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吃完,冯老爷请周教授去书房喝茶,把孟若渝也叫了过去。
周太太和冯令仪等人还要商议结婚的许多细节。
这种事,就不必孟兰亭在场了。
她被冯令美领到了另间书房。冯令美陪了她片刻,说有点事,出去了,到了外头,朝弟弟丢了个眼色,低声说:“好好陪着。还有,你那天不是说不信吗?不信自己问去。”
冯恪之看了眼书房的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孟兰亭站在一个书架前,随手抽了本,见是明人陈继儒所撰之随笔集,名小窗幽记,翻开一页,恰好是首咏男欢女爱的缠绵艳诗,曰:“红印山痕春色微,珊瑚枕上见花飞。烟鬟潦乱香云湿,疑向襄王梦里归。”
盯着,慢慢地走神,忽然觉察到身后仿佛有人靠近,转头,看见冯恪之进来了,就站在自己身后几步之外的地方,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心“怦”地一跳,合了手里的书,转过身。
“兰亭!”冯恪之叫了她一声。
孟兰亭靠着书架,看着他。
冯恪之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看了她一会儿,起先没说话。
“有事吗?”孟兰亭问他。
他迟疑了下。
“兰亭,你真的……”
他顿了一下,又摇头:“没什么。”说着凑了些过来,看了眼她手里的书。
“你在看什么?”
“随手翻翻。”
孟兰亭把书插回到架上,迈步要出去。
“兰亭,你肯原谅我,和我结婚,我真的很高兴。”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孟兰亭脚步一顿。
“八姐刚告诉我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听你的话。你相信我。”
孟兰亭慢慢地转头,看向身旁的年轻男人。
他的双目望着自己,眼底,隐隐仿佛有微光在闪烁。
孟兰亭和他对望了片刻,起先沉默着,片刻后,视线落到了他垂覆着头发的额上。
“八姐说你先前撞了车?还撞破了头?好些了没?”
“快好了快好了!医生说再过些时候就全好了,不会留疤毁容的!”
冯恪之捂了捂额头,忙解释。
孟兰亭笑了笑,点头:“那就好。”
她说完,转身,又抽了另一本书,低头继续翻着。
沉默了片刻之后,听他说:“那……我先出去了,带你弟弟去边上转转?”
孟兰亭嗯了一声:“劳烦你了。”
冯恪之仿佛又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伴着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孟兰亭回头,见他出去了。
是夜,周太太和冯家姐妹们商量婚事到了深夜,又吃了宵夜,因太晚了,这才结束了今晚的愉快会面,带着孟兰亭和孟若渝回了家。
第二天,上海几家发行量最大的《申报》、《新闻报》、《时报》等大报纸,在布告栏里用显眼的位置刊载了冯家九子恪之和孟氏嫡女兰亭将于下月某日喜结连理的通告,世人这才知道,原来冯家的小九爷和之大的那位“罗密欧”小姐,原来两人是世交姻亲,早有婚约。又传言,不但冯家长女昨日抵沪,主持操办弟弟的婚礼,连久未露面的冯老爷子也来了上海。
消息传开,顿时成了上海的一个轰动新闻。登报之后,包括国际饭店在内的诸多上海高级饭店,经理纷纷联系,希望当日能承办这个婚礼。冯家权衡考虑,选择了比较近些的世纪饭店。经理荣耀欣喜,立刻着手准备,务求婚礼当日尽善尽美,正如饭店之名,办一个盛大的“世纪”婚礼。
第71章
傍晚,冯恪之驱车到了一二师所在的驻地,找到了何方则。
白天的课训刚结束不久,士兵列队解散,夕阳斜射,驻地的操场上尘土干燥,随风飞扬。何方则站在操场旁,神色严峻,和几个军官还在议事。
冯恪之等在后头,等何方则和军官说完了话,上去叫了一声“八姐夫”。
何方则回头,脸上露出了笑容,转身朝他大步走来,到了近前,抬手重重拍了下冯恪之的肩膀,笑道:“不错啊,小子!几天没见,就追求到了孟小姐!结婚的消息我看到了,恭喜你了,祝你和孟小姐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冯恪之微微咳了一声:“谢谢八姐夫。”
“明天就是婚礼的日子。我特意过来,就是想提醒下八姐夫,再忙,明天也务必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何方则顿了一顿,没说话。
“姐夫,我知道你和八姐应该出了点问题,但不管怎么说,你们不还是夫妻吗?去年过年,你说军务缠身,无法离开,没去南京。先前爹过寿,我听说你也是提前去了一趟,看了下爹就走了,没和我们碰头。这回我结婚,你人就在上海,无论怎么忙,明天你要是不来,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冯恪之说完,看着何方则。
何方则略一迟疑,微微一笑,终于点头:“应该的。到时我去。”
冯恪之脸上露出笑容:“那就好,这么说定了,明天记得和八姐一起!”
何方则含含糊糊地应了下来,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道别,冯恪之离开。
何方则将他送出驻地营房,回了自己的宿舍。
天黑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何方则坐在椅子里,目光落到置于床底的那口的衣箱上,身影在昏暗的夜色里凝住,一动不动。
……
自从冯孟两家举办婚礼的消息公布之后,最近这半个月,上海各家报纸副版的编辑再也不愁没有料子可用了。每天,各种关于婚礼的消息频频见诸报端。自然了,除了正常的报道,譬如当日可能到场的来宾之类的等等消息之外,为满足广大市民的八卦之心,再深挖一遍冯家九公子的风流史,也是再所难免。据说钟小姐的住处,这些天也频频受到记者的探访。但钟小姐仿佛销声匿迹了,非但没有接受任何的采访,连人都没有露过半个面。记者失望之余,揣测婚礼在即,必是冯家对钟小姐施加了压力,这才叫她不得发声露面。
那夜,和冯家人见面吃饭回来后,孟兰亭就没有出去了,也没去留意外头报纸上的关于婚礼的各种热热闹闹的报道和消息。
除了让裁缝给自己量体赶制婚礼当天要穿的衣服之外,她这个准新妇,好似成了最空闲的人。周太太忙里忙外,却不让她参与任何的事,她也就深居简出,每天在屋里照旧看书学习,等着婚礼的到来。
过了几天,孟兰亭老家亲族的几名长辈妇人也欣然抵达上海,被安排住在离周家不远的一处条件很好的寓所里,和周太太一道料理结婚的事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半个月也不长,转眼,明天就是婚期了。
傍晚,为婚礼准备的衣物,也都陆续送到了周家。
明天的婚礼,其实要举办两场。
先是在冯公馆里,举行一场隆重的中式婚礼仪式。然后,新人再到饭店举行西式婚礼。
所以光是婚礼上的正式穿着,就有中西两式数套衣物。
婚纱是由冯令美请的一个著名的英国时装设计师设计制作的,中式礼服,则出自上海最负盛名的老字号裁缝铺,专为达官贵人定制。
虽然预备时间紧张,才半个月,但两边全力赶工,今天赶制完毕送来,婚纱和中式礼服,无不精致华丽,无与伦比。
周太太让孟兰亭试穿,如有不合身的地方,由裁缝现场修改。
她把礼服各自穿过一遍,周太太和孟家太太们围着她,这个替她整理腰带,那个替她拉平裙裾,啧啧称赞,夸耀个不停。
衣服的事终于完毕,前来帮忙的太太们也陆续散去,这时,已经快要九点钟了。
明早九点,冯家就会来迎她到冯宅举办婚礼。需早起洗澡、穿衣、化妆,等等事情还有大堆。
周太太叮嘱孟兰亭早些休息,养好精神,预备明天的婚礼。
孟兰亭答应了,正要进屋去,门口有人敲门。
周太太去开门,露出惊喜之色:“松舟!好些时候没见你了!快进来。”
奚松舟面带笑容,朝周太太点了点头,走了进来。
孟兰亭也闻声而出,微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
奚松舟坐下后,仿佛有些心神不宁,起先没有说话。
周太太看了两人一眼,借故退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客厅里,剩下了孟兰亭和奚松舟。
周围十分安静。墙上的那面时钟,秒针走动发出的滴滴答答之声,清晰入耳。
“松舟,有事吗?”
孟兰亭打破了沉寂,问道。
奚松舟抬起眼,凝视着孟兰亭带着微笑的脸,沉默了片刻,说:“恭喜你,也祝福你和恪之。给你们准备的结婚贺礼,我已送去了冯家。”
“谢谢你的祝福。”
孟兰亭向他道谢,真心实意。
他点了点头,又从带过来的包里取出几本书和杂志资料,放到桌上,说:“这是我搜集的一些今年国外关于数学的最新研究资料,不知道你以后还有没有用。想着既然到了,还是给你送过来。”
孟兰亭拿起来其中的一本,翻开浏览了下,抬起头。
“谢谢你松舟,非常有用!”
奚松舟脸上露出笑容:“有用就好。”
他再次陷入沉默,随后站了起来。
“我也没别的事了,不打扰你休息了。明天的婚礼,我大约有事,无法出席,祝福你们。”
他朝孟兰亭点了点头,转身朝外走去。
“我送送你吧。”
孟兰亭放下手里的书,跟着送了出去。
两人沿着巷子朝外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奚松舟忽然停下了脚步。
“兰亭,其实还有件事,刚才没和你说。我接受了美国芝大发的一个职位邀请,过几天就要出国了。短时间内,大约不会回来了。”
孟兰亭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就该我恭喜你了。作为朋友,我很高兴你有这样能够发挥所长的机会,你应该去的。”
巷子里光线昏暗,幽阒一片。
奚松舟注视着孟兰亭,忽然加重语气,几乎一字一字地说:“兰亭,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你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结婚,嫁给恪之。”
“如果你有任何的隐情,或是这桩婚事,并非是你自己所愿。请你告诉我。”
“相信我,就算是再大的难处,我也会帮你解决!”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说:“松舟,谢谢你,但不需要。”
“兰亭……”
“是我自己愿意的。”
孟兰亭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松舟,来上海后,能认识并结交你这样一位朋友,是我的一个很大的收获。更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诸多帮助和关照。你离开,我正新婚,大约不能替你送行了,借此机会,送上我的诚挚祝福,希望你往后一切顺利。”
奚松舟伫立了片刻,苦笑了下,声音沉闷无比。
“谢谢你的祝福。兰亭,能认识你,也是我这一辈子的一件幸事。虽然求而不得,但我不会后悔。”
“我该走了。”
他最后深深地凝望了一眼面前的这个女孩儿,转过身,沿着巷子去了。
孟兰亭站在原地,目送前方那个背影渐渐出了巷口,慢慢也转过身,低头,朝着周家而去。
冯恪之就站在那个他曾不止一次候过她的墙边的角落里,身影隐在夜色的昏暗里,看着孟兰亭,低头从自己的面前,走了过去。
那道纤影,最后消失在了门后,不见了。
他在夜色里伫立了良久,从兜里慢慢地摸出一支香烟,低头,用打火机点了,深深地吸了一口,转身而去。
……
晚上十点多,冯令美终于等到弟弟回了,一看到人,就抱怨了起来。
“明天都结婚了,晚上还跑哪去了?礼服晚上刚送到,等着试穿呢!”
冯恪之笑嘻嘻地赔罪,说被几个朋友强行拉去参加了一次婚前的最后聚会,随即站着,任由冯令美和裁缝帮自己试衣。
他个高腿长,肩宽腰窄,两套定制的礼服,无论是中式婚礼所用的长袍还是西式的西装礼服,无不合体,穿上之后,气质出众,风度翩翩,冯令美眉开眼笑,说:“时间太紧了,我本有些担心。幸好都赶上了。晚上周太太那边也打电话说,兰亭的礼服也很合身,没问题。”
冯恪之郑重地说:“谢谢八姐,一直替我忙前忙后。辛苦了。”
冯令美还是头回得到弟弟如此郑重其事的感谢,一怔,随即笑了,帮他扯了扯衣袖,说:“好了好了,道什么谢!弟弟要结婚,要成大人了,我不替你忙,替谁忙!赶紧去睡觉,养好精神,晚上也是你最后住这里的一夜了。明天啊,你就和兰亭住到那边去了。”
西爱咸斯路的那所房子,此前虽然空着,但花匠、工人一直都有,保养得很好,现在重新装修虽来不及,但这半个月里,动用人手,早收拾得里外一新,预备给他小夫妇婚后住。
让两人婚后自己独住那边,这也是冯家长姐冯令仪的意思。
冯恪之一笑:“行,那我去睡了。八姐你也早点休息,不要太累到自己。”
冯令美忽然有一种感觉,总是长不大的弟弟,仿佛突然就懂事了起来,心中顿时老大宽慰,目送他的身影上去,送走了裁缝,忙完别事,十一点钟,也回了自己的房间,洗澡后,想到明早还要早起,正要关灯上床,床头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她卧室的这架电话,是直线电话,知道号码的,都是亲近之人。
这么晚了,应该是哪个姐姐想起什么婚礼的事,又打了过来。
她趴在枕上,一手捶着自己有点发酸的腰,一边拿起电话,闭着眼睛“喂”了一声,用带了点撒娇的抱怨口气说:“又是我的哪个亲姐姐呀,想起了什么,不早点打来……我月事刚来,又忙这忙那的,老腰都要断了,现在还不让我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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