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萧太后说她“不晓得怕”。
“原来如此。”元嘉帝点了点头,神情间不自觉地变得温和起来,语声亦越发温和:“你这孩子,倒是和别人不大一样。”
不知何故,这突兀而又怪异的坦诚态度,令他心情大好。
他凝目看向手中的纸,唇角边又添了一抹笑意,问道:“那你这‘神探’二字,又作何解?”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又将手点在了纸上。
“回陛下,这个神探,就是探案如神的意思。”陈滢说道,并没有大言不惭的自觉,态度还极为诚恳。
“探案如神?”元嘉帝脸上的笑越发止不住,几乎就差大笑出声了:“三丫头自视可不低啊。”
陈滢没说话,给他来了个默认。
在梦里做了五年的侦探先生,拥有一位资深侦探的全部记忆,陈滢觉得,“神探”二字,她还是当得起的。
第054章 探案记录
见陈滢居然连句谦虚的话都没有,直接就认了“神探”二字,元嘉帝越发忍俊不禁,也越发觉得这位陈三姑娘实在有趣,终是仰天大笑起来。
“准了。”大笑声中,这位皇帝陛下龙手一挥,非常干脆地便应了陈滢的要求。
就当是逗这孩子玩玩儿罢,这么有趣的小姑娘,实在难得一见。
元嘉帝如是想道,心情变得越发轻快,越看陈滢越觉得顺眼。
陈滢闻言,自是大喜过望,连忙躬腰谢恩。
这块御赐的“神探”金牌,便是她走出宅门的最大倚仗,更让她朝着自己的目标迈进了一步。
元嘉帝笑眯眯地走回御案,将那张纸置于案上,说道:“一会儿朕就叫人去给你做这块金牌去。”停了停,又问:“你说的那道口谕,莫非也与这金牌相关?”
陈滢立时颔首道:“是的,陛下。如果陛下愿意的话,还请陛下降一道口谕,允许臣女自由查案。”
“自由查案?”元嘉帝笑声一顿,立时便揪出了这话中最关键的一点,忖了片刻,摇头道:“此事怕是不妥,朕应不了你。”
答应得干脆,回绝得也同样干脆。
陈滢并未觉得意外。
她本就是贵族之女,想要走出深宅、自由自在地四处查案,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皇帝有心想答应,也必须要考虑到国公府的脸面。
不过,陈滢的本意也并不在此,这不过是她抛出来的幌子,用以和皇帝讨价还价的罢了。
“陛下恕罪,臣女一时心急,没有把话说清楚。”她不疾不徐地说道,面色仍旧十分平静:“臣女其实是想说,若是臣女偶然遇到了什么案件,还请陛下允许臣女帮着查探。”
说到这里,她的语声变得越发平缓,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既清晰、又平稳:“臣女出入的皆是各府后宅,接触的也都是各家女眷,往后就算遇到什么案子,应该也是在内宅女眷当中的。臣女便想着,这类案子,虽然京府衙或刑部的人也能来查,但终是事涉内宅,总有许多不便。而臣女身为女子,却是比这些官员们多了许多便利。”
“哦?”元嘉帝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陈滢,一时未语。
陈滢便又补充了一句:“若是陛下不弃,臣女愿在探案时记录下案件详情、人员口供、分析脉络等等,定期呈给陛下过目。”
元嘉帝仍旧没说话,眼神却变得有些幽暗,也不知在想什么。
陈滢心头不免惴惴,面上却还是一派镇定。
她得承认,她是在诱导元嘉帝。
虽然她没做过皇帝,但在现代时她也学过历史,知道所谓的皇帝,其实都是孤家寡人,越是威重令行的皇帝,便越孤独。而为了维系这种高高在上的神秘感,他们还必须与所有人保持距离。
如此一来,臣子看皇帝固然神秘难测,而皇帝看臣子,却也同样如云如雾。
这难免让这些天子们心下不安。
谁不希望对臣子了若指掌?哪个皇帝不想看一看臣子在背对着自己时的真正面目?
皇帝之难,便在于君臣之间时时刻刻无所不在的揣摩与猜测,这也算是君王心头之疾了。而陈滢话中之意,却是正正切中帝心。
她愿意提供的探案记录,或许,便是为这位皇帝陛下撕开了浓雾的一角,让他得以窥探这些臣子的真实面目。
所谓管中窥豹,即便陈滢能够提供的内容极其有限,却也不啻于让皇帝多了一个了解臣子的渠道。
“这倒也有趣。”元嘉帝终是开了口,语中不辨喜怒。
陈滢微微垂首,恭声道:“启禀陛下,臣女自小便对查案子极有兴趣,也为此学习了不少东西,掌握了不少探案知识,臣女断案的手段想必陛下也早就听说了,臣女就不在此自吹自擂了。臣女只想说,虽然不是男儿,但臣女却也希望学以致用。万望陛下允准。”
这是给出了一个明面儿上的理由,把话头送到了元嘉帝的跟前。
元嘉帝沉吟了片刻,便将食指在御案上轻轻一叩,淡声道:“既如此,便瞧在你救驾有功的份儿上,朕准了你就是。”
陈滢大松了一口气,再度躬腰谢恩。
无论元嘉帝是对她的提议动了心,还是只是单纯地觉得有趣好玩儿,这一句口谕,无疑又让她多了个走出闺阁的理由。
自然,对于自己呈上的探案记录,她并不是特别担心。
她只答应元嘉帝记录案件详情,并没应下别的。到时候她呈给元嘉帝的,也只会是与案件相关的内容,而其余无关的部分,她绝不会记录在册。
至于她记下来的那些东西,会不会让元嘉帝从中得到他想要的,那就不是陈滢能够左右的了。若是真有官员贪赃枉法,陈滢也不介意负起举报之责。
现在的她,不仅是国公府三女,更是一名侦探。
御赐的。
有了这重保障,她的天地、她身外的那面围墙,是不是能够就此得以拓宽一些?而她要做的那些事,是不是亦能够就此多一重保障?
陈滢不知道,也无法预料。
她正走在一条从不曾有人踏足的路上,前途未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辞出宣德殿后,仍旧是由孙朝礼陪着同,一行人按原路而返。
许是心愿得偿的缘故,回去的这一路,陈滢只觉得阳光明丽、风色温柔,处处皆是风景,就连那千篇一律的夹道与宫墙,此刻瞧来也觉美好。
一行人安静地自夹道中而出,便踏上了那条植满垂杨的宽敞宫道。
由此处往前再转两个弯,便是那道侧门,而只要出了这道门,陈滢今日的进宫之行,便也算是彻底地结束了。
她无声地吁了口气,正自徐步前行,忽见前方转角处现出一行人,打头的男子着一袭玄色衮服,长身玉立、俊美耀目,正是太子殿下。
陈滢先是一怔,旋即停步避立在道边,耳听得靴声橐驼,越行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身前。
陈滢依照礼仪屈身行礼,一旁的孙朝礼并几名宫人也都深深地弯下了腰。
第055章 何以微醺
“陈三姑娘这是才见过父皇么?”太子殿下的声音响了起来,依旧清越动人,似春风拂过耳畔。
陈滢垂首回道:“是的,殿下。陛下召见,赏赐了些东西。”
太子殿下“唔”了一声,转向身后一人笑道:“这便是你要找的人了。”
陈滢不由有些奇怪,正想着太子这是在跟谁说话,猛不妨一把醇厚的声线便撞进了耳中。
“原来这便是‘那位’陈三姑娘了,失敬。”那人说道。
陈滢的心脏陡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如同被这声音狠狠击中。
若是声音也可以拿来吃的话,这道声线,无疑可以作酒,饮之使人欲醉。
陈滢努力凝住心神,低垂的脸上,划过了一丝讶异。
这声音竟是格外地耳熟。
可是,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男人极为有限,这分明应该她是头一次听见的声音才是。
这种莫名的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这位是裴指挥使,他正在查着那刺客的来历。”
太子殿下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如空谷蛩音,立时便令陈滢自那种诡异的情绪中抽离而出。
她屈身行了个礼。
喉头似是堵了一团棉花,酸胀哽塞,一时间竟是无法言声。
这一刻,她无比感谢这个时空繁复的礼节,给了她不必开口的理由。
果然,对于陈滢的沉默,太子与那位裴指挥使皆不曾在意。
女孩子嘛,通常都是很害羞的,尤其在突然见到陌生男子时,更是会羞涩难言。包括他二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在下裴恕,陈三姑娘有礼。”那醉人的声线第二次响起,闻之几令人微醺。
这一回,陈滢终于找回了走失刹那的神智。
剧烈的心跳飞快止息,呼吸也变得畅快,喉头的堵塞感亦消失不见。
她缓缓抬头,视线扫过太子的身后,望见了一个比太子要还高出半个头的男人。
匆匆一瞥。
因是逆着光,陈滢的视野一片幽暗,待重新垂首时,她只记住了对方那醒目的高挺的鼻梁。
“既是偶遇,在下倒想问一问陈三姑娘,可还记得那刺客动手时的情形?”裴恕第三次开了口。
太子并没有出声阻止,甚至还将专注的视线投在了陈滢的身上。
陈滢立刻便有了两个判断:
裴恕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应该很不错。第二,裴恕是个很务实的人,甚至务实到了不分场合的地步。
“刺客……用右手,握刀时拇指朝前,姿态有些怪异,且是正手出刀。”陈滢尽可能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脑海中又现出了那个刺客瘦小的身影。
活了三辈子,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刺客,坦白说,很失望。
既不会高来高去,也不存在以一当十,更不曾像武侠小说中描述的那样神出鬼没。那个刺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也不过就是个比寻常人敏捷一些、决断力强一些的普通人类罢了。而其在箭阵前的脆弱,更是让陈滢惊丢了下巴。
她一度以为这个刺客身手不怎么样,甚至她掷出去的点心都能打歪对方的剑势,直到听五卫军的那些侍卫们说那小宫女身手不错时,陈滢才终于明白,这个时空的江湖豪侠,与她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的那些,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虽然落差很大,但陈滢还是觉得,真正的武功应该就是这样的。至于那些神乎其技、违背科学原理的超自然现象,不过是艺术的夸张表现手法而已。
“还有别的么?”裴恕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拉回了陈滢的心神。
她略略思忖了一会,摇头道:“很抱歉,彼时我的注意力并没完全放在刺客的身上,也就只观察到了这几点。”
裴恕没说话,向太子殿下点了点头。
太子便微笑着道:“陈三姑娘见谅,因五卫军那里提供的消息有限,裴指挥使便多问了几句。”
“殿下太客气了。”陈滢语声郑重,“此事毕竟重大,臣女有义务将所知的一切信息提供给朝廷,这是臣女当做的。”
大约没料到她能把话说得这么正式,太子殿下闻言倒有些吃惊,旋即便又温温一笑:“陈三姑娘能这样想,那自是最好了。”说罢他便向孙朝礼点了点头:“孙总管,好生送陈三姑娘出去罢。”
孙朝礼躬身应是,太子便带着裴恕一行人离开了,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应该是去往宣德殿的。
借着转身之机,陈滢不由自主地又往身后瞧了一眼。
除太子外,这一行人皆穿着侍卫蟒袍,唯那个裴恕一身玄青直身袍,束大红革带,发上无冠亦无帽,只以一根玉簪贯住。
既不是文臣服色,亦非武官打扮。
纵然这不伦不类的一身由他穿来并不难看,但是,太子殿下分明唤他指挥使,那他就是有官职在身了。
一名朝廷官员,怎么能够穿成这样前去面圣?莫非这裴恕不只与太子殿下关系不错,元嘉帝对他也另眼相看?
这些念头在陈滢的心里盘旋着,她便没怎么在意接下来的诸事,直到听见罗妈妈说“到了”,她才发觉自己正坐在马车上,而车窗之外是青墙朱门、树影婆娑,却原来竟已经到了国公府。
停车上轿,再落轿步行,垂花门前柳树成行,不出意外地,在那片浓荫底下,许氏温婉的笑脸,出现在了陈滢的眼前。
“这就回来了,当真好快。”她在树荫下向陈滢招了招手,面上的笑意柔和而恬静。
陈滢扶了罗妈妈的手上前行礼,问道:“大伯母怎么守在此处?是在等着侄女吗?”
许氏便笑了起来,道:“可不是么?你祖父等得急了,便着我出来瞧瞧。”说着她又仔细地盯着陈滢的脸端详了一会,轻声地道:“瞧你这样子,事情想是很顺利罢?”
这是在问求圣上赐一句承诺的事了。
陈滢露出了惯常的笑容,却未出声。
许氏也知道自己这问得有点心急了,便温温一笑,微含歉然地道:“瞧我,这会子就问起来了,三丫头莫怪大伯母心急。”
“大伯母言重了。”陈滢的语声十分客气:“侄女还要多谢大伯母关心。”
第056章 不速之客
许氏笑着颔首,眉梢却微微向上一挑。
依照她的估算,陈滢此行必会惹来元嘉帝的不满,没准儿还要遭到申斥。自然,因为国公爷只是要了一句话做赏赐而已,这说来也不算犯了大忌,因此元嘉帝应该在斥责陈滢之后,再小小地赏赐些东西,权作补偿,于是此事便也就此过去。
而国公爷这一头见陈滢无功而返,自会责二房办事不力、怪陈滢说话太满。如此一来,陈滢借着陈漌的名声得来的这些荣耀,便也会就此湮灭,他们长房便也不必总被二房拿来做由头了。
可此刻,陈滢却是空手而回,归来时面色如旧,不见分毫变化,那岂非表示,那句“赏赐”,居然真的被她要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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