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婉的眼圈儿飞快地红了起来,上前欲扶起她,一面便强笑道:“哪里来的姑娘?我已经嫁人了,如今寡居于外祖家。”
朱嫂子抬起了头,面上早就布满了泪痕,也不去擦,只任由那泪水顺着脸庞滚落,哽咽道:“在奴婢心里,姑娘就是姑娘,不是那什么劳什子裘家四奶奶。”
这话只说得郭婉一阵心酸,眼中也自落下泪来,扶着朱嫂子起身,强按着她往那石凳子上坐了,方坐在了她的对面,掩泪道:“朱嫂子这话也就在我这里说说,老太太那里可千万莫提。”
朱嫂子抬起衣袖揩着眼角,亦是哽咽难言,断断续续地道:“奴婢……奴婢省得的。奴婢绝不会叫……姑娘为难。”
郭婉心中越发绞得厉害,就跟刀子割着一般,苍白着脸道:“朱嫂子是拿这话剜我的心。都是我这个主子没用,母亲留下的产业我没守住,连你们我也留不得。若不是有你们帮衬着,这些年我怕是早就被人谋算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如今就连绿漪她们也成了惊弓之鸟,区区一件小事儿,也能叫她们吓上半日,这皆是我无用所致。”
说到此处,她已是面白如雪,那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地直往下淌,怎样也拭不干。
便在她主仆二人说话间,红香早带着一干仆妇散开了,守住了几处要道,绿漪则立在旁边服侍,此时亦是满脸的泪水,忙拿衣袖拭了,上前劝道:“奶奶快别说这些了,朱嫂子过来一趟不容易。”
郭婉也知时间紧迫,若是被旁人瞧见了,又是一场麻烦。
只是,乍见故人,不由叫她又想起那些叫人心酸的往事来,记忆中那张温柔美丽的脸,还有另一张俊秀而又无奈的容颜,如今早已模糊难辨,也唯有在朱嫂子的身上,还残留着几许儿时的回忆。
第138章 不见烟柳
好一会儿后,两个人方各自收了泪,郭婉拭着眼角道:“今日好容易得见一面,还是先说正事儿要紧。”
朱嫂子亦将帕子拭净了泪痕,开口时,语声还带着痛哭过后的嘶哑,低声道:“正要向姑娘禀报,这两年庄上收成还不错,那几家铺面儿的账奴婢也都收上来了,账本儿在此。”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将身后的包袱解下,捧出几本厚厚的账册子来,堆在了石桌上。
郭婉命绿漪收了,低声叮嘱:“叫红香收进我衣裳包袱里。”
绿漪便唤了红香过来,郭婉便又问朱嫂子:“京里现下如何?还是收不到消息么?”
朱嫂子闻言,便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唉,回姑娘的话,京里的消息已经断了好些时候了。就在年前,奴婢还曾遣了宋瑞夫妻去盛京,打算着叫他们与烟柳见上一面,再打听打听消息。可谁想那府里的人换了个遍,他两个使了好些钱,也没摸出门道儿来,还险些惊动了人,只得又回来了。”
郭婉此刻两眼还红着,然神情却比方才平静了少许,闻言便微一蹙眉,问:“他们没见着烟柳?”
“姑娘恕罪,他们两个……谁也没见着。”朱嫂子低语道,神情颇为黯然。
郭婉的神情亦有些暗淡,低下头来静了一刻,复又举眸淡笑,道:“罢了,许是烟柳一时太忙,来不及与我们联络罢。”
朱嫂子闻言,面上便露出几许不忍来,思量再三,到底还是将那心底的念头说了出来,道:“不是奴婢说,姑娘就是太心善了。那烟柳没准儿早就另找了出路。那府里的人如今连知道姑娘的都没几个,老夫人又是个假菩萨,面儿上和善,那手段可是厉害得紧,又惯会笼络人心,烟柳她们但凡有点子想头,早拣着高枝儿飞了。”
这道理郭婉自然是懂的,此时闻言亦无异色,仍旧神情淡淡,道:“母亲一死,父亲另娶,我又早早被送回了蓬莱,所谓树倒狐狲散,她们的身契皆在祖母手上捏着,不愿帮衬,也是寻常。”
言至此,她的眉峰便又往中间拢了拢,沉吟地道:“虽则烟柳没见着,只当年我太小,走得又匆忙,母亲那一多半儿的嫁妆都落下了,想来那嫁妆单子还在她们几个手上,我总想着,我再是个没用的,母亲留予我的东西,我也总得拿回来了才成。哪怕烟柳变了心思,我总要听她句实话,也才能安心。”
朱嫂子连连点头,道:“姑娘这样儿才对。”说着便又拿衣袖揩眼睛,语声微哽:“当年夫人也是这样刚性儿来着,姑娘这样,倒叫奴婢又想起了夫人。”
这话引得郭婉又是一阵伤怀,哀戚地道:“可惜当年我什么都不知道,没力量护着母亲的嫁妆,也护不住母亲留下的人。”
“姑娘可别这么说。”朱嫂子说道,到底将那一丝悲意压了下去,抬头道:“当年也是韩家走了背字儿,生意一落千丈,老太爷也是没办法了,才求到了那府里的老夫人跟前去,被她拿得死死的,那些嫁妆自也是无力讨回。”
郭婉微微点头,眼底深处似是划过了一些什么,但却不曾说话。
倒是一旁站着的绿漪心下微焦,此刻便道:“姑娘出阁那会子,那府里派了个管事过来,明着给姑娘送嫁妆,暗里却是在查姑娘交给嫂子的那几处铺面田产,好在姑娘多留了个心眼儿,早早叫你们藏了起来,却也好悬没露陷儿。如今嫂子那里可还好?有没有生面孔前去打探?”
朱嫂子忙道:“姑娘且放宽心,奴婢和奴婢当家的皆很小心,那账目当年交给奴婢的时候,姑老爷也是转了好几道手的,就查也查不到。”
郭婉闻言,面上便浮起了一个淡极若无的笑,似是凉薄,又似淡然,道:“父亲……到底他也是……”
她的嘴唇蠕动着,却终究不曾把话说完,末了,也只是叹了一声,面上的神情变得怔忡起来,仿佛在想着什么,良久都不曾出声儿。
朱嫂子与绿漪见状,也皆不再说话,净室前便只剩下了一片寂静,唯有秋风偶尔掠过,携来远处桂子清香。
“朱嫂子,我想问问你,你可还记得烟柳最后一次与我们联络,是在何时?”半晌后,郭婉方转过了一个话题,面上的怅惘也尽皆敛了去。
朱嫂子闻言,低头想了一会,便道:“回姑娘的话,奴婢记得最后一次见烟柳,是在三年前的春分前后。因那时候天暖了些,奴婢与当家的去京里给姑娘置办首饰,托人给烟柳捎了信儿,烟柳便偷偷溜出来与奴婢见了一面儿。”
郭婉闻言,面露沉吟,一时不曾言声,绿漪便上前半步,压着声音问:“那时候烟柳为何不把那嫁妆单子交予嫂子?”
朱嫂子闻言,有些欲言又止,默了一会儿后,方道:“三年前……正在风头上呢。”
“三年前么……”郭婉重复了一句,面上生起了一丝缅怀之色,却是已经明白了朱嫂子的意思:“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三年前的初春,可不就是我备嫁之时么?那个时候,那府里刚好派了管事过来给我送嫁妆,烟柳那一头,只怕也是有人盯着的。”
朱嫂子见她悟出其中利害,便点了点头,神情间有深深的无奈:“姑娘实是太不容易了。”
“也不过这么着吧。”说这话时,郭婉抬起手,有些厌倦地在眉间抹了几下,像是要把一些东西抹去般,道:“祖母十分精明,想是猜到了我手里头的那些产业,若非烟柳这些年来一直老老实实地,祖母早就疑上她了。她也不容易。”
她叹了口气,面色惘然:“真真是时光如飞。我还记得盖上盖头时,那满天满地的红,闭上眼睛,那眼皮子里都像是浸了血也似。也不过就是一眨眼儿的功夫,我就又回到了蓬莱。”
第139章 洒泪而别
朱嫂子闻言,眼眶慢慢地便红了,伸手想要去拉郭婉,可手伸到一半儿,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说话的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姑娘,夫人当年……当年……拼了命地留下了您这一点儿骨血,您可千万……千万往开里想,莫要钻了那牛角尖去。”
郭婉向她笑了笑,道:“朱嫂子且放心,我心里清楚得很,就是有些感慨罢了。”
“四奶奶。”一声轻唤忽地传来,众人尽皆回头,却是红香走了过来。
“怎么了?”绿漪上前问道。
红香便躬身:“回四奶奶,时候儿差不多了,韩妈妈也该到了。”
郭婉的面色淡了下去,朱嫂子则站了起来,自包袱里拣出一个很小巧的香囊,双手呈上,快速而小声儿地道:“姑娘,这是这几年的出息,奴婢换成了通兑通取的银票,计五千八百两,姑娘且好生收着。”
说话间又拿出个沉甸甸的匣子来,笑道:“这是下剩的散钱,奴婢叫打成了元宝,一钱的、两钱的并五钱的各打了不少,姑娘逢着年节的时候儿赏人用罢。”
绿漪接过木匣,顺手一掂,估摸着至少也有五十两,用来打点下人却是足够的了,便将之予了红香,嘱她收好,再回过头时,却见郭婉身子有点僵硬地半侧着,杏眼张得极大,眉头不受控制地跳动,一种极尽哀凉的气息,自她的身上渐渐散发了出来。
绿漪心下恻然,无声地叹了口气,上前接过那装银票的小香囊,又往左右看了看,便轻声催促地道:“嫂子快些儿,别撞见了人!”
郭婉这时候才像是回过了神,僵硬着的身体松动了些,眼眶一点一点地开始泛红,张了张口,喉头却哽住了,连声音都发不出。
朱嫂子疼惜地看着她,有心再多说两句,叵奈竟是不能,于是那眼中便又落下泪来,双膝伏地拜了几拜,哭着道:“奴婢过些日子再来瞧姑娘吧。姑娘如今家去了,奴婢也可常来常往,不叫裘家的人瞧见。姑娘在家可得好好儿的,多吃些,养胖些,夫人在天上瞧见了,也自欢喜。”
郭婉轻轻地点了点头,眼中渐渐升起雾气,却不曾落泪,只颤抖着上前扶起她,嗓音发紧地道:“我……我记下了,你也快去吧,路上小心着些。”
朱嫂子站起身来,举袖拭着眼角,匆匆转身去了。
郭婉目送着她略有些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拿帕子在眼角按了又按,颤声道:“这么些日子没见,朱嫂子的头发都白了好些。”
说着这话,她又看向绿漪,眼角边还余着未拭净的泪痕,却又蓦地轻轻一笑,道:“好丫头,难为你今儿跟着我受惊,一会子回去了,那‘赛蜜坊’的糖脆梅、瓜篓煎、酪面,你想吃什么都成,你主子我请客。”
听了这话,绿漪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又是着恼,那面上的表情一时间十分丰富,心下却是松泛了许多。
郭婉能与她开玩笑,可见那郁气应是消散了,如此便好。
郭婉语罢,便又转首看向一旁侍立的仆从。
这些皆是多年来跟在她身边的,虽然人数不多,却很忠心。
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庞,郭婉觉得,身上仿佛又有了一点点力气,那种心痛至极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
“你们今儿都辛苦了,回头去嬷嬷那里领赏去。”她再次说道。
这一次,她的语声中终于没了那些情绪,平静得如同一切都不曾发生。
见她终于不再悲戚,红香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巴掌大小的圆镜,低声问:“四奶奶,要不要收拾起来?”
郭婉方才哭了一通,那眼角还红着,发鬓也乱了,确实有些形容不整。
郭婉也知这样不妥,于是便点头道:“手脚快些。”
红香应是,那厢绿漪也走了过来,二人齐齐动手,将郭婉的衣衫理齐了,又向她面上薄薄地扑了一层香粉,红香还取出了唇脂,绿漪却抬手拦住了她,淡声道:“也别太鲜亮了。不好。”
郭婉乃是寡居,不好太过打扮,否则又不合规矩了。
红香醒悟过来,面上一红,垂首道:“婢子错了,四奶奶恕罪。”
郭婉摆了摆手,命她们将东西收了,一行人便离开了净室,往前头而去。
才走到宝瓶门那里,迎面便见一个穿靛蓝比甲、吊梢眉、高颧骨、年约四十许的中年女子,慌慌张张地自那门里了走出来。
绿漪立时将脸一沉,上前道:“韩妈妈,你这盘整盘整到哪里去了?如何这时候才来?我们四奶奶可等了好半天儿了。”
这韩妈妈是裘家老太太执意送来的,连她在内共有两房裘家的下人,如今都在韩家吃用,每个月都必须回去一趟,向裘老太太禀报郭婉的情况。
这也是当时谈妥的条件之一。
此时听得绿漪所言,韩妈妈立时面皮一僵,旋即便堆出满脸的笑来,道:“哎哟,这不是那前头修房子么,我盘整好了出来一瞧,到处都是石头木料,我就有点不大认得道儿了,转了半天才找着路。”说着她便敷衍地向郭婉行了个礼,意思意思地道:“四奶奶恕罪,奴婢下次不敢了。”
郭婉此时早收起了之前的表情,神情十分端肃,倒也有几分威势,闻言只淡淡一笑,拂袖道:“妈妈是忙人,走到哪里都不得闲儿。”
这话说得可不好听,却偏又叫人捉不住痛脚来,正是一把软刀子捅上心头。
韩妈妈的面皮越发僵得厉害,张了张口,到底回不出话来,只得干笑了一声,讪讪地退去了人后。
郭婉也不理她,当先往前走去,开口时,那语声便越发地淡:“绿漪,替我问一问咱们的韩妈妈,车子可备好了不曾?”
不待绿漪回话,韩妈妈立时跳将出来,一路小跑地凑到她近前,殷勤道:“回四奶奶的话儿,车子早备好了。”
郭婉“唔”了一声,蓦地抬手,那手里便多出了一枚亮锃锃的银角子。
第140章 各有苦衷
韩妈妈的眼睛一下子张得老大,那双吊梢眉挑得几乎要突破额头,原本总是骨碌碌转来转去的眼睛,被那银角子勾着,眨都不带眨一下,吞了口唾沫,面上带笑、手往前伸、语声谄媚:“谢四奶奶……”
“绿漪,替我赏了老古。”郭婉像是没瞧见她,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一面将银子抛给绿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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