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恪之抬起眼皮子,笑着说:“五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娶孟家的小姐了?”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全部的目光,一下全都射了过来,落在冯恪之的身上,也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心口一阵狂跳,激动得险些克制不住。急忙低头,一动不动。
“小九,你怎么了?”
冯令仪看了弟弟一眼,惊讶地走了过来。
“中午不是还说考虑……”
“考虑过后,齐大非偶。孟小姐不食人间烟火,像我这样俗物,岂敢玷侮了她?”
冯恪之靠在椅背上,指端一个发力,竟将手中那把叉柄生生拗弯。“叮”的一声,扔在桌上,随即站了起来。
“五姐,借用下你的车,我出去了。”
“你敢?”
老冯反应了过来,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
“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爹,我刚才说得够清楚了。这位孟小姐……”
冯恪之眼角风扫了她一下,冷笑。
“谁爱娶娶,我是没兴趣的!”
他说完,外套也没拿,径直就出了餐厅,大步穿过客厅,身影消失在了门廊外的夜色里。
“小兔崽子——”冯老爷气得拍了下桌面。
“爹,你先别急,我们去看看——”
冯家姐妹,过来劝父亲的劝父亲,追弟弟的追弟弟。佣人们站在一边,手里拿外套的拿外套,拎皮包的拎皮包,大眼瞪小眼,气也不敢透一口。
刚才的热闹气氛,荡然无存。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轰的汽车引擎发动声,庭院里安静了下来。
追出去的冯令仪和几个姐妹相继从外头进来,眉头微蹙。
“怎么说?”
老冯追问长女。
冯令仪看了眼一旁始终低头一动不动的孟兰亭,朝父亲微微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想了下,让边上佣人都退下去,自己走到孟兰亭的边上,柔声说:“兰亭,你别难过,大姐会再好好和他说的。”
十来道目光,投向了她。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脸,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伯父、大姐,没关系的,请你们放心,我不会难过。其实这趟过来,我根本就没想过婚事的。带着庚帖和信物,本意也只是完璧归赵。没想到伯父和姐姐们竟如此抬举我,我心中本就万分不安了,请伯父、大姐,还有姐姐们,不要再逼他。否则,才是真的令我无地自容。”
客厅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的这话,说的极是巧妙。既表明了自己不会介意的态度,也婉转地提醒冯老爷和冯家姐妹,这样的情况之下,要是他们还想继续撮合这桩婚约,那就是在为难自己和孟家了——虽然孟家现在家道败落了,但孟家女儿,也不是这样可以被轻贱的。
冯家姐妹面面相觑,无人再开口。
半晌,老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兰亭,你跟我来。”
“你们全都回去吧。”
他朝女儿们拂了拂手,双手背后,转身往书房去。
孟兰亭朝冯令仪和其余冯家姐妹点了点头,跟着冯老爷进了书房。
老冯叫她关上门。孟兰亭照做了,默默站在一旁。
老冯在窗前站了片刻,转身说:“兰亭,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是他配不上你。虽然伯父很想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媳妇,但也不好再勉强了。是我老冯家没福气,这事就此过去,你别多想。虽然做不成儿媳妇,但往后,伯父会把你当小女儿看待。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和伯父开口。知道吗?”
冯老爷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遗憾和慈爱。
孟兰亭感到庆幸之余,心底不由地也生出了几分愧疚和感动,咬了咬唇,低声说:“我知道了。伯父您对我这么好,是我辜负了伯父您的期望。”
老冯摇了摇头,笑着说:“好了,我这里没事了。你放心,你弟弟的事,伯父会上心的。”
孟兰亭道谢,在书房里又陪了片刻,冯老爷让她把冯令美叫进来。
孟兰亭出去,冯家姐妹已经各自走了,冯令美还坐在客厅里。听到孟兰亭的转话,面上露出迟疑之色,想了下,还是去了书房。片刻后出来,也不知道冯老爷和她说了什么,她的神色有点沮丧。但看到孟兰亭,又露出笑容,安慰她说:“兰亭,没事了。大姐刚才特意叫我再叮嘱你,别放心上。小九这个人,说话一向这样的,你当看不见他就行了。走吧,八姐陪你回房。”
这个晚上,当自己一人独处,事后细想,孟兰亭还是稍稍有点忐忑。
那个冯恪之,看起来就一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瘟神样。
婚约的燃眉之急是解决了。非但没有得罪冯家姐妹,还获得了她们的谅解。但自己和冯家儿子的这个梁子,好似是结下了。
说不定,日后他还要找自己的茬。万一真这样,自己总不可能每次都告到冯老爷面前求庇护。
就算这是自己想多了。但接下来的几天,怕在这里的日子,是不大好过了。
孟兰亭不想再见到冯恪之,很想立刻就走。
但冯老爷诚心留她过年,她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要在这个时候说离开。
孟兰亭决定从明天起,不是冯老爷的召唤,就待在自己房间里,一步也不出去,免得再遇冯恪之。
但到了第二天,她就知道了,自己昨晚的这个担心,其实纯属多余。
这天是旧历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过年了。冯老爷虽已退隐,住的这地方,平日非亲近和要人不能上山,但到了这一天,从早到晚,难免还是有人上门拜望。光那么多的女婿,也能把门槛踏破。电话铃声,更是从早到晚,一直响个不停。
冯老爷只叫孟兰亭出来,以侄女的身份,让她拜见了几个大人物而已。也不知对方是真的敬孟家的旧望,还是因为冯老爷的缘故,对孟兰亭是赞不绝口。
继昨天冯家姐姐们的见面礼之后,今天她也是收了不少的贵重东西——这是闲话,最要紧的,是她根本就不必担心遇到冯恪之会如何了。
冯恪之压根就没露面。
据阿红的说法,冯老爷昨晚曾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是打给哪个姑奶奶的,咆哮着说:“让他不要回来!”然后,小少爷今天真的就没回来了。
阿红的话,大约是真的。
这个年就这样过去了,冯恪之真的再没有现身,连大年夜也没有回。
孟兰亭终于放了心。
转眼就是正月初三,这天一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奚松舟打来的,说他今天要来拜望冯老,同时也告诉她,周教授夫妇这两天就会回上海,自己也打算明天回。
他问孟兰亭,是否有计划同归。
挂了电话,孟兰亭去见冯老爷,感谢他前些天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照,表达了想回上海的意思。
冯老爷很是不舍,但也没有强留,想了下,说:“既然松舟和你同行,我就放心了。以后记得要经常来看伯父。”
孟兰亭答应了,回房开始收拾行装,等着明天动身离开。
奚松舟是午后三点钟到的。冯老爷在书房里见了他,应该很是欣赏他,不断有笑声从门里传出。
奚松舟留了大约半个小时,起身告退。孟兰亭送他,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穿过客厅,往前庭走去。
“孟小姐,我定的是明早九点的火车。我会提前来这里接你。”
“麻烦您了。”
“何来麻烦。我本也是明天要回的。”
他开了汽车过来,停在庭院的一个空车位里。
孟兰亭送他到了边上,停住脚步。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我先走了。明天再见。”
“好的,奚先生再见。”
奚松舟的手停在车门把上,转头,望了眼孟兰亭。
孟兰亭含笑,向他挥了挥手。
“您路上仔细……”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从她身后那扇敞开的大门里开了进来。“嘎吱”一声,停进了她手边的一个空车位里。
孟兰亭几乎能感觉到汽车快速掠过自己身边时带出的那一阵风。
她被吓了一跳,抬眼望去,见几天没露面的冯恪之竟回来了。
他的一臂搭在方向盘上,转过脸,目光穿过开着的车窗,从孟兰亭还凝着笑意的脸上掠了一下,随即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说:“你来了?”
第13章
奚松舟一怔,随即面露笑容,叫了声“恪之”,示意孟兰亭稍等,走了过去。
冯恪之从车里下来,砰的一声,关了车门,背对着孟兰亭站在车头附近,和奚松舟寒暄了几句。奚松舟随后说:“昨天我听我母亲说,你去看她了?正好当时我不在家,没见到你。我母亲很是高兴,和我念叨了许久。你有心了。”
冯恪之说:“从小表婆对我就好,应该的。她身体没大碍就好。”
“是,我也放心了。我明天就回上海。你大约什么时候动身?”
“还不知道,看情况。”
奚松舟望了眼还站在冯恪之身后的孟兰亭。
“那么我先走了,你也难得回南京,多陪陪你父亲。明早我会再来,接孟小姐去火车站,顺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妇这两天也快回了,盼着见到兰亭的面。”
冯恪之说:“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你了。我进去换身衣服。”
他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转身,漠然地从让到一边的孟兰亭身畔走了过去,眼中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奚松舟望了眼冯恪之大步往里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眼孟兰亭,似乎有点疑惑。但并没贸然开口询问,只和她约好明早来接的时间,随即上了车,驾车而去。
冯老爷今天不见客,冯令美也出去了,别墅里非常安静。孟兰亭在庭院里徘徊了片刻,估计冯恪之应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这才进去。
她住的房间也在二楼,离冯老爷的书房不远。书房的门半开着,孟兰亭知道冯老爷人还在里头。就在她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时,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声音:“冯妈,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冯妈哎了一声,急忙去往冯恪之的房间,敲了下门。
“门没关!自己推!”
冯妈应声推开门,看见冯恪之一边扣着新换上的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仿佛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冯妈哎呦了一声,急忙拿了条干的毛巾,上前替他擦头发,埋怨说:“要洗澡怎么也不说一声?水都还来不及热好。这大冬天的冷水浇……”
冯恪之从她手里拿过毛巾,自己擦了几下:“什么事冯妈?”
“小少爷,你前几天去了哪里?姑奶奶们到处找。老爷叫你去书房。”
冯妈看着他,神色有点担忧。
冯恪之丢下毛巾,手指随意抓梳了几下头发,开门出去。
“小少爷,你说话千万当心些哦,老爷有点不高兴……”
冯妈追了上去,低声提醒。
冯恪之回头,冲着老佣人呲了个整齐的大白牙:“老爷他高兴才奇怪了。放心吧我的老冯妈!”
“爹,说你找我?”
冯恪之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冯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你发的话,不准我回吗?”
冯恪之顶了一句,口气随意。
老冯强忍怒气,斥问:“前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处找你?”
冯恪之说:“爱惠路两块钱一晚上的全球旅馆。这个年,你清净,我也清净。怎么了?”
老冯一怔。
儿子跑了,他原本以为会去姐姐家。但并没有,除夕夜也不见人影。按说,那就是落脚在南京的几个大饭店了。但问遍饭店经理,均说不见冯公子下榻——按说,只要他露脸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饭店里,经理不可能没有印象。
所以老冯认定他是跑去那种声色犬马之所里鬼混了,怒火中烧。前两天派了人到处去挖,把南京那些个场合的经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头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收容了冯家儿子,自己可就倒霉了,连年也没法好好过。
没想到这个年,儿子是在爱惠路的旅馆房间里度过的。
两块钱一晚上的旅馆,自然比通铺、格子间要齐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般是提供给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员,或政府部门下头普通职员住的。
儿子虽然混账得没了样,但从小到大,从不撒谎。这一点,老冯是知道的。确定他并没有在外鬼混,积聚了几天的怒火,这才稍稍压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说:“一个人,跑去住那种地方干什么?”
“看书,睡觉,听外头放炮仗,思想人生。这样您满意了吗,爹?”
儿子的语气,仿佛带了点自嘲。
老冯慢慢地吐出胸中翻腾的一口气,等心绪渐渐定下了些,沉着脸说:“我叫你进来,是要跟你说个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给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冯恪之眼皮子都没动,张嘴就断然拒绝。
老冯想起沪市长年前打电话来时,那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语气,大怒:“就你干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上海市政楼的人看见你,都跟见了鬼似的?”
“那就离我远点。当初虽然是您塞我进去的,但现在,我觉得那里挺好,有感情了,我还哪里也不想去了!何况,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是我那几枪,还打不出蛀虫。虽说蛀虫打不完,但少一条,于国家民族,总归要好一分。过两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说不定还要敲锣打鼓给我发奖牌。”
老冯为之气结,指头戳着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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