今在黄河边上的小村落,等渡了黄河,就是并州。”
在丛山中穿行了好几天,从西往东,小道出口在黄河边上,而河对岸就是太行山脚下,冀州和并州的交界处。往左,是并州上党郡;往右,则是冀州。
如今上党也是晏家势力范围,渡了河,就算回到家了,晏蓉不禁露出喜色,苍白的脸染上一丝红晕。
霍珩见她高兴,挑了挑唇,又温声道:“这河段水流本就湍急,这二日雨势又颇大,渡河最好缓一缓。”
“且船只还需要调度,你莫要焦急,好好养病才是。”
申媪端了药碗过来,霍珩随手接过,递给晏蓉。
黑褐色的浓稠药汁一看就苦得很,但晏蓉心情正亢奋,吸了口气,咬牙受了。
她不似一般贵女服药得个小勺子一勺勺舀,在她看来这简直是折磨自己,直接仰头一口气闷了,苦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了出来,好不容易忍下闭着眼睛大喘气。
一睁眼,霍珩含笑看着她,虽晏蓉此刻已将他纳入可信赖的范围,一时也脸色爆红,恼羞成怒,瞪了他一眼。
她白皙如玉的肌肤泛起粉色,眸有盈盈水波,美人一颦一怒皆风情。霍珩不是没见过美人,他也不好美色,但他足足有半晌移不开眼。
她态度的下意识亲近,让他唇角翘了翘,须臾收敛住,清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洛阳还在混战之中。”
凉州一方虽然兵多将广,但田家到底数十年经营,又占据了地利之便,虽被西凉大军堵住出不了城,但他们占据了东城一块,依着城墙,守着几个大粮仓,暂时也立于不败之地。
结果只是苦了老百姓,洛阳战火弥漫,十室九空。
说起这个,晏蓉果然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北宫呢?还有郑牧?”说到后面一个,她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北宫大火,蔓延大半个宫城,这二日大雨,火势才开始减弱。”
霍珩脸色也沉了下来,淡淡道:“至于天子銮驾,出了北城门后,先继续往北奔逃,在黄河边绕了一天,掉头往西,如今又折向南,已快要抵达永宁地界。”
晏蓉笑意一下子就收起来了:“我们这位陛下,命真大。”
也能跑,东南西北到处乱窜,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她心情瞬间跌落谷底,皇帝不死,大齐就不算灭亡,她这皇后的身份依旧摆脱不了。万一稍后再跑出一个“曹阿瞒”,也弄个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就更糟糕了。
不行,她得先下手为强。
正好也报了那纵火谋命之仇。
晏蓉心念急转,脸色不大好看,霍珩剑眉也紧锁,她服了药,看着有些发困,他便嘱咐几句她好生歇息,就起身出去了。
等霍珩离开后,晏蓉却没睡,而是打起精神吩咐申媪,让晏一立即来见。
等晏一来了,她直截了当地说:“传话给文显,让他设法引郑牧顺着洛水往西。”
永宁南边是洛水,怀帝不能继续前行,要不转往东行,要不就往西。
只是往东却是洛阳方向,想他向西应该不难。至于文显,是个内宦,是晏蓉好不容易安插到怀帝身边的钉子,他有目的性地取巧,数年下来倒也让怀帝颇有印象。
晏蓉招了招手,让晏一近前,耳语几句。
晏一越听脸色越严肃,最后郑重点头:“标下亲自去,定不会让文显出差错。”
洛水往西,又是崇山峻岭,据晏蓉所知,那附近有个恨不得将怀帝吃肉寝皮的人占山为王,实力不弱。
前大司农张肃是个少有的实干派保皇党,可惜他不懂迂回,脾气臭直,三年前被田崇一党拿住把柄,下了大狱。张肃其实是被算计的,这罪名也不算要紧,田崇只是借此让怀帝吐出刚夺过去的南军罢了。
怀帝当然不乐意,于是,张肃就被牺牲了,他的冤屈并未被洗刷,本人车裂,满门抄斩。
这也是怀帝失去最后几个保皇党的心的关键,不过这扯远了。张肃还有个在外游历的嫡子,避过一劫,他家人惨死,本人被全国缉拿,恨极之下,索性改名换姓落草为寇。
当初这事非常轰动,晏蓉之所以知悉张公子的具体情况,是因为对方当初潜回京城落入陷阱,是心生怜悯的白翎卫助他脱身。
据白翎卫当时回禀,还有此人的行事作风判断,他和父亲不一样,可不是个愚忠的人。
晏蓉淡淡一笑:“杀父杀母,全家上下百余口惨死,此仇不共戴天,若张公子有机会能手刃仇人,想必会万分欣悦。”
也会不惜一切代价。
第20章 怀帝之死
晏一领命,恭敬退出晏蓉暂居房舍。
屋外的霍珩快步退了两步,无声避到拐角后的另一边墙壁侧。
他折返本是要嘱咐申媪给晏蓉添个火盆,以防雨夜湿气重,她受凉后病情反复的,没想到听见了这段隐秘。
要是被晏蓉知悉了,二人都尴尬,所以霍珩避了避。
当然了,怀帝欲杀她,她反报复回去,他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霍珩扫了晏一匆匆远去的背影,垂眸,若有所思。
他最终没有进屋,而是快步离去,命亲兵给晏蓉添火盆,他则吩咐人把霍望招来。
霍望到时,霍珩正立于临时居所的窗边,凝望窗外大雨,左手搭在窗台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
这个方向往过去,正好是晏蓉暂居的房舍。霍珩将最好的房舍给了晏蓉安置,可惜那地儿附近几座茅房都半塌陷漏雨,不能住人,他本人只能挪远一点。
霍望一看,就知道主公在沉思,他解了蓑衣,无声退到屋内一角立着。
“霍望。”
背对着屋角的霍珩突然发话,霍望立即拱手:“标下在!”
霍珩转过身来:“立即传令孙立,銮驾即将往西,命他全力配合。”
这孙立,乃冀州安插在南军的探子首领。南军远不如北军严谨,各方眼线众多,正如论才能,怀帝远比不上田崇一样。
命令语焉不详,霍望其实不甚明白,不过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信服主公,人表面粗豪,实际胸有丘壑,也不询问,见霍珩不再补充,利落拱手应诺。
“标下立即传信。”
“去吧。”
霍珩踱步到门前,大雨哗哗地下,天地间一片渺茫,他举目远眺。
本来,他是不甚在意怀帝是死是活的,不过现在……
*
永宁往西五十余里外。
怀帝的境况比想象中还要槽糕。
当初他带出洛阳的万把南军,已十去八.九。原因却并非受到攻击。
实际上,周边诸侯都已知悉洛阳大变,只是谁也不愿意接手怀帝这只惊弓之鸟,只装聋作哑,作壁上观。
当初怀帝出逃时间太过紧迫,卫尉准备的粮草并不充裕,加上被凉州李乾追赶时,御驾一行从上到下无不惊慌失措,拼命奔逃时,竟还将粮草丢失了大半。
銮驾出逃不足三日,粮草几近告罄。
被吓破胆的怀帝一路只捡偏僻处走,遇城镇不敢停留,强征也无处征。于是,他下令一日一餐,底层士卒更是只有一碗如清水般的薄粥。
吃不饱,还得不停赶路。一顿还好,两天过去,人就散得差不多了,杀也禁不住,如今怀帝身边,将士人数不过千余。
“启禀陛下,前面就是洛水了。”
栗忠奉命纵火长秋宫,被晚一步赶回的晏一当场愤怒斩杀,回不来了。出逃这些天,一个名文显的小个子内侍机灵懂事,每每能出些可行的主意,已成天子跟前颇得宠信的人。
“洛水?”
怀帝探头掀起帷幕,露出一张青白凹陷的面孔。不过数日,他就憔悴得脱了形。不过也难怪,如今的最好的官道也就是细黄土路而已,大雨冲得坑坑洼洼,即使天子车驾赶路滋味也极不好受。
养尊处优的帝皇,如今是身心双重折磨了。
“是的陛下,我们并无渡船。”
车驾又猛烈颠簸一下,两名宫娥赶紧去搀扶差点被抛出车外的怀帝。文显好不容易重新跪好,忙道:“这洛水,我们怕是过不去了,要不往东,要不往西。”
“往东?往西?”
怀帝面露迟疑,见眼前的文显欲言又止,他连忙道:“你有何主意,还不速速道来?”
“是,陛下。”
文显连忙磕头,面露担忧:“陛下,这往东,可正是洛阳方向啊!”
“那往西,往西!”
怀帝一个激灵,连声喝道:“你快去传庞爱卿来,我们往西去!”卫尉,姓庞。
文显垂下的眼睑遮住眸中喜意,飞快磕了一个头:“陛下英明,奴婢这就去!”
“汉中郑泗,正是宗室,或陛下可西去汉中,诏郑侯出兵,歼灭洛阳诸逆贼!”
文显唯恐怀帝主意有变,出去寻卫尉之前,还给画了一张大饼,让怀帝目露惊喜。
等卫尉驱马赶来,怀帝果然命銮驾转西。
卫尉已经冒着大雨赶了一天的路,身上还穿着沉重的甲胄,他麻木地应诺,随即下令往西而行。
洛阳战火正炽,他的副将牵挂城中的家小,眼见怀帝已无甚希望,昨夜终于忍不住当了逃兵,现在顶上的是个姓孙的校尉。孙校尉打马上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庞卫尉,粮食已告磬,中午……”
卫尉面无表情地说:“那就杀马吧。”
他也忍不住想留在洛阳的家人,可惜对怀帝的忠诚终究占据上风,他苦笑,粮草没了,也不知还能跑多久。
“标下领命。”
孙校尉拱手,他终于明白主子传讯是什么意思了,扫了一眼暮气沉沉的队伍,大约自己不用费太多力气就能完成任务。
还是想想他们一行该如何趁机全身而退吧。
御驾一行往西,连走两日,大雨终于停歇,由上到下,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卫尉抬头看阴沉沉的天空,又环顾官道两旁的山坡,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今早已经接近山区,如今一行人正要走进群山间的官道上,怀帝被文显画的大饼动了心,下令加速前行。当然了,他除了前进,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般惴惴走了中午,果然出状况了,一群匪徒从上而下掩杀下来,瞬间冲得队伍大乱。
“结阵,迎敌!”
卫尉怒吼指挥,可惜收效甚微。淋雨致病又减员不少,如今剩余不过数百之众,饿着肚子赶路又疲乏的南军并无多少战斗力,很快被冲得七零八落。
“汝等何人?!”
卫尉惊怒交加:“此乃天子銮驾,汝等安敢行悖逆之事?!”
“此等无能昏君,致天下民不聊生,既然撞上了,劫杀了又何妨!”
匪徒们哈哈大笑,怀帝吓得魂不附体,不管不顾,连忙下令众将士迎敌,他则让驾车者快马加鞭,往前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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