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说:“伯瑾名动天下, 天下英豪多有投奔, 如今又添一高士, 实我冀州之幸也, 可喜可贺。”
霍珩得消息后也心下大悦,他笑道:“大兄此言差矣, 冀州能有今日,全赖长兄与诸将臣相持,我如何能独领功勋。”
兄弟二人说说笑笑,疾步往前头去了, 不曾想见了那云川先生后,却发现现实和猜测相去甚远。
云川先生面庞丰润,身姿笔挺, 颌下三络长须, 光看脸,也不过三旬许年纪。只他却两鬓染霜, 从耳后挑起些柔润发丝束在脑后, 余者尽数披散, 黑的极黑, 白的银白, 乌丝银丝各半掺杂在一起, 十分显眼。
看那头发,却有应有五旬往上年纪。
鹤发童颜,一看就是非寻常人物,只这云川却十分倨傲,下颌微扬,眼高于顶,很是挑剔,陪在一边的陆礼罕见失了淡定,大冬天的,被挑剔了一阵已额上见汗。
他偷偷擦拭,余光见霍珩身影终于出现,大喜过望,连忙站起。
“主公,孟宣。”
陆礼连忙为双方引见,“主公,这位是某的师叔,号云川,先前隐居于太行,不理俗世之事。”
他这位师叔之能胜他多矣,可惜出世而居一向不理俗务,从前行踪缥缈,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出现了,陆礼也没敢问,他还是刚才方知对方竟隐居在这么近的太行山上的。
“师叔,这位便是我的主公,冀州霍侯,束发之年统一方军民,南征北战,及到弱冠,已一统冀州,治下民风井然,百姓安居。”
陆礼介绍完霍珩,又介绍一同来的霍珹:“这位是霍孟宣霍将军,文韬武略,青年才俊也。”
介绍完毕,本应该双方见礼的。霍珩一贯礼贤下士,闻言正要先谦逊几句,谁料这个云川先生却是个不走寻常路的,非但没有见礼打算,反而抬手制止霍珩。
“且慢,在下今日前来,并非相投于霍侯的。”
这云川先生甚至没有站起,干脆利落表明态度,语气相当傲慢。
他瞥了瞥霍珩,只觉还算能入眼。至于旁边的霍珹,他未曾特地去看,只余光一并收入眼底时,带些挑剔意味地略撇了撇嘴角。
气氛登时尴尬,陆礼无奈闭了闭眼,他就知道会这样。
霍珩却微微一笑,继续拱手,见了一礼,微笑道:“陆礼已有大才,先生是他的师叔,必是当世高士,相逢已极有缘,珩之幸也。是否相投,有何相干?”
“珩当以筵席为先生洗尘,再备整洁客舍,先生不妨多住些时日,与陆先生多聚聚。”
霍珩极有胸襟,一番话说了敞亮大气,饶是挑剔如云川先生也没多说什么,只哼了一声:“筵席大可不必,在下此来也并非寻我这师侄。”
云川掸了掸衣袖,两只手拢进袖筒里,淡淡道:“我只为告知霍侯一个消息,扬州陈佩,上月中旬曾来过太行,那碧眼儿很是徘徊了些时日。”
他早就看出那碧眼儿偏私阴鸷,恐有招揽不成反下毒手之嫌,他不愿掺和俗事,索性对方前脚走,他后脚就避了出去。
谁料对方杀人不成,竟一把火烧了他隐居多年的庐舍,清幽之地被毁不算,那多年珍藏简牍也被尽数焚去。
云川先生未必没有舍弃庐舍的心理准备,但那些来不及搬走的书简确确实实戳了他的肺管子,回头看那片焦土,他出奇气愤,直接领着童子奔往冀州。
此刻他的神色还很不好看,板着脸道:“听闻霍侯大婚,迎亲队曾于上月中旬途径井陉,在下庐舍,距离井陉不过半日路程。”
说罢,他直接站起:“在下告辞。”
话已至此,若是霍珩还不明白,那真枉坐拥这两河沃野千里的广袤之地。
云川先生无意投主任何人,不管筵席房舍还是霍珩礼贤,统统留不住他。霍珩拢起的眉心一展,拱手道:“谢先生特来告知此事,珩不甚感激。”
他眼见此人固执,又不通人情,怕是难留住,于是便道:“先生乃不世奇士,原不该以俗物沾染,奈何听说先生庐舍悉数被焚,唯恐行走不便,珩命人备了些金帛车马,盼先生携之上路。”
他又笑:“只是如今岁值隆冬,冰封千里,先生师叔侄多年未见,若是留在邺城暂聚,也未尝不可。”
霍珩十分干脆:“我敬重陆先生,先生师叔侄相聚不拘时日长短,我定不上门扰先生清净。”
意思就是说,你们师叔侄聚多久无妨,他绝不上门行招揽之事。
这般爽快,反而得了云川高看一眼,他终于肯正面打量了霍珩片刻,忽道:“那碧眼儿终不及汝也。”
他很直接说:“金帛财货,霍侯自留,很不必赠与在下。至于……”
云川侧头打量一眼陆礼,陆礼已“噗通”一声跪下,道:“师叔,我幼时被师叔抚育了数年,至今不敢轻忘。多年不见,又十分记挂,盼师叔且留上一留,多住些时日。”
陆礼是个孤儿,拜入门下后师父却早亡,彼时年少又未出师的陆礼便被唯一的师叔接管,起居饮食,传道授业,反正没来得及学的,都归云川解惑了。
云川这人孤僻,嘴巴也很不讨喜,日常爱挑剔人,但却没任何失职,直到陆礼看着能出师了,他才领着自己的童子飘然而去,再寻不见影踪。
诚然,陆礼是想替自己的主公留一留云川,但他确实也很记挂对方,希望能团聚一番。
“清幽出世之地难寻,师叔庐舍被焚,怕是一时难遇上合心意的,如今天下纷乱,师叔不如留下来小住些时日,也好歇歇脚?”
名为师叔侄,实则半师半父,忆起旧年时光,陆礼情动之下目中有水光,话罢眼巴巴看着云川,十分讨好,“师叔,大隐隐于市,我那院舍还算清幽,师叔不妨一试。”
陆礼无家眷,就住在霍家大宅前院东路,以图便利。但霍珩十分尊重对方,特地把边缘临街一角圈出来,重新建了围墙和开了一个通往外面的门,另留一个小门通往大宅。
陆礼住所,属于半独立状态,他布置得十分清幽,有大隐于市的架势。他笃定自己师叔能住得下的。
云川瞥一眼他,十分嫌弃地撇撇嘴:“一个七尺男儿,为何哭哭啼啼,作出这妇人之态,勿要再丢了我的脸面。”
他虽一脸嫌恶,但到底没有直接拒绝,陆礼极了解他,便知他没那么坚决了,连忙一叠声恳求规劝。
云川到底是对陆礼有感情的,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同意了。
陆礼连忙引他和前去安置,回头对霍珩投以歉意眼神。云川不通人情,既没有投霍珩的意思,即便他正站在人家的地盘,也不搭理其他人。陆礼知他秉性,只好自己描补一二。
霍珩笑了笑,也不在意,只让他自便。
师叔侄二人并几个童子便出了前厅,往东边去了。云川来去匆匆,一切快得像一阵风,厅堂内几人包括讯匆匆赶至的霍望面面相觊。
霍珩伫立眺望片刻,“云川能投最好,不投也罢。”
或有些惋惜,但他却从不强求。
云川先生确实不大讨喜,但他却带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陈佩上月曾出现在太行山,井陉之侧。
“主公,也不知这陈佩,是否与晏庆有勾连?”霍望皱眉,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刚好出现。
“此二人有勾连也不足为奇。”
霍珹道:“陈佩雄踞南方,他日必为冀州之大敌,伯瑾关注此人,此人想必亦然。”
洛阳惊变至今已有大半年时间,各地诸侯互相攻伐,局势多变。到了眼下,有机会参与到最后的几大势力已渐渐浮出水面,霍珩是一个,陈佩也是其中一个。
陈佩目光长远些,提早想遏制冀州发展也不难理解,只两地距离甚远,他鞭长莫及,欲有所图谋,只能假他人之手。
比如晏庆。
霍珩目光微闪,既此二人有牵扯,那他必须在陈佩腾出手之前,肃清并稳坐北方。
并州一战,宜早不宜迟。
*
霍珩收回视线,吩咐左右,立即招诸将吏臣属进府商议部署。
他心里虽有计较,但当天议事,也只议云川先生所言,其余一概不说,等暂告一段落诸人散去后,他才留了陆礼霍望。
陆礼引师叔到了居所,颠颠儿让出正房,却因为整洁程度不合云川心意,被骂了一顿后被撅出来了。
云川正丝毫不客气指挥仆从洗涮,陆礼知他脾性,见他肯住下也不急着往前凑,想了想就先往议事厅来了。
霍珩留了二人,先说的却是昨日那事,“洛水一战,陈佩也在其中,而豫州邓显,亦命丧于此。”
豫州,目前已被陈佩吞并了过半。之所以那么顺遂,是因为当年文武双全的豫州刺史邓显已死,继任者远不如他才智兼备,虽邓显留下雄兵厚防,依旧阻止不了陈佩的脚步。
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多少世家大族一朝沦落,晏蓉母亲的娘家召陵彭氏也是其中之一。
邓显死了,陈佩攻陷豫州;晏丰死了,晏庆翻脸无情.欲吞并太原。这二人有了相同的利益,会联手也不足为奇。
那会不会有人也觊觎霍氏呢?
可惜这么想也不对,当时霍氏领冀州三郡,分别是魏郡赵郡和常山。属地周边,除了幽州荀氏以外,并无一同参与围剿蓝田军的九路诸侯。
幽州荀氏是荀太夫人母家,霍襄战死后,荀氏非但没有异动,反而曾出兵襄助霍珩,一同抵御四周虎视眈眈的大小势力。
那厢陆礼补充一句:“主公,单凭当年的陈佩晏庆二人,若是欲在其余七路诸侯的眼皮子底下设伏,恐怕尚力有不逮。”
缺失了最关键的一环,假设还不能够成立。
三人又推敲了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霍珩食指点了点书案,直接道:“此事日后再议。”
“我方已军马齐备,粮草充裕,今又有太原上党二郡为门户,我欲年后起兵攻伐并州。”
既然推论不了,那就不推了,反正此事若是真,复仇和他攻克并州七郡的目的重合,假设是否成立,都不重要。
他是必要尽早灭了晏庆的。
陆礼霍望二人神色肃然,陆礼道:“既如此,我们便要先去信太原,商谈借道之事。”
霍珩敲了敲桌案,“不急,年后不迟。”
年关将至,邺城和太原乃姻亲之好,正是走节礼顺带通信的时候,他不欲提前告知战事消息,导致妻子和祖母心中牵挂,连年也过不好。
陆礼霍望长身而起,单膝跪于案前,齐声道:“主公战之必胜,攻之必克,年后一战,必取并州!”
“好!”
霍珩叫了一声好,从案后转出,扶起二人,“二位请起。”
*
晏蓉今天傍晚接到娘家送来的年礼,至于霍家这边的,早几天她就送过去了,算算时日也该差不多到。
同来的还有一封家信,接见了送礼的家人,又领他去给荀太夫人问了安,安排下榻,她回到屋里,迫不及待就要拆那封信。
信拆了一半,霍珩回来了,抚了抚肩膀上的雪花,他解下披着的那件大毛滚边玄色缎面披风,笑道:“就这般急么?也不先卸了。”
晏蓉素爱简洁高华,那些沉重耀目的首饰历来不甚讨她欢心,往日总是一回屋就迫不及待卸下的,今日见了家信,都顾不上了。
她回头冲他一笑,不需言语,灿烂的笑靥说明一切。
霍珩略略净了手面,在她身边坐下,从后面拥着她,含笑问:“说些什么了?”看她眉开眼笑的。
晏蓉倚在他怀里,将信帛展开和他一起看,“一切顺遂,就是些家里的琐事。”
信帛有三张,晏珣彭夫人晏辞各写一张。晏珣彭夫人大同小异,都是淳淳叮嘱爱女,说家中一切都好,让她无需牵挂,天气严寒,让她多多注意。
唯一区别的,就是晏珣问霍珩待她可好,若不好,必要告诉阿爹;而彭夫人嘱咐女儿继续养护身体,早日添丁进口,给她生个外孙。她末了还抱怨,说晏辞长大了很不听话,自己要物色贵女聘进门当儿媳,他死活不愿意。
“你娘说的正是。”
霍珩很满意添丁进口这一说,至于岳父说他可能薄待妻子,他选择性忽略了。
晏蓉嗔了他一眼,忍不住摸摸腹部,其实两人身体都康健,按这个敦伦频率,真说不上哪天就怀上了。
怀了就怀了吧,要是真怀了就生,反正不管是夫妻二人,还是双方长辈,都非常期待的。
“你看看你,都教坏了我阿弟。”
展开晏辞的信,这小子有一半篇幅是关心阿姐的,余下那一半,则在诉说自己的烦恼。重点是阿娘莫名就要给他相看媳妇了,他很不乐意,觉得自己还不想娶妻。
末了不忘抱怨,像他姐夫这样的英豪,也是二十有二才婚配,为何自己还未满十八,就要遭遇这般穷追猛打,阿娘忒不晓事了,他是必不能屈服的。
还让阿姐替他多多说话,好让阿娘消停些。
长篇大论,一如从前在阿姐跟前告状,晏蓉看得眉开眼笑。
霍珩搂着她,笑道:“阿辞不过十七,婚配早了些,很不必这么着急。”
晏蓉白了他一眼,“世家子十七八婚配才是常事。”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晚婚晚育啊?
不过她嘴上虽这么说,但其实也觉得很不需要太着急,搁下信,就让申媪取裁好的信帛和笔墨来,她兴冲冲写回信,要声援弟弟一二。
霍珩亲自研磨,侍候妻子书信,晏蓉一蹴而就,写好三封信,让申媪晾干后装好。
“有劳君侯了。”
她笑吟吟,冀州霍侯伺候笔墨,恐怕也就自己有这荣幸了。
霍珩用湿帕子抹干净手,挑眉笑道:“夫人可有奖赏?”
晏蓉一个激灵,断然决绝:“区区小事,何须奖赏?”
霍珩笑而不语,也不强求,重新挨着她坐下,想了想,他缓声问:“阿蓉,年后我陪你回太原如何?”
“回太原?”
这可是大好事,可晏蓉闻言却一怔,微诧回头看他,“……莫不成,夫君年后欲伐并州?!”
霍珩顿了顿,他见妻子如此惦记娘家人,心中疼惜,才打算年后携她一起回去的,没想到她这般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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