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则,我不想让你也变成炮灰!我老早就让你脱下这身皮了!中国四万万人,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我却只有你一个人!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冯令美哭倒在了他的身上,肩膀抽得厉害。
房间里静默了下去,只有女人的低低抽泣之声,不停地回旋在耳边。
何方则的肩膀动了一下。
“国事至此,谁人无罪。”
终于,他说道,声音压抑无比。
“我是个军人,我无法置身事外,和你一走了之。”
“小八,我辜负了你,我对不起你。你还年轻,出国后,找个稳妥的人……”
“何方则,你这个混蛋——”
冯令美一下将他推倒在了枕上,扑了上去。
“我给你生孩子。你看在孩子的面上,和我一起走。”
“求求你了。”
她胡乱地解他的衣服,抽他的皮带,呜咽着,哀哀地祈求,带着泪的亲吻,不停地落在他的脸上,又抓住他的手,压在了自己的胸前。
“我让你摸,你想怎么摸就怎么摸。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的吗?何方则,你亲我……”
何方则被她压在下面,浑身僵硬,眼角泛红。
“小八,对不起。”
“你别这样……”
终于,他艰难地将自己的手抽离了那片花儿一样的漂亮胸脯,抱住正在向自己索怜的她,放回在了床上。
他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下了床。
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她的眼泪和柔情。
他是如此地深爱着这个女人。
多年之前,在他还是个卑微的穷小子的时候,看到她穿着洋装骑马而来的第一眼起,他就再也无法忘掉她的模样了。
再多停留片刻,他恐怕就要抛开一切,跪倒在她的裙下了。
冯令美望着男人离了自己而去的无情背影,说了一声“何方则,我恨你。”随即捂脸,失声痛哭。
何方则闭了闭目,慢慢地打开了门。
他的手定住了。
门外,站着他的母亲。
……
孟兰亭早就被冯令美房间里随后又发出的阵阵动静给惊了起来。
隔着两扇门,中间还有一道走廊,听得自然不是很清楚,但隐隐约约,能听出来,是他夫妇起了争吵。
冯令美的声音越来越大,到了后来,还夹杂了一阵隐隐的哭声。
孟兰亭下了床,靠在自己卧室的门后听了一会儿,有点担心。
想出去看看,又怕不合适。
正犹豫不决,门外仿佛有人经过。她忍不住,悄悄开了门,看到竟是何母从她的卧室里出来经过,停在了斜对面的那扇房间门前。
天光微亮,朦胧而黯淡的晨曦里,何方则看到自己的母亲站在门外,身影凝固,仿佛一尊塑像。
也不知道她是几时出来的,站这里多久了。
“娘!”
他吃了一惊。
床上的冯令美立刻停止了哭泣,拉好身上凌乱的衣服,正要从床上下来。
“啪”的一声,何母抬手,狠狠地打了何方则一个耳光,随即推开儿子,慢慢地走进了房间,凝视着冯令美,一语不发。
“娘,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冯令美的眼睛还红肿着,慌忙擦去眼泪,正要走过来,何母叫了她一声。
“孩子,我儿子对不起你……”
她的声音颤抖,眼泪流了下来。
“我一辈子都在乡下,不知道什么国事,但也知道,现在日本人要打过来了。我儿子是当兵的,他要打日本人,我没法阻拦。他耽误了你,我替他给你赔罪。”
“求你不要怪他。他也是没办法。”
何母朝着冯令美,跪了下去。
孟兰亭站在门口,呆住了。
冯令美显然也是惊呆了,突然反应了过来,叫了声“娘”,上前扶起何母,又扑到了她的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孟兰亭没有再看下去了。
她退了回来,关了门,躺回到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天亮之后,她起了床,打开门,走廊里光线明亮,空荡荡的,冯令美房间的门也静静地闭着。
仿佛天亮前的那一幕,就没发生过一样。
何母已经被何方则送走了。
冯令美也不见了。
孟兰亭下去,吃了早饭,回到房间,站在阳台上,眺望着南京的方向,大约八点多的时候,看到何方则的车开了回来,停在了冯公馆门前的那株梧桐树下。
何方则下来,打开了后车门。
冯令美从车里下来,和他相对立了片刻。
两人仿佛都没说话。
她很快转身,走进了大门。
何方则站在那里,慢慢地转头,看着她的背影走了进去,消失在了门口,独自默默地又站了片刻,终于也转身,上了车。
汽车走了。
门口的地上,只剩几片随风飘落的梧桐树叶。
绿里斑驳着提早到来的秋日黄,寂寥无比。
孟兰亭看见冯令美穿过庭院走了进来,怕被她看到自己就在阳台上,急忙转身,回了房间。
接下来的两天,孟兰亭处置着出国前的事,也没怎么遇到冯令美。
隔日,冯恪之今夜应该回来了。
她迟疑了下,中午的时候,打了个电话到南京。
这两天,冯恪之都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阿红接起了电话,说九公子这两天很忙,中午还有应酬,刚去了姐夫那里。
孟兰亭叫她转告冯恪之,自己先回新房那边,让他回来,不必特意再去公馆接自己。
她挂了电话,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冯令美来送她。
她的神色看起来和平常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送她到了门口时,忽然说:“兰亭,我们到时要在香港机场汇合了。”
孟兰亭一愣。
“我也要走了。和你们一道去美国,往后开始新的生活。”
她面容美丽,语气轻松。
阳光明媚。晒在没有阳伞遮挡的光裸的胳膊上,孟兰亭却感到凉汪汪的。
这不是夏天的阳光。
她幽幽地觉的。
……
冯恪之从几个姐夫替自己办的践行酒宴上回来,最后辞别过父亲,坐火车,回到上海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下了火车,他去了宪兵司令部,去办最后一个交接手续。
到达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杨文昌和张奎发都还在办公室里等着他。见他到来,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呈上。
冯恪之签了个名,丢下笔,转身要走,杨文昌和张奎发对望一眼,急忙拦住,陪笑道:“冯公子,你这一走,下次不知道哪天才回。从前多蒙照应,十分感激,特意在大顺发备了酒水,冯公子赏脸,去喝一杯?”
冯恪之一笑:“二位心意我领了,酒席就算了。祝二位往后心想事成,节节高升。”
他转身开门,脚步一顿,停住了。
门外,站满了宪兵队员,不知何时过来。许多人的手里拿着酒瓶子,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他。
马六上来,朝他敬了个礼,高声道:“冯长官,你这就走了,兄弟们都很不舍!听说你今天回来,早早都在等着了!你要是看得起我们,把我们当兄弟,晚上这一顿酒,就不要推辞!”
“冯长官!”
身后的人,跟着齐齐高喊,喊声震耳欲聋。
第79章
冯恪之喝了许多的酒。
这辈子,他从没喝过这么多的酒,也从没有像今夜这样,喝酒的感觉是如此的淋漓。
他打了个电话给孟兰亭,告诉她自己在宪兵司令部喝酒,要是喝醉了,就睡在那里不回来,让她不要等自己,早些睡,随后挂了电话。
他和宪兵团的人,一直喝到了将近半夜。
他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原来竟如此的好,为什么就是醉不倒。
他看着烂醉如泥的杨文昌和张奎发先后滑倒在了桌下,马六和宪兵们也都开始东倒西歪。有的趴在桌上,有的靠在墙角,有的干脆直接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他双眼通红,独自一人坐在桌边,继续自斟自饮,一杯一杯,直到喝完了最后一杯酒,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晃了下,随即站定,转身,迈步,跨过一个趴在门槛上醉睡过去的宪兵,走了出去。
司令部塔楼顶的探照灯放射出雪白的光束,不停地掠过漆黑的地面,将一切都照得雪亮,黑暗仿佛没有了丝毫的遁形之处。
他穿过大院,上了自己的车,发动汽车,卫兵打开大门,他开了出去。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乌云时而遮月,时而游走,风呼呼地吹,车道两旁的田野黑漆漆的,看不到半个人影。
极其平常的一个夏夜,和平日没有任何的区别。
车快开出龙华去往市里的那段郊野路时,轮胎在地面的一个坑里猛地跳了一下。
“嘎吱”一声。
冯恪之踩下刹车,人从车里奔了下来,朝着野地呕了出来。
他吐了晚上喝下去的还留在胃里的所有酒水,又开始呕起苦水。
终于吐光了胃里所有的东西,再没什么可吐的了。
他看了眼手表,凌晨了。
那座房子里,有个刚嫁给自己才半个月的女孩儿。
他扯开衣领,站在路边,闭目吹风了片刻,回到车上,继续朝前开去。
凌晨一点钟,他终于回了。
他停了车,望着车道尽头那座沉浸在夜色里的房子,坐了许久,又发动汽车,掉头离开。
街道空荡荡的。
昏黄色的路灯下,坐了一个拉夜车的黄包车夫,脸上压着帽子,正在打盹。听到汽车开过来的声音,懒洋洋地掀开帽檐,瞥了一眼,又压了回去,继续打盹。
冯恪之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上海纵横交错的街道之上,最后游荡到了通往闸北驻军营房的那个路口。
他停了下来,望着前方远处那片漆黑的夜空,望了许久,再次掉头。
喝下的那些酒的后劲,开始在胸中翻涌。冯恪之感到头痛欲裂,眼前的视线,仿佛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经过附近锦江饭店的门口,他停车下去,踩着虚浮的脚步,走了进去,从点头哈腰的前台手中拿了钥匙,上去。
前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之后,急忙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冯恪之进了房间,连门都没关好,人就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睡了过去,又仿佛还醒着,只是人漂浮在了半空。
半睡半醒之间,渐渐地,他做起了梦。
他梦见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飘洋过海,在哈德逊西岸的烈日下挥洒汗水,忍受着严苛到近乎变态的教官的非人折磨和屈辱。一切,都只是为了不负胸膛里那颗以热血供养的跳动着的心。
他又梦见自己站在了一条铺着青石板的雨巷。一个女孩儿撑着伞,渐渐地离他而去。
大雨瓢泼而下,潮湿了他的心,他的脚步却仿佛被定在了地上,无论如何努力,竟也无法向她靠近一步。
睡梦里,冯恪之的双眉也不安地皱了起来。
忽然,仿佛有一双光滑的手,带着雨水的凉意,轻轻地抚过他的脸。
“兰亭!”
冯恪之猛地睁开眼睛。
他仰躺着的床边,多了一个女子。
她垂散着一头卷发,玲珑身子之上,松松地裹了件薄软的真丝镶蕾丝睡袍,腰间只用衣带松松地打了个结,睡衣长度只到膝,露出两截白皙光滑的小腿,人看起来,仿佛刚从床上下来,娇丽秾桃。
她坐在床边,正倾身靠来,伸向他的那只手里,握了一块浸湿了的雪白的洋毛巾。她正替他擦去面庞和脖颈上的汗水,动作温柔无比。
见他忽然睁开眼睛,她的唇边露出笑容,低声说:“小九爷,你醒了?你口渴吧?我刚给你准备了蜂蜜水,醒酒喝一口,你会舒服点的。知道你不爱吃甜的,只加了些许。”
她有一张娇美的脸,甜蜜的声音,是很多男人的梦中情人。
见冯恪之看着自己,没有反应,她放下了洋毛巾,起身,将蜂蜜水端了过来,凝视着他,双手递送到了他的面前。
昏暗的壁灯光里,伸过来的两段露在袖外的胳膊,在灯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鲜白的光。
冯恪之没有接,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了眼四周,翻身下床,朝着门口走去。
走了几步,他踉跄了一下。
女子急忙放下水,追上去,一把扶住了他。
“小九爷,你酒还没醒,你去哪里?”
冯恪之停住脚步,转过头,布着血丝的眼睛并没有看她。视线落在了她扶在自己胳膊的那双手上。
女子慢慢地松开,缩回了手。
“钟小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冯恪之终于开口,嗓音有点干哑,语气却是不辩喜怒。
钟小姐低声说:“边上不是我以前经常唱歌的地方吗?小九爷你替我在这里包过一个长年房,现在还没取消。有时我会过来住。我今晚就住在这里的……”
冯恪之的头仿佛痛得厉害,抬手揉额头,闭了闭目,睁开。
“我叫人送给你的支票,收到了吧?”
钟小情点了点头。急忙转身,从放在一旁的包里拿了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小九爷,我不想再要你的钱了……”
她咬了咬唇。
“我喜欢你。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你放心,我不会出现在你太太的面前。我只求往后,小九爷你还能记得我,偶尔来看下我。无论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她仰面凝视着他,眼圈慢慢地红了,泫然欲泣。
“把钱收好吧,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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