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礼从没见过霍珩这模样,霍珩虽年轻,但统军多年,早早就喜怒不形于色,何曾这般过。
他隐隐心惊,看来得重新评估主母在主公心中的地位了,以前以为的还不够。
陆礼拱手:“某领命,望主公顺利解救夫人。”
霍珩说的没错,他的计谋确实精妙,安排得非常妥当,己方兵力还胜出敌方不少,再不胜,真该提头来见了。
他暂离确实没有妨碍。
那陆礼就不上赶着劝谏惹人嫌弃了。
霍珩颔首,已匆匆往外而去。
诸将紧随其后。
夜色下旌旗招展,大军开拔,孝义城门一闭,陆礼立即命人抬来熔好的铜汁,把城门铸得死死的。
*
从晋阳到遂城的路上,马车已经走了一个昼夜。夜晚再度来临,晏蓉哄着母亲好歹吃了些东西,又伺候她躺下。
母女俩一天一夜几乎没合眼了。
道路不平坦,马车赶路颠簸得很厉害,人本来就难以入睡,更何况父亲生命垂危,谁还能有心思一觉好眠?
但彭夫人这身体状况,再不睡真不行,在精神疲惫到了极点的时候,她躺下半晌,终于阖上眼睛。
晏蓉暗暗松了口气,她小心给母亲掖了掖被子,又见母亲手里还攒着那封军报,她小心翼翼抽了出来。
实际上,她本人毫无睡意。
强迫自己啃了些干粮填饱肚子,她重新展开那张军报。
“咦?”
本是分散注意力的一个动作,晏蓉却无端心头漏了一拍。跳动的昏暗烛光下,她突然发现,军报上的字迹,仿佛,仿佛在弯钩拐角处多了一丝生硬。
她心一紧,立即将军报凑到固定在小案上的铜人小灯旁,瞪大眼睛仔细察看。
柏钦带来了一个模仿字迹的高手,那人拿了彭澈给的赵关手迹,闭门苦苦研究一夜,就模仿了个七八分相似。
那剩下两三分怎么办?
他刻意写得潦草,仿佛写军报的人心神失守又极为焦急,配上晏珣病危的消息,惟妙惟肖。
骗过了周玄,骗过彭夫人,也骗过了晏蓉。
但晏蓉对赵关的熟悉程度要比前面两人还深,赵关在她幼时,曾兼任她的西席,足足有数年之久。
不同于昨日的心动神摇,现在静下来仔细一看,她发现了点端倪。
但又不敢肯定,模仿那人确实有两把刷子的。
似是疑非。
晏蓉突然扔下军报,扯开轩窗,一把拉起帷裳。
冷冷的夜风扑进来,一线细细的弯月悬挂在墨黑的天幕,无星,原野广阔,漆黑无光,远远望过去,就像一张巨兽张开的大嘴。
自己一行,正奔这张大嘴而去。
晏蓉心脏一阵乱跳,急促而毫无章法,剧烈地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
她一把捂住胸腔。
这种突如其来的心慌感觉陌生又熟悉,晏蓉两辈子加起来一共体验过两次。
上一次,是她上辈子意外身亡的前一刻。
“晏一!晏一!”
晏蓉高声呼喊,就在马车附近的晏一立即打马而来,“主公,唤标下有何事?”
“快停下!快停下!”
晏蓉的话不但让晏一诧异,也让睡不沉被惊醒的彭夫人十分不解,“阿蓉,可是发生了何事?”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晏蓉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军报涉及父亲病危,她不肯定也不敢乱说,但,她坚持停下。
一行人心焦如焚急急赶路,防备能力侦查能力都大大降低,偏旷野的黑夜,能见度太低,若是……
“我们找个避风之处扎营,待得天明再启程。”
“喏!”
晏一虽不甚明白,但他历来信服主子,闻言也不问,立即打马往前头安排去了。
彭夫人这辈子,夫君在身边听夫君的,夫君出门就听儿女,已成惯性。要是以前,她肯定没意见的。但这回,她真的很想尽快赶到夫君身边。
她犹豫了下,张嘴欲言,抬头时却见爱女略憔悴的容颜和眼下青痕。
她心里一疼。
“好,那就先休息一夜吧。”
晏蓉不是没看见母亲的表情变化,她也牵挂父亲,略迟疑片刻,她还是坚持扎营的决定,搂着母亲拍了拍,“阿娘,你好好歇歇,天一亮咱们就启程。”
天亮视野大广,况且一夜时间,也足够接报后的遂城遣兵马出来迎接了。
晏一很快选了个半包围的土丘作为营地,来得急,扎营所需一切军备都没带上,不过军旅出身的汉子也无所谓,围着马车席地一躺,就能睡下。
晏一把巡防安排好,过来时,却见晏蓉撩起帷裳,盯着篝火,在怔怔出神。
“主公?”
晏蓉回神:“晏一,哨骑派出去了吗?”
她总觉得不安稳,方才嘱咐了晏一多派哨骑,小心一点,跑远一点。
晏一道:“已经遣出去的,标下遣了五十人,令他们互相照应,勿要失去联系。”
晏蓉颔首,心略定。
晏一目带关切,又劝:“主公,一路颠簸,您先歇下吧?”
“嗯。”
晏蓉应了声,虽然她思绪繁杂无心睡眠,但她知道好好休息才是最好的,压了压,转身入了车厢。
走得急,申媪等人一个没带,她自己和衣躺在母亲身边。
身体很疲惫,脑子却格外活跃,睁眼盯着黑沉沉的车厢顶,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哒哒哒”仿佛敲在人的心坎上,晏蓉几乎是马上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起起来。
她的动作很大,惊醒了同样睡不沉的彭夫人,“阿蓉怎么了?”
“我出去看看。”
晏蓉冲出车厢,和一地被惊醒的精兵齐齐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来人是已方哨骑,冲到近旁,一边下马跪下,一边就大声禀报:“报!前往二十里外发现敌军!”
“标下等观其规模,约有万数之众,一直疾奔往营地方向而来,骑兵甚少,步兵居多!”
发现敌情,敌人兵力倍于己方,已方还刚经过长途跋涉,实在算不得一件好事。
但晏蓉一颗心反倒落入实地,确定敌情好啊,总比不知潜伏在何处好太多了。
她十分庆幸刚才相信了自己的直觉,不然这样闷头撞上去,已方要吃大亏。
“主公?我等是结阵迎敌还是暂避锋芒?”
晏一发问,不知这支敌军为何突然绕到遂城之后,又是怎么绕的,但能肯定一点,对方是冲他们一行来的。
“不。”
晏蓉道:“立即启程,退到后方三十里外的阳谷县城。”
阳谷县,是个不大不小的县城,不久之前,她们一行途径此县。
“敌军孤军深入,太原军乃我晏氏属地,为何要与敌军正面交锋?”
晏蓉冷冷一笑,对方围城没关系,偌大一个县城,补给短时间不会缺。敌军麻烦就大了,没吃没喝的,离开抢掠一番当然可以,但她手下五千精兵也不是吃干饭的。
立即就能杀出反攻。
一个吃饱喝足,养精蓄锐;另一个饿着肚子奔波。此消彼长,人数优势将消弭殆尽。
她手下的都是精锐,不信干不过孤军深入全无依仗的西河军。
她立即折返马车,诸将士护着马车迅速往回折返,晏一则打发哨骑,先一步通知阳谷县。
马车上,晏蓉挽着母亲的肩,语气十分笃定:“阿娘,没事了,阿爹没事,军报是假的。”
这批敌军一出现,她就是知道军报是假的,目的是将她母女二人诓出。
不知对方如何造的假军报?此举又有何阴谋?会不会影响前线战局?
此刻当务之急,还是先保存自身。
晏蓉思维十分清晰,又万分欣喜,父亲无事,不过虚惊一场。
“真的吗?阿蓉你说的是真的?”
彭夫人又惊又喜,晏蓉握着母亲的手,肯定点头:“军报必是假的,不然不会有这么一批敌军直奔我们而来。”
晋阳一行直奔阳谷县,县城城门早大开,墙头明火执仗,数百衙役刀枪弓箭,还有木棍的,精神抖擞,气氛十分严肃。
晏蓉一行被迎入,城门立即关闭。
晏一随即接手了城防。
西河先锋将军张旸急追而来,远远看见阳谷城城门紧闭,城头火光熊熊,戴甲军士秩序井然,严密监视已方奔来方向。
他恨恨啐了一口,本以为这任务不难,没想到还未开始就陷入困局。
他一咬牙,下令围困阳谷。
虽不能活捉这二娘们有些遗憾,但只要对方没能传信出去,应该不会影响主公大计。
反正晏蓉母女,只是个引子。
大不了他张旸和这一万将士牺牲于此,主公大计成功即可。
*
西河军队围困阳谷,一时也没发动攻击,晏一安排轮流值守,养精蓄锐。
晏蓉母女知悉军报是假,心下大喜,彭夫人躺下立时睡了。
晏蓉安置好母亲,却没睡,小半个时辰后,晏一来报,说围城的西河军有动静。
果然,西河军来得匆忙,干粮等物一应不全,奔波一路早已耗尽。不过张旸也不是酒囊饭袋,他只悄悄点了外围二千兵士,命其到附近村镇补给一番。
如何补给?
自然是烧杀抢掠。
晏蓉不到万不得已,自然不会累及百姓遭殃,她手下精兵吃饱喝足,又轮流休憩过,正合适趁机出城攻伐。
她立即下令出击,又亲自登上城头,指挥作战。
命令很快传下去,诸将士已在城门集结完毕,正待城门开启。
晏蓉立在高高的城头,冷冷看着不远处黑黝黝的西河军营地。
她启唇,刚要下令开城门。
恰在此时,她忽听见远处似乎有一阵声浪传来,隐隐的,却又仿佛很浩大,闷闷沉沉的。
很快的,这声浪清晰起来,如同平地上的一声声闷雷,马蹄声骤且急,连续不断打在西边原野的大地上。
旌旗若隐若现,一大股骑兵至。
西河军?
遂城援军?
晏蓉隐隐戒备,又期待。
围困阳谷县城的西河军也立即骚动起来,个个翻身而起,立即结成圆阵警戒。
晏蓉眯着眼睛看,旌旗越来越近,她终于看清了一个硕大的“霍”字。
她大喜,是援军!
霍珩一马当先,领一万骑兵以雷霆之势扑入敌军战阵,立即撕开一个大口子。
骑兵凶悍,居高临下,迅速收割敌军首级。
霍珩脸上战甲上沾满血迹,他激愤之情爆发,张旸一个照面还来不及大惊,就被他砍于马下。
他冲了一轮,冲出敌方战阵,在提缰掉头之前,他心有所感,迅速抬头看了一眼。
夫妻相对而望。
虽夜色深沉,距离还远,看不清面容,但彼此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晏蓉又惊又喜,明知距离远他听不见,也高声喊道:“夫君!”
他是一军统帅,竟亲自率军来援自己,她情绪激荡一时落了泪,忙令晏一,“是君侯!快开城门,一同夹击!”
城门立即打开,晋阳五千精兵杀出。
胜局奠定。
晏蓉又惊喜又放松,人放松下来,这二日的疲惫神伤也一并涌上心头。
她有些晕眩。
刚抚了抚额,又觉得小腹有些隐隐作疼。
她又摸摸肚子,难道月事要来了。
晏蓉月事周期长,有三十多天,经常还不怎么准时,延后几天是常有的事,偶尔还会延迟十天八天。
不会这凑巧吧?
她刚刚才想走得匆忙,月事带没拿上怎么办?
忽一阵更大的眩晕袭来,她身躯晃了晃,竟在晏二的惊呼声之中,一头栽倒。
第61章 孕讯
晏蓉并未昏迷太久, 也就两三刻功夫, 再睁眼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县衙的后堂, 县令临时收拾出来给她母女休息的正房的床榻上。
彭夫人醒了, 坐在她的床沿, 一脸又惊又喜,笑得合不拢嘴。
旁边还有二个医匠, 老面孔了,在晋阳太守府任职多年, 医术精湛。晏蓉此次前来,怕母亲身体弱有差池, 还想着再努力给父亲尽人事一把,所以给带上了。
怎地这般高兴了呢?
是阿娘知道霍珩领兵前来, 阳谷之围已解了吗?
她猜错了。
彭夫人喜滋滋地对女儿笑, 道:“阿蓉你醒啦,太好了,你有了身孕, 阿娘要当外祖母了。”
“阿娘你说什么?1”
晏蓉不可置信, 她猛地捂住小腹,不是要来月事吗?怎地就怀孕了呢?!
一股欣喜从心底沁出, 迅速蔓延至四肢八骸, 她欢喜, 她想落泪, 即将为人母的觉悟苏醒, 这般精明伶俐的人,首次失去了反应能力。
“是真的,是真的1约莫一月,脉息尚浅。”
彭夫人简直喜从天降,夫君没事,女儿还有孕了。
她一时又恨苦晏庆,若不是他,她女儿哪里需要长途跋涉,若是有何闪失可怎么办?
想及此,彭夫人顾不及高兴,连忙问医匠:“鲁疾医,刘疾医,我女儿胎气可稳?我们疾奔一路,可有妨碍?”
晏蓉也是一惊,忙侧头紧张盯着两位医匠。
鲁疾医年长,由他发言,拱了拱手,他道:“女公子略动胎气,妨碍不大,卧床养胎三五日为宜。某二人再开二剂汤药,女公子煎服后便无碍。 ”
“动了胎气?!”
彭夫人来不及说话,院外便传来一道雄浑的男声,同时还有一下下军靴落地的沉重急促脚步声。
霍珩来了。
他挟盛怒之势,干脆利落解决战斗,立即往城中赶去,谁料一进城门,就听说妻子晕阙。
很难形容他此刻的表情,面上残余一丝怒气和腾腾杀气,还有焦急担忧,更多的却是骤闻喜讯之后的不可置信和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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