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她的回答,陈滢仿佛挺满意,再度“嗯”了一声,又问:“那我再问你,在今日之前,你可曾见过这个纸人儿?”
大篆的语声依旧带着哭音:“回姑娘的话,婢子没见过。”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便是陈滢的语声响起:“把两只手都翻过来给我瞧瞧。”
这一番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去了梢间,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每个人皆是面色苍白。
在听到陈滢让大篆将手翻过来给她看之后,那房间里便没了声音,再过了片刻,便听见陈滢唤道:“小雅进来。”
却原来是大篆已经验完了,轮到了第二个人。
那个叫小雅的丫鬟比大篆好些,只是脸色白得厉害,在芙蓉的陪同下,步履蹒跚地去了东次间儿。
众人立在梢间儿安静地听着,便闻陈滢也问了小雅同样的问题,问完后亦是悄无声息,也听不出结果如何。
就这样一个挨着一个,很快地,众人便皆验完了真假,梢间里已然空无一人,倒是那东次间儿的屏风后头,影影绰绰地站了不少人。
见八名仆役尽皆在屏风后站定,陈滢的面上便又露出了古怪的笑容,立在高几前吩咐道:“芙蓉,将屏风撤了罢。”
芙蓉应声是,挑帘叫进来几个粗使婆子,快手快脚地便将那屏风皆撤掉了。
到了这时,众仆役才发现,原来她们每个人都是单独立在一扇屏风后头的,如今屏风没了,她们仍旧是面朝着主座的方向站着,其中的大多数脸色都很难看,那几个小丫鬟更是面若死灰,唯有少数一两个人,瞧来还算镇定。
陈滢的视线,便在那少数一两个人的脸上缓缓滑过。
知实,便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这是因为她知道首尾,而另一个人么……
陈滢面上,涌出了一个迹近于嘲讽的淡笑。
“花嬷嬷。”她唤道,语声平静得听不出一点起伏。
花在圃家的应声上前,恭声道:“奴婢在。”
陈滢笑容古怪地看着她,抬了抬下巴:“劳驾,请您将两只手摊开给我们瞧瞧。”
说这话时,她语声如常、面无异色。
花在圃家的闻言,神情稍显不安,往两旁看了看。
所有仆役皆是两手紧握成拳头,躬身而立,连头都不敢抬。
第119章 心理游戏
花在圃家的面上的不安仿佛扩大了几分,迟疑片刻后,便摊开了两手。
那是一双并不显老、很干净的手,掌心白白净净地,显见得这手的主人平常不做粗活,保养得宜。
“嬷嬷的手可真干净。”陈滢品评似地说了一句。
花在圃家的忙垂下了头,恭声道:“奴婢不敢当姑娘的夸奖。”
陈滢往两旁看了看,蓦地一笑:“来,你们也都把手掌摊开,给花嬷嬷瞧瞧。”
众仆役闻言,这才放松了拳头,依言摊开了掌手。
花在圃家的扫眼看去,心头蓦地重重一跳。
包括罗妈妈、寻真、知实在内的所有人,居然皆是两掌泛红!
花在圃家的似乎有点不敢置信,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甚至还将手揉了几下,再睁大了眼睛细瞧。
没错儿,所有人都红着两只手,唯有她,双手皆净。
花在圃家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
“我诈了一诈,果然就诈出了你这内鬼。”陈滢的语声平静极了,不见一丝怒意:“花嬷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却是上了我的当。”
“奴婢不明白姑娘的意思。”花在圃家的颤抖着嘴唇说道,惊慌的视线掠过两旁那些红色的手掌,额头已然见汗:“奴婢……奴婢这手上很干净,姑娘不是说那问心鼎能验出真假话来么?奴婢的手根本没变红,怎么……怎么姑娘就说奴婢是什么……什么内鬼?”
“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我在使诈。”陈滢用着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抬手在玉鼎上抚了抚,叹了口气:“这世上,哪里来的能验出真假话的问心鼎?这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小玉鼎罢了,之前那些话,都是我临时现编的。”
花在圃家的悚然抬头,苍白的脸上现出了震惊,复又转作了茫然。
数息后,她方才惊觉自己失了礼,慌张地又把头给垂下了。
直视主子是很失礼的行为,她这个积年老仆,骨子里已经被这些规矩和法则渗透了。
“可是……可是……姑娘方才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儿验证了,姑娘说了假话,那手掌就变红了,怎么就……”她喃喃地道,反复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没听懂陈滢的话。
也或者,她是想要再挣扎一下罢。
陈滢凝目看向她,神情很是耐心:“想必花嬷嬷不明白,为什么你的掌心这样干净,反倒会被我说成是内鬼。而其余人等掌心发红,却反倒成了好人。其实,这道理很简单。”
一面说话,陈滢一面便将那玉鼎倒提了起来。
“哐当”,从那鼎中竟掉出了一样东西!
众人皆吃了一惊,齐齐定睛看向地面,却见那掉出来的东西,居然是个巴掌大小的铜制印色盒儿。
陈滢弯腰拣起印色盒儿,举高了让众人看清,唇角微动,似有笑意浮现:“我,以及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掌心之所以会变红,那是因为在玉鼎的底部,放着这么个印泥盒子。”
花在圃家的怔怔看向陈滢,面色愈加茫然,显然糊涂了。
事实上,除了许老夫人并许氏之外,余者也皆不明所以。
“我说三丫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沈氏再度发挥她好奇宝宝的特长,头一个问了出来。
这个玉鼎是陈滢亲自从库房捧出来的,谁也不知道她动了什么手脚。而她们几个长辈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听从她的调度,配合她演了出戏而已,至于中原委,沈氏却是一点都不知道。
见她如此问,陈滢便向上微一躬身,说道:“祖母、大伯母、三婶母,这其实就是个心理游戏罢了。”
“心理游戏?”沈氏立马就挑出了这个新鲜词儿,一脸怪异地看着陈滢:“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所谓的心理游戏,是指依据通常情形下人的心思而设置的一种验证方式。”陈滢解释地道,一面便将印色盒儿并玉鼎皆放在了高几上,“这玉鼎是我特意挑的,其底部有个不大不小的凹槽,恰好能容下这印色盒儿。而这个印色盒儿,便是验出真话与谎言的关键。”
说到这里,她略略一停,举目环视众人,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我想大家一定都还记得,验证时我曾一再强调,要所有人将手掌紧紧贴在底部回答我的提问。而只要将手掌紧贴底部,就必定会染上印色盒儿里的颜料,手掌也一定会变红。”
说到这里,她古怪而安静的笑容里,添上了一笔兴味,漫声道:“可是,却有一人没有这样做。”
房中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花在圃家的。
陈滢也在看着她,面上蕴着一缕浅笑,道:“花嬷嬷的手掌如此干净,这便表明了一件事——你根本就没有将手掌贴在玉鼎的底部。”
说着这些话时,她微微侧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问:“在此我倒想问一问花嬷嬷,何以你竟不肯将手放在玉鼎的底部呢?你,在怕些什么?”
花在圃家的张开了嘴,似是想要回话。可是,再下个瞬间,她苍白的脸色,就一点一点地灰败了下去。
陈滢不再看她,转首环视众仆役,面上的笑意继续加深:“只要问心无愧,又何惧这所谓的问心鼎?我今日委实很欢喜,你们都很诚实。正因为你们与魇胜之事无关,所以也就不怕被这所谓的冰玉验真假。而那些心里有鬼的人,自然不敢去冒这个险。”
听得此言,沈氏终于恍然大悟,一旁的许氏亦点头道:“三丫头这法子巧妙。那些不怕验真假的,自然就敢将手掌贴在玉鼎底下回话;而那心中有鬼的,回话时这手掌便悄悄悬在半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正入榖中。”
“这话很是。”陈滢赞同地点了点头,接口道:“在设计……安排这个心理游戏时,我特意提出了两个问题,这其实也是有所考量的。前一个问题针对的是执行者,而后一个问题则是针对中途转手的那个人。在我的预想中,这种事情多半中间要转几道手,因此内鬼很可能也不只一个。只是我没想到,花嬷嬷居然是亲自动的手,这倒也真是省了我的麻烦。”
第120章 二夫人到
“奴婢……奴婢冤枉……”花在圃家的“噗嗵”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颤声喊起冤来:“奴婢就是一时……一时怕了,这才没敢……没敢把手贴在鼎底下。老太太,奴婢冤枉……”
这微含嘶哑的声音响起在明远堂之中,听来很有些刺耳。
许老夫人略略一抬手。
一旁的芙蓉立时会意,提声吩咐:“来人,请花嬷嬷下去坐着。”说着又转向花在圃家的,好言道:“嬷嬷好歹收敛收敛,也好留两分体面。”
这近乎于温和的一句话,听在花在圃家的耳中,却比那晴天里的霹雳还要惊人。
许老夫人根本就没给她喊冤的机会,甚至连多问一句都不肯。
难不成,这一回她真是在阴沟里翻了船。
她不由越想越惧,身子抖得几乎跪不住,却也不敢再喊冤,由得几个粗使婆子拖了下去。
“我恍惚记着花嬷嬷像是有个独孙。”看着那湘帘子在风里晃动,许氏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端起了几上的茶盏。
今日这出戏委实精彩得紧,而最重要的是,事情撕掳清楚了,长房毫发无损,她这个当家主母,这时候表个态亦是该当的。至于许老夫人听还是不听,做媳妇的自不好妄加揣测。
人都是有软肋的,花在圃家的那个独孙,便是软肋。只消拿住这一点,什么秘密都审得出来。
看着上座三人若无其事的脸,陈滢的心里,蓦地涌起了一股深切的厌倦。
她闭了闭眼,凝下心神,方才向上行了一礼,平静地道:“祖母,孙女已然立地审结了此案,有了花在圃家的,想来那指使者很快就会浮出水面。孙女之前的的提议,还请祖母……”
她话未说完,门外忽地便传来一阵喧哗。
“二夫人,您略等等……”
“二夫人且慢着些!”
那嘈杂的话音混合着纷乱的脚步声,却是快速往正房的方向而来。
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陈滢更是面色微怔。
二夫人?
李氏来了?
念头才一转到此处,便听“啪嗒”一声脆响,门前湘帘被人大力撩起,李氏的身影出现在了门边。
“母亲!”陈滢大惊,提步上前便要说话,不想李氏竟是眉峰一立,厉声道:“我儿退下!”
陈滢脚步微滞。
也就在这个当儿,那守门的两个丫鬟也急急追了过来,红着脸立在李氏身后,一见那屋中许老夫人淡漠的脸,立时双双跪倒在地。
“婢子们没拦下二夫人。”其中一个穿绿的丫鬟低声禀道。
许老夫人点点头,看向李氏的眼神很柔和。
“你来了。”她说道,仍旧如同她无数次开口说话一样,语声迟缓,不见起伏。
奇怪的是,这三个字却像是有着魔力,两个丫鬟齐齐松了口气,伏地行了一礼,便起身退去门外。
“二夫人快坐。”芙蓉走上前几步说道,一面便将李氏引去了座旁。
李氏显是一路疾行而来的,额角微微见汗,喘息声也十分急促。
陈滢怕她咳嗽,上前亲手替她斟茶,却被李氏一巴掌拍在了胳膊上。
“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她像是在用极大的力气忍耐着什么,眼圈泛红,语声亦打着颤,连嘴唇都在颤抖:“你怎么什么都自己扛着?我这个做母亲的就这么没用?”
看着李氏那张满是汗水的脸,不知怎么,陈滢的心头就有点发酸,正想说些什么,李氏却已经站起身来,将陈滢往身后一扯,护在了她的身前,颤声道:“老太太,自从老爷他人不见了……”
只说了这一句,她的声音蓦地就哽咽了起来,许老夫人亦是面色悲戚。
李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哽咽了。
她抬手捂住眼睛,大颗的泪水自指缝间滑落,低低的啜泣声亦随之响起。
那一刻,她的心头正刀绞般地疼着。
多少个夜晚,她总是从梦中惊醒,数着窗外的谯鼓熬到天明。
从开始的心存希望,到后来怕听到消息、怕传来噩耗,再到如今的不再抱有任何想法,这个过程是那样地漫长,长得几乎没了边儿,长得几乎让人绝望。
如果不是有一双儿女做伴,她可能早就绝望了。
好在,孩子们给了她力量,让她觉得,自己活着,至少还有那么一点儿用处,至少还能够为他们遮挡些风雨。
可就在方才,当芙蓉带走罗妈妈等人时,李氏却终是明白,遮风挡雨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她的孩子们。
她年仅十三岁的女儿,撑起了他们这个家。
李氏觉出了一种锥心蚀骨的痛。
从七年前陈劭失踪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一天真正地坚强过,直到如今,当她知晓了女儿即将面对的一切,她才头一次有了面对世人的勇气。
于是,她闯进了明远堂。
国公府正面临着一场暴风雨,而她的小女儿,便身处这风暴的中心。
只要这样一想,李氏就觉得全身都鼓起了力量。
如果不能为女儿撑腰,她这个做母亲的就太不称职了。而只要一想起自己的女儿即将面对的一切,李氏心头就是一阵绞痛,就仿佛有一只大手在用力地撕扯着,令她痛不欲生。
“老太太,儿媳……儿媳,想跟您说说话儿。”啜泣声中,李氏咬着牙吐出了一句话,旋即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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