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看上去有些疲倦,但神态却还平静。倪氏本就与她同车,李珩送来的那封神秘的信很可能她也看过了,想来对事情的进展亦有所了解,因此她并的身上没有那种前途未卜的不安感。
进院之后,陈滢先问了李氏的身体情况,得知她无恙后,紧接着便问起了李珩的安排。
李氏略有些无力地笑了笑,抬手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儿不必担心,你舅父的信我瞧过了,你舅父这也是为防万一,实则未必就会有事儿。他也与招远县那边打过招呼了,我们过去后自有人接应。”
“那舅父他们呢?”陈滢追问道。
李氏的面上涌起一丝忧色,却又以笑意掩去:“你舅父还要再做些事情,等处置好了便会与我们汇合,也不过就这几日的功夫罢了。”她温柔地看着陈滢,语带安慰:“你舅父在信里说了,他会好生看着浚儿的,他那里的人手比我们更足。”
陈滢安静地听着,视线扫过驿站外走动的那几名车夫,眉头紧蹙。
李珩面对的是整个登州府的贪腐官员,前路必定艰险,否则他也不会把大半家眷都送出蓬莱,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表明,他要啃的这块骨头,很硬。
“韩家又是怎么回事?”陈滢再度发问。
李氏闻言,眼中便闪过了些许困惑,摇头道:“这个么……我也不知,你舅父只在信里说,要我们带着他们一起去招远县,且要你舅母好生看待韩家。”
第152章 我有一计
陈滢闻言,心下顿时了然,颔首不语。
任何一宗贪腐案件总少不了官商勾结。韩家既是登州富商,想必对其中的关窍极为了解,此次他们应是出了大力,于是李珩便把他们的家眷也送出来了,也算是一种变相地保护。
心事重重地用罢了饭,韩家车马也终于抵达,稍事安顿后,郭婉便带同表弟韩珣、大表妹韩瑶宜、二表妹韩瑶卿,先行拜见了倪氏。
李氏已然知晓了陈滢与她的一段因缘,遂也带着陈滢上前说话,母女二人走过去时,却听郭婉正在向倪氏细述前因:“……因舅父忽生急病,加之外祖母也是长年身子不好,如今还在卧床,里里外外都需舅母帮着操持,外祖父便叫舅母并舅父都留下了,只说这样也好,也免得家里都走空了惹人怀疑,只命我带着表弟妹一起去外头避一避。”
停了片刻后,她又道:“那城门口的所谓偶遇,也是外祖父提前交代下来的,还请两位夫人见谅,此皆是从权之计,并非我对两位夫人不敬。”
这算是把前因解释清楚了,同时也印证了陈滢此前的猜测。
这世上的一切偶然,果然都是必然之下的产物。
与众人寒暄过后,郭婉一行便去房间安置,陈滢借口要去外头散散,来到马厩处,盯着那些车子瞧了一会儿,便命寻真去把李恭请来。
不一时,李恭匆匆赶到。因一直忙着安排诸事,他的脸上已见微汗,步履匆促,袍摆上也现出几道褶子来,与素常四平八稳的形象大是不同。
“劳表哥跑这一趟,辛苦了。”见李恭来了,陈滢当先表达了谢意。
李恭掏出帕子来擦去额角的汗,温笑着道:“不知表妹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陈滢也没多客套,开门见山地说道:“表哥想必也知道舅父的计划了。”
李恭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怔了片刻后,便将帕子塞进袖笼,面现苦笑:“我也是半路上才知道的,请表妹……”
“我有一个计划。”陈滢没让他把话说完,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请表哥务必支持我,说动舅母按我说的做。”
她的声音很轻,然语气却不容置疑,眼神亦极为坚定。
这样的陈滢,无疑是李恭从未见过的,他不由呆了呆,仿佛有点不认识她似地看着她。
陈滢却不曾给出他足够的反应时间,紧接着便抛出了结论:“我的计划是与韩家联手。”
“韩家?”李恭反问道,面上的神情还停留在震惊与疑惑之间,显然没听懂陈滢的意思。
陈滢略往前靠近了些,低声将匆匆拟定的计划合盘托出,最后道:“……舅父所图乃是大事,身为他的亲眷,我们对他最大的帮助就是不拖后腿、不为累赘。请表哥助我达成此事。”语罢,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李恭一脸震惊地看着她,一时间竟没想着避开这一礼,生受了,过后方才明白过来,于是再度苦笑:“表妹这是在笑话表哥无能么?”
“这与能力无关,只是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陈滢的面上是惯常的那种微笑,语声平静:“再者说,我本来就古怪,表哥想必有所耳闻,我在京城得到了圣上御赐神探金牌。综合所有已知信息进行分析是我的强项,我的能力也是得到陛下认可的。”
为达成目的,陈滢不吝于扯出元嘉帝这面虎皮。
反正她就是御赐神探,这个名号乃是全大楚头一份儿,谁也无法抹去。
李恭被她说得又是一怔,旋即便温和地笑了起来,道:“表妹万勿如此,我并不觉得你古怪,我觉得你挺……”
“古怪也没什么不好,我也不想与旁人一样。”陈滢抬手打断了他,迅速将话题切换到最紧急的事情上:“时间紧迫,闲话少叙,还请表哥务必照我说的做。”
能够说动倪氏的只有李恭了,就连李氏都不行,陈滢希望尽快达成目的,因为时间确实很紧。
李恭略作思考,到底同意了陈滢的计划。
计划本身其实并不算周详,但一来不算费手、二来也确实有必要,且也是短时间内能够拿出的最佳选项。李恭从来就不是优柔之人,是好是坏他还是品得出的。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陈滢的判断没错。
倪氏果然听从了长子的建议,等到车队再度启程时,仍旧是李家车队先行,韩家车队则与之保持着约七百五十米——也就是一里半——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为配合商队的骡车,李家将车速稍稍放缓了些,由东向西穿城而过。当车队驶出城门时,陈滢瞧见,黄县的城门外头也聚集着大批的流民。
她贴在窗纱处,仔细地观察着这些流民的情形,叶青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加以阻止。
这些流民看似无序,但细看之后,陈滢却发觉,他们的行动仿佛并不自由。处于人群最外圈的一群“流民”,隐隐将处在中部的大多数人给围住了。
同样地破衣烂衫,同样地灰头土脸,然而这些“外圈人”却并不具备一般流民的麻木与颓丧。他们一个个神情凶悍,起坐站卧也远比真正的流民来得敏捷。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些人无一例外全是青壮,陈滢甚至还发现其中一两个的腰里掖着铁棍或刀具。
那一刻,她忽然便想起,蓬莱县城外那片灰黄而死寂的人群外围,似乎也有着相似神情、相似举动的“流民”。
这些人,真的是流民么?
“官府开仓放粮的时候,是不是都是那些人带着流民去领米?”陈滢抬起下颌点了点窗外,又解释地道:“我看这些人行动有序,不像是临时组织起来的,他们是不是一个特殊的帮派?”
此刻,马车正驶离护城河,大部分流民皆视若无睹,只有圈外的那些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警惕的神情。
“米头儿。”叶青向车外扫了一眼,便以一个极为形象的绰号做了回答,算是肯定了陈滢的猜测。
第153章 马车被困
陈滢低低地“唔”了一声,有点明白李珩在做什么了。
被圈禁的流民……朝廷源源不断的资助……灾情始终没有好转……
这应该是一条黑色产业链。
这些流民失去了土地、亲人与原乡。而现在,他们甚至连自由也失去了。
不能回乡,也不能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只能留在这里,成为某些人向朝廷讨要资助的工具。
这不是少数人就能做成的事,从下到上,这是一整条利益链。
若李珩不是微服出行,而是以济南府未来知府的名义来到登州,陈滢相信,这些流民一定会被安排在“合适”的地方,供他“亲眼目睹”。
思及至此,陈滢忽地想起了在码头看到的那群流民。
“码头的那些流民是否也有人控制?如果有,控制他们的人与这些米头儿是否是一伙儿的?如果不是,则那些人又是什么来头?”考虑到叶青在说话方面超乎寻常的吝啬,陈滢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有。不是。海帮。”叶青以标准的叶式回答给出了答案。
“海帮。”陈滢喃喃自语,不由便想起了第一世所知的、发源于清朝的“青(啊)帮”。
这个帮会最初的徒众皆从事漕运行业,却不知海帮是不是也与之相似?
心下思忖着,她便又问:“海帮的成员……”
“你问得太多了。”叶青似乎失去了耐心,抑或是这些涉及江湖帮派之事她并不想过多提及,再或者她本身也不太了解海帮的情形,于是打断了陈滢好奇宝宝式的发问。
陈滢略有些遗憾地闭上了嘴。
侦探获取信息最重要的渠道之一,便来自于对话,而叶青显然并非好的谈话对象。
“我来,你回去。”叶青走过来,指了指车厢角落的位置。
平实的口吻,并非命令,也不像是商量,而是在说出她认为最合理的建议。
陈滢并没有与之对抗的打算,便听从她的安排,坐回了原处。
希望这位叶女侠的武功不要和她的人一样死板。
在坐下来时,陈滢如是想道。
“表姐,你怎么换上这身儿衣裳了?”李惜似是并不乐于见到陈滢与叶青走得太近,此时便问起了别事,还拿手扯了扯陈滢身上的男式箭袖,满脸艳羡:“我就说你躲在屋里做什么呢,却原来是在换衣裳。表姐,我也想穿件这样儿的,你叫人替我做一件可好?”
有些撒娇的语气,配合着她可怜巴巴的神情,小动物似地叫人怜爱。陈滢朝她一笑:“自是好的,等到了济南府,你叫小风筝把尺寸告诉寻真就是。”
“多谢表姐。”李惜喜孜孜地说道,视线扫过一旁的叶青,得意地“哼”了一声。
这举动充满了孩子气,似是深为能把表姐拉到自己这一方而感到欢喜。
陈滢不由失笑。
看起来,即便知道叶青是来保护她们的,李惜对这个江湖客却还是没办法亲近起来。
陈滢摇摇头,不去与她理论,只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任由李惜依偎着自己。
登州府的官道并不是四通八达的,黄县城外的官道尤其如是,总长大约不超过二十里。因此,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车队便踏上了黄土路。
在黄土路上行驶了没多久,车队便停了下来,略作修整,检查马匹与车轮等等,旋即重新启程。
此地四季干爽,黄土路倒也没那么泥泞,就是有点坑洼不平,到处都有碎石。
这样的旅程终究还是很累人的,一路颠簸不停,车厢也前后左右地摇晃着。陈滢自己倒没什么,就是很担心李惜这个娇娇女吃不消。可她却没想到,在其后将近一个小时的晃动中,李惜半句多话都没说,竟是咬牙忍了下来,委实叫人惊讶。
见她难受得小脸微白,连发丝都被冷汗打湿了,身为母亲的倪氏自是无比心疼,便拿了几个锦垫给她垫着,李惜便拉着倪氏的手嘤嘤地撒娇:“……等下车了要娘给揉揉,再叫秋霏给捶一捶,我……”
话未说完,车厢猛地重重一震,凄厉的马嘶声骤然破空而来,炸响在众人耳畔。
李惜本是倾着身子说话的,此刻毫无防备,立时失去了平衡,“砰”地一声直直撞上车壁,所幸陈滢反应极快,将个软垫提前挡在车壁上,李惜的脑袋并未直接触及坚硬的木板,大部分力道都被卸去了。
而饶是如此,李惜还是痛得面色惨白,且因事发突然,连惊叫声都不曾发出,只下意识地一把扯住陈滢的衣袖,两只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何事?”叶青立时问道。
“有人拦车。”前方传来车夫的回道,陈滢记得他叫马老四。
此刻,他沙哑的语声有若拧紧的发条,将车中氛围旋得越发地紧,咽了口唾沫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是流民,很多。”
陈滢心头重重一跳。
由黄县至招远县,这一路应该再无城池。而既无城池,则这些流民又是从哪里冒来的?
此刻,叶青的身体已如狸猫般蜷起,动作轻巧地俯身前行,那奇异的柔韧感让人几乎忘记她的年龄。
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她来到车门处,伸手一推。
“呼啦啦”,车门大开,西风陡然卷起车帘,扫进大片阳光,明灿灿地铺了半车。
陈滢抬起头,便见叶青舒展的身影正嵌在车门处,单手扣住门框,用以支撑身体的重心,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
车子正在拼命减速,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哑声,仿佛那木头轮子下一秒就将断裂,惯性使得车中诸人不由自主地往前冲去,唯有叶青如立平地,动都没动。
数息之后,车辆终于停稳,旷野之上,疾风忽起、沙石翻飞,车身上传来一阵泥沙拍打的“噼啪”声。
“约莫有六、七百人。”叶青遥望远处说道。
低沉的语声中,似乎也含了一丝紧迫的意味。
陈滢轻轻拍了拍李惜,示意她松手,旋即来到车门处向外观瞧。
第154章 三十骑乘
车辆正前方约莫五、六百米处,现出了一座很小的村落,四周没有围墙,呈开放式。一眼望去,稀稀落落的屋舍毫无章法地任意铺散,一些茅草搭成的屋顶在阳光下泛出灰黄的色泽,陈旧而又荒凉。
野旷天低、浮云垂落,风低低地咆哮着,裹挟起大片沙尘抛向半空。陈滢听见村中传来清晰的狗吠,然除此之外,两旁的田野间却并无劳作的身影,也没有乡民出来瞧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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