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见到方锦书,她却忍不住乐了起来。有这么个一心牵挂着自己的晚辈,连女儿家最重视的容貌仪态,都弄成这个小花猫样子,让她心头欢喜感动。
只是,她一向习惯了收敛情绪,此时也只是笑着对方锦书点点头。
静了带着人进来,屈膝见礼道:“佛祖保佑,皇姑母平安无事!侄女将房间腾了出来,请皇姑母万勿嫌弃,先行歇下。”
靖安公主点了点头,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一些温暖。环顾自己这座院落,已经被烧成残垣断壁,显然是不能住了。
“月圆,”她点了四个侍女唯一没有受伤的月圆,吩咐道:“你清点一下人数,受伤的及时安排救治,若有失踪的,及时报上来。”
月圆应了,点了几名腿脚灵便的仆妇,自去清点。
靖安公主扭过头,郑重的对静尘师太施礼,道:“师太救命之恩,本宫铭记于心。回京后,定然替庵中重塑一座金身。”
静尘师太后退一步,避让了此礼,口中宣了一个佛号:“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公主您得佛祖庇佑,自有洪福气运,贫尼不敢居功。”
静了将手中的狐裘披到靖安公主身上,轻声劝道:“皇姑母,夜深风寒,您要保重身子,早些安顿才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看着这满地狼藉,靖安公主点点头,举步离去。临走前,吩咐没受伤的仆妇留下来,清理这一片火场。
接下来的事情还有很多需要善后,她知道,她若是在这里,静尘师太也不好放开手脚。更何况,她为了躲避火势,跳进了放置清水的大缸之中。此时被风一吹,被水浸湿的里衣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
她上了年纪,不是逞能的时候。为了这满庵里的人不被庆隆帝迁怒,她也不能生病。
看着众人簇拥着靖安公主离去,方锦书才松了一口气。拉了芳菲一起,跟在彗音身边忙前忙后,尽力收拾着。
静尘在百忙中看见她,唤她过去,问道:“书音,你是怎么发现有贼子?”之前忙碌没顾得上,现在想起,若不是她发现了贼人报讯,这场火恐怕更不可收拾。
方锦书答道:“我从公主殿下这里回去,有些想家睡不着,听见了响动,便过来看看。”
“太冒失了!”静尘嗔怪道:“明知道对方是贼,你就该远远躲开。要是你有个万一,让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师太教训得是,书音往后再不敢了!”方锦书诚心诚意道。
今夜之事,她回想起来着实后怕。自己实在是不该留在那里,险些被人杀了灭口。
但其实这也不能怪她。
☆、第一百四十三章 痛
她做了几十年曹华英,做方锦书才短短半年而已。固然被周围的环境所影响着、改变着,但长达几十年的习惯根深蒂固,哪能说改就改?
她在遇事的反应上,便始终忽略了自己只有九岁的这个事实。
方锦书在心头暗暗告诫自己,再不可犯下同样的错误。
见她乖乖认错,静尘道:“好了,我知道你也是一片好意,只是鲁莽了些。快回去睡觉,这里交给我们。”
方锦书还想留下来,见她将脸色一沉,忙告退了。
她刚回到院子,芳菲打了水进来给她净面,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声音。原来,圆音等年纪不大的小女尼,都被静尘赶了回来。
忙了这半夜,人人身上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互相看了一眼,都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赶紧分头洗漱,收拾干净了睡下。
方锦书听着这样的笑闹声,从心里泛出笑意来。
到了此时,她总算有了答案。她这一生没有白活一场,至少,避免了庵里粮食被烧,接下来艰难过冬的窘迫境地。那两名老尼,也会因为她而活着。
躺在床上,头一沾枕头,她就进入了梦乡。
芳菲为她轻轻的拉上被子,看着她面上泛出来的笑意,松了好大一口气。
之前姑娘站在烧塌了的房舍前失魂落魄,将她吓得够呛。她虽然懂得不多,但并不是愚钝。随着在靖安公主那里的学习,她慢慢明白了,姑娘有很重的心事。
但芳菲谁也没有说过,将这份担忧默默地放在心底。既然自己帮不了姑娘,那至少不能为姑娘添乱。
在此刻,她敏锐的察觉到,方锦书的心情比之前好了不少,才放下心来。只要姑娘没事,她做什么都愿意。
方锦书所在的小院里逐渐安静下来,火场上的忙碌也接近了尾声。
静尘师太带着人将整个火场又走了一遍,所有微弱火星存在的地方,都用水再浇了个透,确保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彗音带着十来名女尼,将空着的一座院子紧急收拾了出来,让受伤的人都住进去。由静贞和懂得医术的女尼,逐一进行诊治包扎。
静和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打开装着不同草药的药柜,取了几味出来,让侍女熬好汤药给靖安公主送过去。
侍女不解的问着她:“小姐,您这一片心意,为何不亲自送去?您看静了师太之前深居简出,这会不也主动凑上前去。”
静和勾了勾唇角,道:“我只是担心靖安公主若是病了,庵中会受到牵连罢了。”
她的仇人在宫中,是那个不声不响,却阴了她一道的笑面佛郑太妃。她想要报仇,要做长远的打算,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就算讨好了靖安公主,又如何?
难道,靖安公主会为了她,而替她报仇不成。
静了的事情,她看在眼底,心头也明白个五六分。但旁人的事情,与她何干?她不想多管闲事。
汤药送到之时,靖安公主刚刚沐浴完毕,良辰为她擦拭着头发。美景在室内找了一圈,道:“禀殿下,此间没有熏笼。”
静了将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给靖安公主居住。但以静了的身份地位,在衣食住行上,只能说和京里普通大户人家的小姐差不多,和靖安公主相比差得太远。
就说沐浴之后,侍女都是用熏笼的热力,来慢慢地将靖安公主的头发烤干。这种熏笼做得十分精巧,和大户人家女眷常用的手炉有些类似。
最里面一层的银制小球中烧着银霜炭,外面套了一层中空的镂空陶瓷圆球,银制小球用银叉悬空在其间,无论怎么翻转,位置都在中间。
而中空的陶瓷球可以打开,将喜欢的香料填充进去。在烘干头发的同时,还能为头发熏香。靖安公主用的香料,是让宫中善于调香的女官特制,混合了几种香味,有舒缓、镇定等功效。
这样精巧的物件,静了怎么会有。
靖安公主早已料到,美景应是白忙一场,闭上眼睛缓缓道:“不急,慢慢干便是。”
良辰轻声道:“殿下,头发未干,您可别睡着了。”
“我哪里能睡得着。”靖安公主摸了摸藏在胸口的信件,自嘲的笑了笑。幸好,自己将此信贴身放着,才没让他得手!
没想到,自己一片拳拳爱护之心,竟然换来了惨遭毒手的下场!找不到密信,就将自己迷晕,再放火,他怎么狠得下心。
他还是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子吗?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狠辣了。
靖安公主摇摇头,努力劝服着自己,他不是这样的人。自幼失去了母亲,他的性子或许是骄纵偏激了些,但绝对不会谋害自己。
但是,血淋淋的事实摆在自己面前,回想起逃生的惊险,又由不得她不信。
被困在净房时,由于不知道外面的火势,不敢离开。那时,她曾经绝望的以为,自己的生命就到此为止了。
她设想过很多种死法,唯独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亲手养大的侄子所烧死。
这个念头,就好像有毒一样侵入她的脑中,挥之不去。好似一把尖刀,狠狠地捅入了她的心上,痛得她整个人都快要抽搐。
“公主殿下,静和师太命婢子送汤药来。师太说,您受了惊扰,这剂汤药有宁神精心的功效,还可以预防着凉。”
靖安公主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屈膝举着汤药的侍女,道:“起来吧。”
美景接过她手上的汤药,尝了一小口,缓缓报出其中所用的药材,道:“茯苓、知母、甜葶苈、银花藤……殿下,静和师太所配的药方不错。”
“你们师太有心了,你回去先替我谢过。”
待侍女退下,良辰将靖安公主扶起来,半坐在榻上。美景往她腰后塞了一个青绿色锦缎大迎枕,伺候着她喝药。
一碗药喝完,靖安公主觉得自己后背薄薄的出了一层汗,美景道:“寒气发散出来,公主可无碍了。”
良辰用一大张素绢将她背后的汗擦拭干净,笑道:“听说静和师太出自于归诚候府上,没想到,她还懂得草药。”
她不是要在背后嚼人舌头,只是要引着靖安公主说些话。
☆、第一百四十四章 前朝往事
夜已深了,折腾了一夜,靖安公主甚为疲惫。但头发还未干,良辰不得不找些话来吸引她的注意,避免她就此睡了过去。
良辰用心良苦,靖安公主也能领会,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道:“你们可知,归诚候府的来历?”
美景摇摇头道:“婢子只知道,归诚候府崔家是前朝降将,所以封号才叫归诚。”
“是啊,崔家。”靖安公主叹道:“这个崔,可不是一般的姓,是博陵崔氏,那是延绵了几百年的世家大族。”
“先帝开国,想方设法地削弱着世家的权力。沿袭前朝末年的科举取士,就是其中的举措之一。”
靖安公主谈性大发,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刻意回避扎入心头的那根刺,对心腹侍女讲起了科举的来历,听到两人云里雾里。
见到两人神情,靖安公主不由一笑,道:“我怎么跟你们说这个?还是说崔家吧。想当年,崔家在前朝中遍布门生故旧,和其他五姓七宗把持着朝政。”
这些事,她也没有经历过,是在先帝那里听来。
兄妹两人年纪相差很大,靖安公主在英烈皇太后身边启蒙时,先帝已经领着兵马四处征战了。
开国之后,出于心头的愧疚,先帝对她很是宠溺。与其说是疼爱幼妹,不如说拿她当女儿一样宠爱。连先帝亲生的公主,获得的关爱都没有她多。
又因为她是女儿之身,在朝政上,先帝对她也没有避忌。所以,靖安公主虽然没有大儒教导,但在全高芒的权力中心长大,拥有天然的政治敏锐。
前朝末年,世家把持朝纲、瓜分权力,皇帝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政令不出京城。
说句公道话,前朝的最后一任皇帝堪称明君,可惜生不逢时。他想要打破世家垄断人才,创立了科举制,却遭到所有世家联手抵制,寒门子弟遭到排挤,能出头者寥寥无几。
最后天下大乱,烽烟四起。豪门世家凭借多年来的积累,各自领兵,逐鹿九州。
而卫家,当时只是驻守晋阳的郡守。晋阳号称北都,乃兵家必争之地,好几家都朝卫家递出了橄榄枝。但是,先帝见惯了世家的丑恶嘴脸,不愿为他人做嫁衣,自己打出了旗号,参与这场天下的征战。
卫家能打下来这个天下,殊为不易。
世家这样的庞然大物,从来都只捞取家族利益,而罔顾民生。家族之间的倾轧,对寒门子弟的排挤迫害,都让先帝下定决心,采取了不同手段削弱世家权势,大力推进科举取士。
经过了先帝一朝的刻意打压,世家已经逐渐衰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堂之上以寒门学子居多,但世家通过科举出仕的官员,仍旧遍布高芒。
百年世家的底蕴,要想培养出几个进士,实在是太容易不过。博陵崔家,只是其中之一。
想起这些往事,先帝连拉带打让世家屈服的手段,靖安公主的胸中涌起来骄傲自豪。连带着,方才的伤痛,也渐渐趋于平缓。
比起先帝当年的艰难,自己这点痛楚,又算得上什么?
靖安公主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良辰、美景两人默默地为她擦着头发,不去干扰她。她们都知道,公主殿下露出这样表情的时候,就是又忆起了先帝。
她们既然没有追问,靖安公主也就没有继续解释博陵崔家和归诚候府的关系。静和出自博陵崔家,这是毫无质疑的,她懂得草药又算什么稀奇?
要知道,崔家精于调养女儿。出自崔家的女儿,各有特色,无论是做宗妇,抑或娶回去过日子,都能胜任自如。
崔家的女儿,比皇帝的女儿还要好嫁。
崔家献上一名嫡女,表示了臣服之意;先帝纳了崔氏,也有着安抚世家的意思。告诉所有世家,只要你们够忠心,就不会斩尽杀绝。
这一夜,靖安公主心绪翻腾,回忆先帝往事。
火场中,灭掉最后一丝隐患,众人散去,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被烧毁的木梁,还在冒着最后残余的热气。
心头的疑问得到了解答,方锦书睡得很好,一觉醒来神清气足。
接下来的几日,很是忙碌。静尘分派了人手,轮流将火场的残渣清理出去。让静贞关注着靖安公主的身体,医治着伤员。
靖安公主的仆妇大多数都救了回来,只有两人重伤,一人被砸到头当场去世。后来,在清理火场的时候,找到了她被烧焦的残骸。
听到这个消息,靖安公主吩咐在后山葬了,待开春之后,给予其家人三百两雪花银作为抚恤。
失火那么大的动静,外院里守着的金吾卫怎么会不知道。奈何庵堂里面男子不得入内,他们也只能干着急。还好,火势控制了下来。
郎将向静尘师太打听了消息之后,将此事用军中养着的飞鸽传入京中。关于那夜的贼子,静尘和静贞一路追了下去,打过一场,静贞和对方头领都受了伤,但还是未能将人留下。
过了大约七八日,飞鸽便带回了京中宗正寺的信。净衣庵属于沙门,归在礼部名下。同时又是皇家太妃的荣养之地,宗正寺也有权过问。
如果只是太妃,宗正寺也没有这么积极。关键在于,靖安公主还在庵中,这由不得端王爷不放在心上。
他在信中表示,待开春融雪,就立即派人上山,勘查庵中损失。派出工匠,重修房舍。另外,堂堂皇家庵堂竟然有贼人窥视,庆隆帝震怒,命刑部追查。
共度了这场患难,庵中众人的感情越发好了。
静了迎了靖安公主进入她的院子,她也不在面前露脸,索性更加深居简出起来。还是靖安公主过意不去,做什么都带着她,两人的关系愈见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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