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她方才问道:“如何又会起火呢?郎将军能说说具体情形么?”
郎廷玉便摇了摇头,面色有些惨然:“属下知道得也很有限,只知那些烧死的流民都是一个村儿的,听管着流民营的吏员说,那村子里的人差不多都死绝了,唉……”
他摇摇头,一脸悲悯,不复多言。
陈滢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默然良久,方叹息地道:“天灾加上人祸,那村子里的老幼,如今想必已然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吧。”
这些流民因饥馑而流离失所,来到登州后又被人为地控制,失去自由,如今好容易日子有了盼头,谁想又被大火夺去了生命,虽生于盛世,却活得卑微、死得凄惨,此等际遇,实是教人扼惋。
小院儿里安静了起来,仿若压抑着一股郁结。
然而,那春风却犹自多情,拂过来、又吹过去,裁开新绿的枝丫,拂向这一片生机勃勃的土地。
起了半人高的楼宇,正在工匠们的手中一点点地加固、坚实;用作操场的那一方土地上,亦有不少妇人与孩童在拣掉碎石,拔除杂草;若将视线放得更远,在校舍的后方,近一亩的沃土也被划分成了规整的方块儿,用来作为以后的农作物、植物与动物饲养课程之用;而在背山的那一片土地上,更多的房舍正在修建之中,教职员宿舍、学生宿舍、幼儿园、安置所等等,这片生活区域的四周,将会修建起高高的围墙,以保障他们最基本的安全。
离开了那间小院儿,徜徉在这片土地上,陈滢心头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才终是消散了些。
转眸顾盼,她的面上扬起了淡淡的笑容。
她走出来了。
自深宅与内闱之中走了出来,拥有了一片足可供她挥洒的世界。
虽然,只迈出了一小步。
如同婴儿摇摇晃晃地扑向未知,她此刻所走的,也不过只是学步般的一小步罢了。
接下来,她要把这一步迈稳、踏实,再积聚起力量,迈出下一步,迈向更辽远、更广阔的那片天地。
陈滢面上的笑容渐渐扩大,直到身旁传来了寻真的声音,方才醒转过来。
“姑娘,婢子已经给邵管事传过话了,他说一会儿就来。”一面说话,寻真一面便不住地扑打着身上的白灰,偶尔还会被那灰呛得咳嗽一声。
陈滢见状,不由奇道:“你这是打哪儿来的?难不成邵管事也去瞧房舍去了?”
寻真便拿帕子掩了口笑,道:“正是呢,婢子方才也奇怪来着,怎么到处都找不着人,却原来邵管事跑去看房舍了。婢子就多嘴问了一句,邵管事说,他如今寻着了一家新的砖窑,今日便拿着那新砖和旧砖比对呢,为了这个,他还特意从韩家领了个懂行的来瞧瞧。”
“原来如此。”陈滢含笑点了点头。
泉城女校之事,韩家还是参与了。
原本陈滢不打算让郭婉搅进来,怕于她名声有碍,只对方的消息却是惊人地灵通,竟从别的渠道打听到了此事,于是直接便叫绿漪送来了一张两千两的银票。而等到陈滢第二次与裴恕通信时,裴恕便在信中表示,韩家已经成为了泉城女校的指定承包商。
这结果其实也在陈滢的意料之中,只她没料到韩家对此事会热到如此程度,韩端礼甚至为此专门买下了一所木料坊并一所石料坊,又重金聘了许多匠人。
第238章 忽见故人
不得不说,自打韩家参与其中,陈滢确实是省了许多力,就连她手绘的那张建筑图纸,也在匠人们的修改之下得到了最大的完善,到后来她干脆就做了甩手掌柜,除了不停往外掏银子外,就是专心编纂教材、制作教具。
“韩家从上到下,果然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啊。”陈滢感叹地说了一句。
这话寻真并不敢接,罗妈妈也只以极轻的声音道:“韩家老爷子的眼界,真真儿不低。”
此言大具深意,她们几个心知肚明。
那日访郭婉而不得,回程之时,寻真她们是瞧见了那两辆青幄马车的。
那两个跟车的侍卫,她们也认识。
此事终究瞒不过多久,爆发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思忖再三后,陈滢到底还是悄悄告诉了李氏,罗妈妈亦是就此知晓的。
无声地吐纳了一息,陈滢很快便抛开这些心绪,换了个话题道:“如今却也好,裘四奶奶不出面儿,韩家派来的也是他们家的大管事,就算往后真有什么事儿,咱们也牵连不到裘四奶奶身上。”
她是真心地希望郭婉过得好,永远不要牵扯进任何争斗之中。
可目前看来,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不可能的事。
这话题就此揭过,主仆几个俱皆不提,那厢邵忠也终于赶到了,因一路疾走,他来的时候已是满身大汗,在这料峭春寒的节气里,头上竟在冒着热气。
“小的给三姑娘请安。”他在陈滢身前不远处站定,依足礼数躬腰行礼。
陈滢侧身避了避,笑道:“邵管事是大忙人,我把您给召来了,只怕耽搁了您的正事儿。”
邵忠忙道“不敢”,陪笑道:“我们老太爷切切地交代了下来,叫小的把一切都放下,只听陈三姑娘的指派,陈三姑娘的事儿那就是正事儿,小的自当听命。”
陈滢便笑着摆了摆手,道:“您也别跟我客气了,我知道您接下来还有好些事情要处置,我也不与您兜圈子,就想问一问,那果园的事情如何了?”
韩端礼大包大揽,把烟台果园的事情也给领了,而裴恕出于某些原因,并没与他争。
韩家本就是地头蛇,以前是被人压着动弹不得,如今那座大山已经没了,他们又搭上了李家与国公府,甚至可能还有更大的靠山,正是扬眉吐气之时。再加上那花草精油十分热销,现下已经销往盛京,那登州首富的名头,想必不日便要重回韩家手中。
韩端礼或是出于感念陈滢之故,更有可能是有别的打算,于是不遗余力地相助,举凡泉城女校之事,他必能妥妥当当地处置好,有些陈滢没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前头去。
听得陈滢有问,邵忠便从靴筒里取出张纸来,照着念道:“烟台县城外四十里处购买土地二十亩、沙果树苗千五百株,聘请果农十人、挖造水渠民夫四十……”
清单上列得很详细,连费用也一并算出来了,陈滢对果树种植完全就是外行,如今也不过就是听取个费用罢了,待他念完了,便笑道:“辛苦了,为了这事儿您还专程跑了一趟烟台。”
邵忠双手将清单奉上,一面便笑道:“三姑娘折煞小的了,这些皆是小的当做的。”
罗妈妈上前接过清单,陈滢便又问:“请夫子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
邵忠闻言,面色便有些为难,道:“回三姑娘的话,这事儿是老太爷亲自办的,小的只知道现在还没人说愿意来。”
陈滢“唔”了一声,倒也没觉得太失落。
此乃料想中之事,即便这所女校有元嘉帝允准,到底也是大楚朝第一所面向普通庶民的女子学校,男老师怕是不大可能聘请到了,至于女老师,如果运气好的话,大概能请到那么两、三个。
“小的在此多问一句,何以三姑娘不在济南府找夫子呢?”邵忠小心翼翼地问道。
登州府在山东算是比较偏僻的地方,文风不算太盛,要找女夫子委实不易,相反济南却是文气丰沛,其选择余地要比登州大得多,他不明白陈滢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听了他的话,陈滢的面上便涌起一个苦笑,叹道:“我倒也想在济南找的,只这地方民风太过收敛,那些女夫子一个比一个爱惜羽毛,很难说动她们。”
她甚至还请李珩帮忙问了问,却也始终无果。济南府有学问的女夫子们大多身在豪门,很少有愿意抛头露面的。
陈滢打算着,如果实在不行,到时候只能厚着脸皮从李家女学里借几名夫子过来,陈滢自己也可以充任部分课程的老师,甚至李氏也可以。
不过,这些皆是后话,现在说还太早了些。
这般想着,陈滢忽地心中一动,便问道:“邵管事是才从登州府回来的,却不知您有没有听说那流民营里的事?”
邵忠怔了怔,旋即醒悟过来,躬身道:“如果三姑娘是问流民营走水之事,小的倒是听说了。”
“哦?”陈滢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问道:“可否请您细述详情?”
邵忠忙道:“小的那天恰好正在蓬莱,走水的当晚,小的从家里就瞧见了火光,半边天都烧红了。老太爷对这事儿很上心,第二日就叫小的出门打听,只那流民营有军爷守着,小的只打听到那走水的地方在西角儿,里头住着的人以前是在码头上讨生活的,除了这些就再没了。”
原来是海帮控制着的那些人。
陈滢无声地点了点头,正待说话,忽见远处走来几个人,打头的正是郎廷玉。
她立时收声,心下极是诧异。
郎廷玉方才已经走了,为何又去而复返?难不成出事了?
心中忖度着,她叫罗妈妈送走了邵忠,那厢郎廷玉等人已是越行越近,陈滢视线一扫,便望见了他身后跟着的一个人。
竟是叶青!
“叶青?!”她轻呼了一声,面上是掩不去的惊讶:“你……你怎么来了?”
“护院。”叶青简短地答道,立在郎廷玉身后没动地方。
第239章 被招安了?
陈滢怔怔地看着叶青,见她着一身朱红蟒袍,发束皮冠、腰悬革带,佩着一柄长刀,那对铁鞭不知被她收在了何处。
居然是一身标准的禁军服色。
陈滢完全被震住了。
叶青这是改吃公粮了?
皇宫禁军里头,居然可以收女人?
见陈滢已经认出来人,郎廷玉便笑着叉手道:“三姑娘眼力真好,一眼就瞧见了叶……统领。”
叶统领?
叶青竟然真吃公粮了。
陈滢不由张大眼睛看着叶青,并未掩饰目中的惊讶与好奇。
“我自愿的。”仿佛是生怕陈滢切换到提问模式,叶青飞快地补充说明了一句。
郎廷玉亦在旁解释道:“叶统领从我们爷那儿打听到了三姑娘兴建女校的事儿,就说要过来,我们爷说这地儿不收江湖好汉,叶统领就自愿……那什么……被招安了。”
话至此处,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
在他的身后,叶青的视线正扫过他那跟脑袋一般粗的脖颈,面无表情,就是眼神比较冷。
郎廷玉摸了摸后颈,咽了口唾沫,总觉得后心有点发凉,不由自主地往旁挪了两步,方才续道:“那个……叶统领带来了我们爷的书信。”
他没有详细说明叶青为什么来得比他晚,大约是怕继续被那冰冷的目光扫视吧,说完了话,便飞快地退到后头站着了。
叶青上前,递信、转身、走。
一系列动作流畅迅速,中间没有一丝丝的停顿。
眼瞧着她越走越远,陈滢拿着信,极是诧然。
这就走了?
前前后后加起来只说了六个字,也不说明下情况,也不说他们怎么安置,就这么走了?
“你去哪里?”好容易回过神来,陈滢提声问道。
“转转。”叶青非常吝啬地挤出了两个字,大步朝前,那步履看似平常,但每跨一步都比常人更远,三两下便走得没了影儿。
郎廷玉也看呆了,愣了半晌方挠了挠头,讪笑道:“叶统领她……话少。”
“我懂。”陈滢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不仅话少,还特别讨厌人家问问题。
只是,若这样说来,陈滢总觉得自己仿佛掌握了一种很了不得技能,比如凭三寸不烂之舌逼退强人之类的。
笑着摇了摇头,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甩掉,陈滢启信看去,却见这信写得极短,只交代了叶青只是挂在了禁军名下,实则根本就不会让她负责禁宫守卫的工作,她以后就是女校的护卫统领,麾下有一小队兵卒供她调遣,人数不超过十个,这些人的月银由陈滢私人发放,国家只负责部分福利。
需要说明的是,这十个兵卒皆是叶青自己招揽、裴恕亲自过目首肯的江湖人,而且,都是女人。
元嘉帝果然是个务实的皇帝。
看起来,泉城女校身上的半个皇家烙印,就算是他全部的投资了,且还是可回收的。
陈滢一脸感慨地把信收好。
明君是个好明君,就是抠门了点儿。
不过,再一转念,她又觉得如此也好。只要上层建筑不来添堵,就已经是最大的支持了,她又何必得陇望蜀呢?
将叶青带到女校,郎廷玉的差事便也结束了,就此辞去,陈滢便又去寻李氏,陪她在院子里摸摸瞧瞧,将该归置的都归置妥了,母女两个方才回家不提。
惊蜇过后,草木复苏,天气一日暖似一日,济南城的达官贵人们也终是活泛开来,倪氏手上接连收到了不少帖子,皆是春宴游玩的,而斟酌再三后,倪氏便选中了忠勇伯府的春宴,作为陈滢等未婚姑娘首度亮相济南贵圈儿的场合。
二月初六,诸事皆宜,陈滢提前半个时辰起床做功课,正在收尾的当儿,便见寻真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道:“姑娘,您可好了不曾?快着些儿换衣裳吧,都快迟了呢。”
她的身后跟着个小尾巴似的大篆,大篆手里托着件新裁的葱绿衫儿,正眼巴巴地瞧着陈滢。
陈滢一面擦着汗往回走,一面便道:“这才多早晚呢,不急。”
寻真却是一副急得要跳脚的样子,道:“姑娘这两日又长高了些,那裙边儿可还没收针呢,得现量了才能缝好。姑娘还是快着些吧。”
春天到了,万物生长,陈滢也开始抽条儿了,这段时间有点见风长的架势。
想起来有这么回事来,她到底不好再耽搁,加快步子回至屋中,果见知实并那针线上的一个娘子皆候在里头,床上摊着好几条裙子,有烟霞红的、有湖蓝的,还有一条雪青的。
“这些全都得试一遍么?”陈滢将汗巾交给知实,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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