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之华大学认捐图书馆的那笔金额太过庞大了,冯令美怕他一时周转不开,不放心,所以问了一声。
冯恪之回头,一笑。
“没事,等花光了,我再向八姐你借。再不成,不是还有爱咸斯路的房子吗,卖了去,反正也用不着!”
“你敢!”
冯令美一下柳眉倒竖。
“那可是爷爷给你准备结婚用的!”
爱咸斯路的房子是冯恪之的爷爷留给孙子的产业。他出生的时候,老爷子还在世,一高兴,立马就把房子指给了出生才几天的孙子,说让他日后结婚用。
那是座请著名建筑师设计建造的花园洋房,占地两千多平,当时的装饰中西合璧,极尽奢华。
“人都没了,跟谁结去?爷爷大量,不会怪我的。”
冯恪之满不在乎,摊了摊手。
冯令美并没有留神去探究弟弟那句看似随口而出的话下可能流露而出的隐含之意,忍不住又苦口婆心。
“小九,不是八姐说你,那么一大笔钱,本来是做好事,你倒好,全给那个钟小姐贴金了,我都懒的说你了——”
“八姐,我困死了,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别熬夜太晚,对身体不好!”
弟弟扭头,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冯令美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样不让人省心的弟弟,日后,也不知道到底要什么样的一个女人才能管得住他,让他收心。
……
老闫住的屋子在后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因为睡前多喝了一碗冯妈做的绿豆汤,被夜尿给憋醒,摸黑迷迷糊糊地起床,突然看到床前杵了个黑乎乎的人影,一动不动,吓了一大跳,猛地跳了起来。
“谁!”
“我——”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入耳朵,电灯啪地亮了。
老闫揉了揉眼睛,见是自家小少爷站在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抬手拍着波波乱跳的心脏。
“九公子啊!吓死我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休息?怎么来我屋里了?”
“没钱了。想向闫叔你再借点。来,来,咱们下棋——”
冯恪之左右打量,似乎在找他的棋。
“阎叔,你的棋呢?藏哪去了?拿出来!”
自从上次被小少爷逼着下棋输了几个月的薪资,不得不躲回老家才避过之后,一回来,老闫就把自己的棋给扔了。虽然后来有天,小少爷一高兴,又把钱赏回给了自己,但至今想起,还是心有余悸。一听他大半夜不睡觉,竟又跑来自己屋子要找自己下棋,汗毛倒立,哭丧着脸摆手:“九公子,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没钱!真的没钱!”
冯恪之挑了挑眉:“那我问你,现在你还有没记我的小本本?”
老闫“唉呦”了一声。
“九公子!你就是再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了!你不找我,姑奶奶们也一个比一个厉害,她们那一关,我就过不去啊!何况,老爷今年也没让我再记了。”
老闫说完,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小少爷双手插兜,在自己的床前踱来踱去。
冯恪之终于停下脚步,转头问:“想不想赚外快?”
老闫刚想点头,忽然又觉不对,紧张地说:“九公子,你想让我干什么?我先说好,要是不好的事,你就是打死我,这钱,我也不敢赚的。”
冯恪之哼了一声:“就闫叔你这胆儿,你就是点头了,我敢放心让你去干杀人放火的事?”
老闫陪着笑脸:“不是就好,不是就好。九公子你想让我干什么?”
“替我盯着孟小姐的去向。去了哪里,和谁见面,最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也全都给我记下来,统统报给我。”
“越详细越好!”
老闫一愣:“孟小姐?孟家的那位小姐?”
他问完,见小少爷不发话,只那样看着自己,显然是默认了。不禁迟疑:“这个……这个好像不大妥……”
冯恪之眯了眯眼。
“当初你拿本本一条一条记我,怎么没觉得不妥?亏我信任了你这么多年!你不干也好,咱们继续下棋!这回你要是输了,别想我再把钱还你了!”
“别!我干,我干!”
老闫屈服于淫威,哭丧着脸,只好答应。
冯恪之脸色这才转霁,说:“我之所以叫你看着点,也是出于好意。你想,上海这么乱,孟小姐是从小县城来的,又年轻,不懂世事,万一遇上坏人,我爹日后怎么去向孟老爷交待?”
老闫觉得哪里仿佛不对,但再一想,小少爷的话好像又对。
心理负担一下消除了。
“是,是,九公子你说的对,这样也是为了孟小姐好。放心,我明天起就上工!”
“记住,记得越详细越好!不要让人知道是我让你干的!”
冯恪之再次叮嘱了一声,转身而去。
……
司令部的夜校班暂定是隔日上的。
过了一天,傍晚,也是六点半,冯恪之再次准时来到了周太太的家门口。
和前次一样,孟兰亭上了他的车,往司令部去。
他依然是彬彬有礼,尽显绅士风度,那晚的短暂不快仿佛烟消云散。见她仿佛在看教案,便没有打扰她,一句话也无。
孟兰亭心里其实有点不安,快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冯公子,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他转头,朝她一笑,眉目如月,人畜无害。
“是这样的,想叫你请你们的人不必那么客气。不要弄欢迎仪式,麻烦把礼堂里的标语去掉。”
“还有……”
上课时,那位夜校办公室张主任的两只眼睛在旁时刻盯着,抢着替自己擦黑板。现在想起,孟兰亭还是一阵发窘。
“麻烦你也转告张主任,真的不必替我擦黑板了。我自己会擦的。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没问题。”
冯恪之抬了抬眉,转过了脸。
孟兰亭看了眼他的背影,心里又涌出一阵怪异之感。
……
这晚上,第二堂课,上得也很顺利。
那位张主任,也终于不再抢着和她擦黑板了,这让孟兰亭松了口气。
她留了一点作业,和台下的宪兵学生们道了别,在欢送的掌声里出了礼堂。
今晚,奚松舟约好来接她,现在人想必也到了司令部的大门之外。
见冯恪之跟着自己出来,她说:“冯公子,你表叔应该和你说过了吧?晚上他来接我,这会儿人应该到了。你有事的话,尽管回吧,不必特意送我出去。”
冯恪之仿佛没有听到,继续走在她的边上。
孟兰亭也不好推他掉头,只好跟着。两人走到了司令部大门前,一辆汽车横在那里,一个卫兵看见冯恪之来了,急忙跑来,递上钥匙,又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冯恪之眯了眯眼,目光阴暗,转脸,却对着孟兰亭一笑。
“我答应过周教授夫妇,你来上课,必保证你的安全。别人送,我不放心,万一有个说法,我怎么向他们交待?”
“上去吧,还是我送你回去。”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打开车门。
孟兰亭顿了一顿。
“冯公子,这……”
没等她把话说完,冯恪之已经走了过来,一把拿过她手里的教案和东西,扔进了汽车的后座上。又连推带挤,三两下就把孟兰亭给弄进了汽车前头的副驾驶位上,啪地关了车门,自己也迅速地上了车,坐到她的边上。
“坐稳了,我开车很快,你别乱伸手自己开门,小心掉下去了!”
他视线看着前方,说。
卫兵已经打开铁门,冯恪之一踩油门,汽车冲了出去。
孟兰亭被他强行弄了上来,有点气恼。人还没坐稳,就被带得往后一仰,身体还没归位,刚冲出司令部大门的汽车竟又突然往右打了个急转方向,“嘎吱”一声停下。
她惊叫一声。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惯性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朝着左边驾驶位的冯恪之扑了过去,脸和胸脯,全都撞到了他的肩膀和胳膊上。
路的右侧,停着奚松舟的汽车,他人下了车,正站在一旁,低头看着手表。
“表叔!孟小姐人是我请来的,再忙,我也有送她回的时间,就不劳您费心了!我走了!”
冯恪之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脸朝向车窗,冲站在那里的奚松舟喊了一句,转过脸,再次一踩油门,汽车便轰鸣着朝前冲去,转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37章
刚才那猝不及防的一撞,实实在在。孟兰亭几乎整个人都扑到了冯恪之这边。
尴尬是其次,痛倒实打实的。也不知他身上为什么这么硬,孟兰亭撞到了他肩膀的脸和压在胳膊上的胸感到一阵生疼,偏又没法当着他面去揉。
“你在干什么?有你这么开车的吗?你停车!我不想坐你的车!”
她忍痛说完,回头看了眼后头。
远远地,司令部大门口的方向,似乎也亮起了两盏车灯,应该是奚松舟追了上来。
冯恪之恍若未闻,非但没有任何减速停车的迹象,孟兰亭能感觉的到,车速反而更加快了,一下就将后头那两盏车灯的影子远远抛开,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
孟兰亭生气了。
从小到大,她的脾气一向很好。从父母那里潜移默化而来的性格与生活的经历,也让她习惯以宽容和理解的心态去面对一切。
但这下,她真的生气了,心里本就有的因了刚才被他强行弄上车的那股火气,终于得到了一个爆发的口子。
“冯恪之!你耳朵呢?”
“我叫你停车!我要下去——”
车子恰好开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冯恪之突然说了声“坐好,我要拐弯了!”方向随即打了一下,汽车拐上了右边的那条岔路。
孟兰亭被惯性带的又往他那一侧甩了过去。
好在这回有所防备,伸手一下死死抓住车门把手,总算没再扑到他身上。
但孟兰亭更加气了。
“你给我停车!停下来!马上!”
她冲他怒道。
“孟小姐,天黑路窄,视线也不好,你别影响我开车。这里虽然人少,但保不齐也有一两个路人,万一撞到了!”
孟兰亭一顿,看向车外。
“也别胡乱碰门!刚才跟你说过了,掉下去,可不是玩的事!”
他的双目笔直地望着前方,一边继续开车,一边说道。
孟兰亭气得火冒三丈,偏又拿他没办法。
他不停,总不能抢他方向盘,或是自己就这样强行打开车门跳下去。
她只好大口大口地呼吸,不断地劝自己,冷脸望着前方。
冯恪之又开了一段路,知道奚松舟已经被甩开,不可能再追上来了,这才将车慢慢地停在了路上。
孟兰亭立刻伸手,打开车门。
“孟小姐,刚才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礼、道歉。”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听起来充满诚挚。
孟兰亭依然冷着脸,根本就没看他,推开车门下去,自己又打开了后车门,钻进去,捡刚才被他扔在后座上的东西,拿了要出来,发现冯恪之已经下来,人就站在外头,把她下车的口子给堵住了。
“让开!”
她冷冷地说。
冯恪之不动,一手搭着车门,弯腰,望着被堵在里头的她。
“孟小姐,你消消气,刚才确实是我的错。我为我的一时冲动向你诚挚道歉!”
冯恪之的语气愈发诚恳。
“你想,你是我请来的人,我明明答应了周教授和周太太,负责接送,保证你的安全,现在奚松舟这样横插一杠——”
见孟兰亭皱眉,他立刻摆手。
“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他不是好人。相反,他人很好,比我不知道要好了多少!但这是两回事你懂吗?这涉及我对周教授夫妇的承诺。”
“夜校班不是就这么一两次,你也看到了兄弟们的学习热情,还要劳烦你长期执教下去的。上次他来接你,我有说什么吗?我什么都没说!结果,就有了今晚的第二次。我可以料想,如果我不表明我的态度,接下来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我无法保证每一次都不会出意外。我不是诅咒,而是奚松舟他人再好,我也不能放心,我必须要保证我对周教授夫妇做出过的承诺。”
“这就是我今晚惹你不快的原因。我也知道,我脾气臭,刚才也是火气上来,一时没忍住,表达的方式,确实过了头。但孟小姐,请你谅解,我确实有我自己不得不坚持的理由。”
今晚这样的举动,倘若是别的任何人做出来的,孟兰亭都会觉得不可理喻。
但发生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的身上,好似又根本不算什么。
他刚才下车时,开了车里的照明。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探进来的那张脸上,目光充满了诚挚的歉意。
孟兰亭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
“你看,这一带是荒郊野外,倘若你真的不肯原谅,还是执意要下车,以此来表达对我的不满和愤怒,那么我尊重你的决定。”
“但是,我会一直在旁跟着你的,直到看到你安全到家。所以,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孟兰亭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
刚才只顾愤怒,并没有留意周围的环境。
在两道雪白的汽车头灯的照射下,入目的四面,果然如他所言,全是一片荒地,路上也看不到路灯。车灯照不到的地方,黑漆漆一片。
孟兰亭收回目光,劝自己不要和面前这个不能以常理推断的人一般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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