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二十七年?”陈滢眉心蹙了蹙:“我记得先帝是太康三十七年驾崩的,也就是说,娘娘是重生到了先帝驾崩的十年前?”
“正是。太康二十七年三月初九,便是我每一回死后醒来的第一日,从不曾变过。”吴太妃唇角轻勾,笑容苦涩:“而这一日,也正是我晋位昭仪之日。
“原来如此。”陈滢点了点头,想要再问她身死之日是否也是一定的,却又觉得,有些不好启齿。
吴太妃却像勘破她的心思,笑道:“重生时是定了日子的,至于死,则不定。除了活不过三十五岁外,我死之时,春夏秋冬皆有,最有趣儿的是第三世,我竟死在了大年初一,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说着便当真笑起来,神情间没有半分不虞。
看起来,她并没有时下那些忌讳,言及生死,亦如述平常。
陈滢颔首道:“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那几世呢?您又经历了些什么?”
“诸王争霸。”吴太妃淡淡地道,复又挑眉笑:“不是我夸口,若论帝王丑态,举世怕寻不出一个人比我看得更多。”
“愿闻其详。”陈滢道。
吴太妃“嗐”了一声,不大有兴致的样子:“这事儿说起来是最没意思的,提它作甚。”
说着眸光一转,却见陈滢神情专注,正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她忖了忖,遂又改了话头:“罢了,你既然想听,我也不妨说一说。”
她将身子坐正些,面上是戏谑的神情:“便说第二世吧,因知道太子没法子当好皇帝,我便干脆杀了萧氏,就是现在的萧太后,自己爬上后位,想法子把太子给废了,扶大皇子即位。”
她忽似想起什么,抬手向额角轻轻一拍:“啊哟,你小孩子家家大约是不知道的,这大皇子,就是前些年造反的安王。”
原来,安王也曾是某一世的皇帝。
纵使明知那是平行时空之事,陈滢还是觉得,很怪异。
此时,吴太妃语声又响,仍旧在说安王:“安王登基,年号改为永昌。这永昌帝倒也不算太荒淫,唯眼高手低、刚愎自用,龙椅还没坐稳就开始铲除异己。他几个亲兄弟一看不得活,自是一个接一个地造反,自永昌元年伊始,就无一日安宁。”
陈滢闻言,忍不住心底叹息。
封建君主制最大的弊病,便在于个人的权力太大,且没有制约,国家与百姓唯一的希望,便是一代名君圣主。
可是,名君与圣主的产生率,委实太低,这种纯靠老天开出大豹子的制度,经二十一世纪历史验证,是必将走向灭亡的。
思忖间,吴太妃又续道:“却说永昌帝,杀兄弟杀得连国事也顾不上,朝廷内外也不安稳,倒皇派、立太子派、保皇派甚至还有弑君派,直是乱作一锅粥。彼时我头一次发现,所谓君君臣臣,说白了,不过是一些自私自利之辈,我不懂他们的圣贤书都读到了哪里去,就自己去翻史书,结果越看便越是迷糊。”
她自嘲地笑了笑,面上重又浮起苍凉:“永昌四年,因战火不熄,百姓民不聊生,各地便又起了叛军,与皇龙年间倒是如出一辙。便在这风雨飘摇之时,西夷趁虚而入。永昌五年,大楚国破,而我,则死在了皇城大火之中。”
第711章 重生因由
“再然后,您便又重生了。”陈滢接下话头。
“是啊,又活过来了。”吴太妃笑,目中却无喜意:“这第二回一睁眼哪,我真想一头碰死了事。委实是前头那十五年,我活得太累,为了爬上后位,也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儿,好容易将我觉得还不错的安王扶上龙椅,却不想那也是个混账东西。我真是怕了。”
她摇着头,面容厌倦,又有几许疲惫:“便因了第二世之故,这第三世我便干脆躲开这些事,什么也不管,由得他们闹。是故那一世,我至死也就是个略得宠些的昭仪,镇日里就是读书。”
她扯动唇角,面上重又浮起自嘲的笑:“我花了好些功夫儿,总算把那四书五经通读了个遍,又求那些士家出身的嫔妃给我指点。我就想瞧瞧,读了书、明了理,我还能不能想出个法子来,教我活过三十五岁。”
她轻轻一叹,面上露出一个强笑:“这结果么,自然是我读了十五年的书,想了十五年的法子,却仍旧逃不过一死,也仍旧活不过三十五岁。”
“却不知……那一世是谁做了皇帝?”陈滢微有些好奇。
如此匪夷所思的经历,也就起点小说敢这么写,而吴太妃却是亲身经历,由不得人不好奇。
听了她的话,吴太妃“噗哧”笑起来,将衣袖掩了口,只露出一双弯弯美目:“说来你怕是不信。那一世的皇帝,正是康王。”
陈滢愕然。
康王居然还真当过皇帝?
再下一息,她便又觉啼笑皆非。
这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安王与康王这两个造反的,却原来都曾做过几年天子。
“不必说,他也一定不是个好皇帝。”陈滢道。
这几乎是必然的,吴太妃果笑着点头:“谁说不是哪。他还不如前两个呢。前两个好歹还做成了几件事,他倒好,登基次日、大宴群臣,他顺手就把麾下一名将领的媳妇给污了身子,还叫人当场撞见,真真儿的是丢人丢到家去了。”
陈滢愕然抬头。
康王甫一登基,居然就做下这等事?
这也太不堪了。
“那些大臣们便不去管?”她问。
即便是天子犯了错,也必有臣子进谏,至少据她所知,理应如此。
吴太妃将手摆了两摆,轻描淡写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彼时我已入皇觉寺,每日锄草种菜、挑水砍柴,闲暇时便读书,外头的事情传进来了,我便听一耳朵,没传进来,我哪有功夫去管?”
“原来如此。”陈滢轻声地道,抬手扶案,沉吟片刻,又问:“那位将军却不知又是何人?”
吴太妃单挑了此事说,或许有别的意思。
闻得此言,吴太妃果然又笑起来,赞叹地道:“你这孩子,真真一副水晶心肝儿,我话一挑头儿,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果然有隐情。
陈滢不再发问,只凝神细听。
吴太妃便道:“说起来,那将领你倒也认识,便是这一世的镇远侯顾乾。彼时他一力扶持康王坐上龙椅,而顾乾的正妻,却是康王这一世的正妃,也就是前些时候死在武陵别庄的那一位。”
陈滢震惊了。
居然还有如此诡异的巧合?
前世纠缠的三人,今生又纠缠在了一起,只是换了身份与地位。
这便是历史的纠错功能?
皇帝不对,换一个?
夫妻配错了,再重新配回来?
“总而言之,康王是个风流天子。”吴太妃摇摇头,对这位皇帝显是很不以为然:“他在位的五年,宫里养的各色伶人、舞伎、歌女诸如此类,加起来也有三、五万,皇城也扩建了好几圈儿,夜夜笙歌、灯火通明,风大的时候,那唱曲儿声都能传到皇觉寺里头去。”
陈滢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康王予她的感觉,很像前世历史上的某位唐皇,那一位可是梨园行的鼻祖,康王比之于他,也是不遑多让。
“再然后么,康王……哦,他登基后改年号甘露。甘露五年的大年初一,西夷和北疆联军突然杀进京城,大楚国破。而我么……”她笑了笑,露出“你懂的”神情:“我自然又死了。这一回是被箭射死的。”
陈滢凝视着她。
纵已是过去的事,然而,此际听她亲口言说当年数度身死,陈滢还是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凉。
死亡的滋味,绝非轻易能够承受。
她自己死过两回,尚且难忘那生命流逝时的恐惧、荒芜与空虚,吴太妃却足足死过六回。
此时此刻,她仍能平静地论及从前,其内心之强大,委实令人惊叹。若换作心志稍弱之人,只怕死过两、三次后,就该疯了。
“那一回睁开眼,听见阿东——就是今儿你瞧见的那个内侍——跟我道喜晋位昭仪,我直是放声大笑。”吴太妃缓缓地道,面上的神情却惘然:“那个时候,我忽然就想着,干脆我把这皇宫给烧了得了,也免得再熬十五年,被不知什么法子给弄死。”
陈滢无声地叹了口气:“若换作我是您,我怕也会这样想的。”
这实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陷入时间怪圈难以自拔、必须以死亡为终点才能重新开始,仅此两点,便足以令人崩溃。
“那你可知,我为何又没这么做?”吴太妃笑看着陈滢。
月华轻浅,她眸中亦似升起一层薄雾,叫人看不出她眼底情绪。
陈滢略一思忖,试探地道:“我推测,应该与您总是重生在同一天有关。”
“正是如此。”吴太妃赞许地点点头,又笑着打趣:“我说,你这么聪明,小侯爷往后怕是要被你欺负死了。”
“那倒也不至于,我很喜欢他的,绝不会欺负于他。”陈滢平静地道。
吴太妃倒吃了一惊,旋即又笑:“啊哟,你们小夫妻可真是好得蜜里调油哇。”
这原也不过闲话罢了,她很快便敛容,重新切入正题:“等那阵想死的念头过去后,我便开始想,何以我总会重生在同一天?这一天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老天爷每每令我于此日醒来,又是不是想要叫我做些什么?”
第712章 早逝皇子
“那您可及时发现缘由了么?”陈滢问道。
吴太妃便摇头:“哪儿那么容易啊?那一天,除了我晋封昭仪之外,另还有几人与我一同晋位。我叫阿东出去打听了半天,直到天都黑了,也什么都打没听出来。”
“那天黑之后呢?”陈滢立时追问。
对她的机敏聪慧,吴太妃已有些习惯了,此时亦不再露出欣赏之色,只顺着她的话道:
“说来也真是。天黑之后,阿东从外头回来,言说承平殿——也就是先帝爷看折子的地方——似是发生了点变故,他怕乱打听给我惹祸,便没多问。我那时候只想知道出了何事,便在第二日到处问人,这才知道,原来那天晚上,有个皇子在御园花池里淹死了。”
陈滢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那一刻,她已隐约猜出了答案。
果然,吴太妃很快便续道:“那死了的皇子行六,正是当今陛下。”
居然还真是!
陈滢微张双眸,面上有着难掩的讶色。
吴太妃六度重生,原来,皆是为了元嘉帝。
而再细思这一世元嘉帝登基的轨迹,吴太妃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可谓不重。
要知道,元嘉帝设立两宫太后的起因,便是吴太妃当年以身试药,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如今想来,吴太妃事实上救下元嘉帝的次数,应该远超于此。
“听到这消息后,我立时便知,这死了的六皇子,怕是与我重生有极大关联。”吴太妃道,神情有点发苦:“只是,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人都已经死了。且因他生母不过是个最低等的宫人罢了,先帝爷根本没当回事儿,草草办了个丧事便罢。”
换言之,这第四世,吴太妃改变命运的机会,从开始便已失去。
“前三世的时候儿,我光顾着自个儿,这么件大事儿硬是不知道。这般说来,我这死去活来的,也是活该。”吴太妃又添了一句。
听来若无其事,然她的神情,却犹含怨怼,也不知是埋怨老天,还是埋怨她自己。
说完这些,她似又倦了,便微侧身,将一臂横于案上,懒懒道:“那一世接下来的日子,我便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读史,举凡皇城藏书阁里能找着的史书,我就翻来覆去地读;二是爬上贵妃之位,借先帝爷的宠爱,把太子、安王并康王都给陷了进去。”
她抬起手来,吹了吹手指甲,一脸闲逸:“先帝爷原先还挺喜欢这几个儿子的,怎奈有我在后头动手脚,他们自己也不争气,先帝爷上了几回当,便得了疑心病,挨着个儿地把他们都给杀了。是故,那一世登基的,是宁王。”
宁王?
在这一世,宁王的结局,是死在了赶赴封地的路上。
原来,他也当过皇帝。
这还真是龙椅轮流坐,大家都有份儿。
陈滢不由得有些感慨,而对吴太妃的观感,亦是大变。
若没有坚强的神经、高超的手段、慎密的计谋,又如何能换皇帝如换新衣?
反正陈滢自忖是没这个本事的。
也正因此,她才终于开始明白,何以吴太妃的身边,会围着一群死忠。
这个操控了皇权走向的女人,其眼界、智慧、心胸、手段,必超然于众,而她的女性魅力与人格魅力,亦是极大。
莫说普通士子了,便是站在皇权顶端之人,怕也要为之倾倒、折服。
“宁王的年号,是为永淳。”吴太妃放下手,向陈滢莞尔一笑:“那一世,永淳亭是在我跟前养大的,他登基后,我顺手杀了彼时的太后,永淳帝便尊我为太后。那时我想着,有我亲自指点他当皇帝,说不得那活不过三十五岁的诅咒,便能破了去。”
她“呵呵”笑了两声,目色变得苍凉起来:“可我却不知道,永淳帝表面孝顺,实则早对我起了杀心。永淳五年的中秋宫宴上,他在我饭食里下毒,毒发时,他就站在我面前。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的眼神,那里头的冷和毒,怕是能把人生生冻死、毒死。”
她抬起头,向着柳烟最深处,投去一个冰冷的眼风。
然而,很快地,她便又收拾起情绪,用一种稍显轻松的语气道:“在弥留之际,我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问他:‘为什么要杀我?是我待你不够好么?’,你猜他怎么回我的?”
她看向陈滢,目中似跳跃着几粒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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