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蓝白色病号服,身影伶仃。
“江忍。”
少年嗓音沙哑,轻轻“嗯”了一声。
“你在哪里,我可以来找你吗?”
那边安静了很久。
安静到彼此两个人都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带着哭腔:“我看见了,你把我抱出来的是不是?”
你抱我出来的对吗?
江忍看着窗前盛开的月见,紧紧握住了被单。少年很用力,用力到手背青筋鼓起。
他用尽全力才能淡淡道:“不是,那么大的火,我进不来。”
孟听不相信。
可他不打算说给她听,江董推门进来,看见江忍在打电话。
少年脸色冷漠苍白,江董忍了又忍,才怒斥道:“挂了!”
声音吼得太大声,连孟听都听见了。
江忍挂了电话,少年垂眸,望着手中的手机沉默。
江董好几天的火气终于爆发:“你疯了是不是,还要不要命了,醒过来怎么说的?分手,你倒是给我分手啊,怎么着,命都不要,要去做人家的英雄。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个这么伟大的儿子!”
高义跟在江董身后,不敢吭声,但是江忍出奇的平静。
六月的午后,他赤。裸着上身。身上一圈纱布,他没有理会歇斯底里的江董,冲着高义说:“把我衣服拿过来。”
“不准去!我看今天谁敢去!你要是嫌命长老子亲自打死你!”
高义领着江董的工资,自然不可能听江忍的话。
江忍也没在意,他分外平静。额上一层冷汗,去拿床边柜子上的衣服。
阳光照不进来,只有明亮的白炽灯,让他侧颜冷峻。
他抬手,忍着痛,穿上黑色的衬衫。
一颗又一颗扣子,他指节冰凉,扣到了喉结处。
高义看得眼圈都红了。
江忍抿着唇,抬手拨通了那个在心里早就默背了无数遍的数字。
“我在市医院住院楼b楼,vip712房,你过来吧。”
孟听颤抖着嗓音:“好,我马上过来。”
他挂了电话,江董脸色已经风雨欲来。
江忍打开遥控器,开了电视,上面在放一档闯关的综艺。上面的参赛者得跑过重重关卡,最后才能拿到大奖。可是很多人,即便再努力,也在途中就落了水。
他开电视的时候,恰好是一个男人闯到了最后一关,他本来都跳过去了,可是手上没有抓稳,功亏一篑。
江董江季显今年已经快五十了。他三十多才有了江忍这么个儿子。
这个儿子叛逆,多动,从生下来开始就哭闹不停,一点都不省心。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江忍这么安静,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打扰他的世界。
他还记得接到h市这边电话的时候看到他的模样,急救手术室的灯亮了整整八个小时。
背部百分之十五的烧伤,还有他的腿,血肉模糊。
即便打了麻药,他睡梦中依然疼得颤抖,肌肉紧绷。
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疼成这样,他愣是没有一滴眼泪。
江董来就弄明白所有的事情了,他那个不省心的儿子,冲进大火里,在房梁坍塌前,护住了一个少女。疯了吗?还要不要命了!他以为自己是谁,大罗金仙吗?
江忍甚至没有力气抱着她走出来,让随后赶到的消防员把她抱了出去。
江董说:“你把她叫过来做什么!”
“分手。”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太平静了,只是压抑的呼吸频率,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电话里给她说。明天你就转院跟我回h市!”
江忍死死握拳,转头看他,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电话里说!我也想电话里说,我和她打电话三分钟,这两个字想了无数次,可你让我怎么说,要我怎么说!我他。妈就算是不要这条命,我也想和她在一起!你以为我想分手!”
高义别过头,眼睛湿润了。
江季显过了很久,闭眼把走出了门:“让那个小姑娘过来吧。”
孟听边跑边咳,六月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空。她和江忍在一个医院,只是在不同的大楼,她呼吸疼痛,嗓音沙哑一路问过去。
舒杨担忧地看着她。
柔柔弱弱的姑娘很坚强,衣服甚至都没换。
他们上了七楼。
舒杨其实没有骗她,那天他赶回家到火灾现场的时候,确实是一个穿着消防服的人把孟听抱出来的,他一见那个场景急得不得了,哪里还有心思去注意其他。他确实没有见到江忍。
孟听到七楼的时候,整个走廊安安静静的。
舒杨倒也没有跟着她,就在电梯口等。
孟听推开712的门,房间里电视声很大。明亮的白炽灯光下,他在专注地看一场综艺。
电视里欢声笑语,他弯了弯唇,态度懒散,最后转头看她。
江忍看起来没有什么多大的变化,除了脸色苍白。然而她一步步走过去,他出声:“别过来了,就站那里。”
孟听眨眨眼睛,他第一次语调这么冷漠,她眼睛酸涩,依然往前走。
“我让你别过来了你没听不见吗!”
他伪装的笑都快坚持不下去了。
别过来了。
就像你以前那样,看见我就讨厌,多看一眼都不开心那样。
然而少女不怕他凶巴巴的语气,只是走到他床边,眼泪吧嗒掉,嗓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江忍,你哪里受伤了?”
她水里水汪汪的,以前他看着这双眼睛,想要给她整个世界。
现在只是密密的疼痛,让他溃不成军。
她小心地伸出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语气软得不行:“哪里疼吗?”
心。那里最疼。
他闭了闭眼,少女小手软绵绵的,带着夏天的温度,让他微微发颤,江忍抽出手,语气带着笑:“疼啊,我没想到火会那么大,还没完全进去就出来了。快没命的时候我才发觉,没那么喜欢你。”
她轻轻应:“嗯。”那双眼睛干干净净,仿佛他拙劣的谎言无所遁形。她轻轻地笑,唇角弯弯,嗓音很哑,却像是哄他的语气:“没关系。”
他本来想说很多话,比如“离我远一点,你害死你。妈还不够,非要祸害老子是不是”?明明这是最有用的话,可是到了最后,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窗台淡粉色的月见摇曳。
他平静道:“分手吧。”
她大眼睛泛着泪光:“不要。”
“你以为我为什么和你谈恋爱?因为我妈!她也是你这种,长得不错又清高,老子特想看看你们这种人逢迎讨好懂不懂?孟听,你这样还不如沈羽晴。怎么着?嫌老子没给钱,钱包在……”
她又气心又疼。
她看起来那么蠢吗?她一点都不想听他乱说这种乱七八糟的理由。
电视里噗通落水声响起,她弯腰,轻轻吻上他的唇。
呼吸绵长,他张扬的气焰仿佛一瞬没了。
慢慢冰冷。
她不信,他说什么她都不信。她轻轻亲他一口,像哄小孩子一样,语调又轻又软:“江忍,我看看哪里受伤了好不好?”
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给我看看好不好?
他黑瞳冷冷。然而再冰冷,里面都只有一个她的模样。
她这年十七岁,哪怕病着,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因为温柔哄他,她眼里带着乖巧和亲昵。
有那么一瞬,他想不顾一切说好。然而最后,他只是说:“你走吧,我累了。我明天回h市。”
她穿着病号服,可怜的模样让他喘着气不敢再看一眼。
江忍按铃,让护士把她带出去。
孟听终于哭了。
他见过很多次她哭,可是这是第一次,她为了他哭。
她像只被人抛弃的小猫咪,嗓音呜咽说不要。
护士一根根掰开她手指,他手死死握住遥控器,把音量调到了一百。
巨大的音乐室、闯关声、欢呼声、失落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终于掩盖了她的哭声。
他见她一面就够了。她很好,大火里,她被他护着,一点儿伤都没有受。将来她只会更好。
孟听不肯走,里面的门已经被其他照顾江忍的护士反锁了。
她拍门他听不见,只有嘈杂的电视声,盖住了一切声音。
舒杨听见声音连忙过来,愣了愣,他第一次见她哭成这个样子。
那个幼时见到的小仙女,即便是委屈难过了,也只是默默流泪。他咬牙,抱住她:“姐姐,我们回去好不好,别哭了。”
不好,一点都不好。
江忍他肯定好疼啊,她不要这样和他分手。他好坏好坏啊,要和她在一起就不管不顾地追,现在不要她心也好狠。
她哭得喘不上气,最后哭声都没法发出来。
房间里电视声震耳欲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江董打开房间,才把声音关了下去。
他儿子比他想象的平静多了。
“爸,她走了?”
“嗯。”小姑娘倔,本来呼吸道就不畅,都快缺氧了。
江忍笑了,低哑的嗓音出乎意料地带着一点温柔:“爸,她叫孟听。是七中高二的第一名,她很厉害,会跳舞,会弹钢琴,奥数比赛也是第一。”
“她还很温柔,也笨。别人都不愿意教我,就她一页页写教案。她脾气很好,特别努力。”
“她很优秀,唯一的缺点,就是没那么喜欢我。”
“可是我。”他顿了顿,“我很喜欢她,想陪着她考大学,陪着她一辈子。她不喜欢我都没关系。”
江忍哑着嗓音,最后终于忍不住眼圈红了。
江董沉默了许久,带上了门。
江忍原本还想说很多的,说他是怀着怎么的心情,很早就暗恋她,说他去梨花小镇那几个日日夜夜,生怕错过了她,说他追她有多认真多努力。
他是真的用尽了一辈子的热情去喜欢一个少女啊。
可是说到最后,眼泪流入指缝。
安安静静只剩他一个人,他才说:“我放弃她了,我认输。”
第63章 隐忍
江忍受伤的事贺俊明他们也知道,他们这几天在学校也不跳了,大家都默默抽烟,格外安静,一瞬间成熟了不少。搞得他们的班主任都不习惯这几个跳得不行的少年的转变。
贺俊明烦躁地把空烟盒扔了:“真有那么严重啊?”
方谭摇头:“不清楚,得后面来看。”
“你说医院那地方,就是没毛病都可以胡诌出一堆毛病的,我才不信忍哥的腿真的会有问题。”
少年们都不接话,毕竟是房梁坍塌砸下来,水泥和钢筋,人的血肉怎么对抗?
那么沉的东西砸下来,江忍当场没有昏过去简直是奇迹。
“忍哥明天走?去送送呗?”
“可别,他说了别去。”
饶是贺俊明这样的性格,也觉得心里酸楚。没人说话,去年开玩笑似的问忍哥认真的啊,江忍那时候沉默不言,然而到了后来,谁都知道他有多认真。
“没事没事啊。”何翰活跃气氛,“总会好起来的嘛。”
是的,总会好起来的。
h市只有那么一个机场,然而孟听在机场等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他。只有一架架飞机,降落又起飞。
孟听那天哭得那么厉害,舒志桐多多少少都猜到了一点,除了叹息,还真没有办法。
后来舒志桐陪着孟听去了一趟消防局,给救她的官兵们发锦旗。
年轻的兵哥哥笑得憨厚:“哪能是我啊,是一个小伙子救的你。他腿被砸伤,都站不起来了,你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舒志桐看孟听,她垂着长睫,他和舒杨都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没有哭。她只是给消防员们道了谢,又跟着舒爸爸去了新的出租屋。
他们手头拮据,还得和警方交涉。
毕竟那不是普通的起火,是纵火案。房东的房子被烧,面临着赔钱等一系列麻烦事。得找好安家的地方,然后配合警察调查。
孟听嗓音还没好,舒爸爸在外忙的时候,她就洗好衣服再做饭。
她没有去找江忍,她也没有能力找到江忍。
舒志桐卡里最后只剩前几天舞蹈大赛打过来的三万元奖金还有学校里老师同学们捐赠的钱。
境况不允许孟听任性。
火灾发生了,那舒爸爸殒命的事情呢?
她找舒爸爸好好谈过一次:“爸爸,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她说:“梦到一场大火,大火以后,我们什么都没了,我还受了伤。后来你为了治好我,为了这个家,去做很危险的实验。实验室里,高强度的辐射杀死了细胞,让很多个研究员没能活过三天。”
舒志桐震惊地看着她。
孟听握紧拳头:“我梦到你出事以后,他们都说我是扫把星,克死妈妈,然后是你。我被赶了出去,舒兰让我回乡下避避,我半途没有去,到了另一个城市一个人生活,我很难过,舒杨也过得不好。所以,请您为了我们,也要好好的。”
舒志桐听得心情沉重。
没错,他本来是想着,世上的事情,百密终有一疏,然而做实验发生危险的概率却并不大,为了解决家庭的困难,还有不知所踪的舒兰,他想去参加那个项目。
孟听这个“噩梦”却点醒了他,他不能出事,还有两个孩子需要他照顾。
他摸摸孟听的头,语气也多了认真:“爸爸答应你,不会去。”
孟听看着他:“您别骗我,我不想真正经历一次那样的生活,我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这句话吓到了舒志桐,他心里更加重视,这次是真的半点念头都不会起了。
七月初,学校放了假。
舒兰也被警方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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