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书原以为从庵中直接返家,没想到还要进宫复命。这其中,应该是靖安公主替自己说了好话。
她恭谨应了,回房将僧衣换下,拜别了静尘师太,便和王公公一道出了庵门。见她要走,受过方孰玉托付的外院郎将也走了过来,让她代问方翰林好。
方锦书住了这一年,和外院侍卫们也混了个脸熟。众人笑嘻嘻的堆在一起,前来送她。看着这些笑脸,方锦书逐一拜别后,这才下山。
回京的行李箱笼,比她上山时还要轻便一些。最重的那一箱子书,已经悉数送给了各位太妃,和留在庵中。一些她带上山的小玩意,未用完的笔墨纸砚和漱口青盐等物,都分给了院中的小女尼。
占了箱笼最多的地方的,便是四季衣物,和陆续收到的礼物了。这些礼物,不论贵贱,都是诸人的一片心意,值得好好珍藏。
有王公公的态度在先,宫中的侍卫的态度也热络许多。分了两匹马出来,驮着方锦书的箱笼。
大地一片金黄,成熟麦穗和泥土腥味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一种秋天才有的丰收气息。
方锦书坐在马车中,闻着秋风吹送来的气息,听着农人们在地里干活发出的号子声,面上浮起微笑来。
正是收获的季节,她也收获满满的回京。
前途或许依然艰险,等待她的注定了不是一片坦途。但她拥有了更多的资本去应对,甚至去掌控未来。
此时要再次进宫,面对年轻时的自己,方锦书心头涌起一种荒谬之感。但是,第一次进宫的紧张忐忑已消失无踪,更多的是一种淡定的从容。
马车一路前行,从安喜门进了洛阳城,直奔皇宫而去,在宫门前停下。
一只修长的手揭开了马车帘子,方孰玉俊雅的面容出现在帘子旁。金色的阳光在他身后洒下来,为他的侧颜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
“书丫头。”他温和的唤道,伸出手将方锦书抱下马车。
方锦书微微有些愣怔。她原以为,从宫中出来后才能见到家人,没想到父亲特意等在这里。这个时辰还没有下衙,更非休沐之日,只能是特意告假而来。
被父亲拥在温暖的怀抱里,方锦书只在心头别扭了一下,立即便释然了。
静尘师太说得对,坚守本心,就能无所畏惧。
方孰玉的浓浓父爱,让她已经越来越适应现在的这个身份。前世那个白衣少年的影子,在她心中渐渐变淡,取而代之的,是现在这位满心疼爱着她的父亲。
“父亲。”方锦书在地上站定,脆生生问道:“您怎么来了?”
方孰玉笑道:“为父出来一趟,想着时间刚好,就过来看看。果然,就正巧碰见。”他是典型的儒家仕子,再怎么疼爱女儿,也不会在表面上流于行迹。
“劳烦公公跑这一趟,辛苦了!”他向王公公作揖笑道,一张银票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塞到了对方手中。
方锦书在心头暗暗吐了吐舌头,能把这行贿之事都做得这般行云流水的,也只有自己父亲了。
“哪里哪里,令千金冰雪聪明,能来回护送,是咱家的福分。”王公公收了银票,笑容越发灿烂,这些场面话中,也有着几分真心。
方家如今在圣上跟前越发得脸,这样简在帝心又如此知情识趣的家族,他最乐于打交道。
“还劳翰林稍候,咱家先护着令爱进宫复命。”
“有劳公公。”
进了宫门,候在一侧的良辰迎了上来,笑道:“方四小姐可算回来了!我们公主盼得眼都长了。”
“劳烦公主婆婆挂心,是书音的不是。”方锦书微微欠身。
听见这样熟悉的称呼,良辰抿嘴一笑,道:“殿下担心你不惯,今儿一早便进宫了。”
比起第一次孤身进宫的冷清,有靖安公主在,方锦书心头踏实了许多。
宫中秋日的美景,一如她记忆中那般美不胜收。只是再美的景色看多了,也会腻味。在如今的方锦书看来,北邙山的风景更具自然的勃勃生机。
见到靖安公主派出最得力的心腹侍女来迎接,王公公不由得再高看了方锦书几眼。
若说在净衣庵中,靖安公主闲来无聊,待方锦书好些无甚出奇之处。这都回了京,还特意示好,摆出了要为她撑腰的态度来,不得不让人慎重对待。
曹皇后派出的侍女在前面引着路,一行人朝着长乐宫而去。
长乐宫中,曹皇后着一件明黄色织金凤纹拽地长裙,手里挽着一条浅海棠红绣芙蓉柔纱披帛。乌发如云般高高堆起,一支凤头明珠金钗在高髻旁垂下长长的流苏,映着她英气勃勃的面容多了几分明艳之色。
在她对面,坐着神色傲然的靖安公主。面对盛装接待她的曹皇后,她显得不动声色。淡淡的问过几句闲话,转着手中杯盏,不苟言笑。
对于她的突然到来,曹皇后先是不解,随即便明白过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三魂齐聚
就在不久前,靖安公主在庆隆帝跟前赞了方锦书几句,才有了她下的这道懿旨。而今日,正是方锦书奉旨进宫的日子。
她堂堂母仪天下的皇后,为了拉拢靖安公主,千方百计的想了很多种法子。没想到,能令靖安公主到长乐宫来的,却只是一个还不满十岁的小丫头。
曹皇后的心头有些苦涩,又有些感激。
方家这个丫头能得到皇上和靖安公主的另眼相看,而只有通过她这个中宫皇后,才能名正言顺的赏赐。既然要借她的手,二人对她自然也不会差了。
别小看这样的积累,在宫中,很多情分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的攒起来。在这上面,曹皇后曾经吃过大亏,如今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启禀皇后娘娘、公主殿下,方家四小姐求见。”
“宣她进来。”曹皇后道。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公主殿下。”方锦书步态自若,走到两人跟前三丈处,盈盈跪拜见礼。
“地上凉,快些起身。”曹皇后笑着命侍女将她扶起,关怀的问道:“在庵中过得如何?难为你一个孩子,能受得住山中的清苦。”
“回娘娘的话,有众位师太照拂,臣女没有受苦。”
靖安公主微微往后靠着,看着两人叙话,并不出言。在眼底,却有着温暖的笑意。
曹皇后瞥见她的神态,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她果然是为着眼前这个小丫头而来的。又略略问过几句话,不动声色的将原有的赏赐翻了倍,对靖安公主道:“难得有这样的好孩子,本宫见着实在是欢喜的很。”
“姑母在庵中住了一个冬日,定然是见过的吧?”曹皇后明知故问,将时间留给靖安公主。
听见曹皇后称赞方锦书,又说起庵中往事,靖安公主的面部线条柔和了下来,道:“皇后说得没错。这个孩子,确实是个难得的。”
这还是头一次,曹皇后见到靖安公主如此肯定的夸赞一个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曹皇后看着立在殿中的那个小小身影,一种熟悉的感觉,莫名的袭上心头。
还未等她理清楚这种感受,门外传来通禀声:“端成郡主求见皇后娘娘。”
“让她进来。”听见最合自己心意的孙女到了,曹皇后的神情放松了许多,笑着对方锦书道:“这可正巧了,你们年纪相近,正好认识一番。”
在她想来,既然方锦书得靖安公主的喜欢,给她一个和端成郡主相处的机会,就是一种恩赐。以方家的门第,她若是能和卫亦馨交好,对她的将来有说不尽的好处。
听出她话里流露出的意思,方锦书的双眸微闪,敛礼应了。
若是可以选择,她并不想和曹皇后过多接触,更不想这么早的和卫亦馨发生交集。
对方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脉,注定了高高在上的身份。再加上那份狠辣到睚眦必报的心性,自己眼下的身份和她相去甚远,实在是不想引起她过多的关注。
在国子监那次没有正式见过,这次将是两人的首次交锋。方锦书心头没有把握,卫亦馨是如上次一般对她毫不在意呢,还是特意来寻自己?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裙角,心中想道:就算她猜出了自己也是重生的身份,坚决不认便是。她顶多是猜测,绝不可能肯定。
在曹皇后的示意下,长乐宫的侍女端了一张锦凳放到靖安公主的下首处,方锦书微微沾了凳子边沿坐下了。这样维持着优雅仪态的坐着,比站着回话更累。
靖安公主鼓励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翘。
卫亦馨进了殿门,脚步轻盈而欢快。她的头发分成了好几络结成辫子,在辫稍处都系着一个金铃。腰间垂下的如意结上,压裙角的也不是翡翠或白玉,而是一个薄胎白瓷铃铛。
随着她的走动,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为空气中添了欢快的意味。
方锦书垂下眼帘,看着地上光可鉴人的明砖,心中自嘲的想道:这算什么,前世今生,三魂齐聚了么?
为了不让自己失态,她将注意力放到卫亦馨的这身胡服的装扮上,却在心底一愣。卫亦馨的这身衣着,尤其是这大大小小的铃铛,是她在前世时见到来朝觐的异邦公主所穿戴,别有一番动人的韵致。
在当年,她心中便有了想尝试的念头。但囿于身份,也只是在心头想想而已。
没想到的是,卫亦馨这便实现了前世的心愿。同样是重活一场,卫亦馨比自己肆意得多。
“见过皇祖母,皇姑奶奶。”卫亦馨轻快的行了礼,眼睛看着在一旁坐着的方锦书,歪着头问道:“皇祖母,这位便是皇祖父提起过的方四小姐吗?”
她看着方锦书的眼眸幽深,不知在想着什么。但方锦书转瞬间便明白过来,卫亦馨是冲着自己来的,来者不善,需谨慎以对。
“见过端成郡主。”她起身见礼。不管对方有怎样的打算,自己做到无懈可击便好。
“馨儿,”曹皇后笑道:“你来得正好,不妨带方家姑娘出去玩玩。她才第二次进宫,你却是半个主人,难得你们年岁相当。”
靖安公主好不容易来一趟长乐宫,她正发愁该怎样才把方锦书打发走,能和靖安公主好好的说说话,卫亦馨就到了。这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曹皇后看向卫亦馨的目光,益发多了几分宠溺。
卫亦馨眸色一转,便知道了曹皇后的打算,嘻嘻一笑,道:“皇祖母不说,我也想邀方家姐姐一道出去玩。”
“不敢当姐姐二字,郡主唤臣女名字即可。”方锦书连连推辞,她哪里敢担这个虚名。
“你年纪比我长。母亲常教导我说,要懂得长幼尊卑。”卫亦馨特地在最后四个字上面加重了话音。
方锦书哪里还听不出来,她是在提醒自己,两人身份不同吗?卫亦馨绝不愿唤自己做姐姐,但在曹皇后等人的面前,又不想留下仗势欺人不懂长幼的印象。当下敛礼道:“郡主若是愿意,唤我书音即可。”
“书音?”卫亦馨诧异的问道。
“是臣女在净衣庵中时,主持师太起的法号。”
两人虽然在国子监复选时短短见过一面,但方锦书并不确认她还认得自己。此时是两人的正式见面,叫别号最合适不过。
卫亦馨点点头,笑道:“这倒不错。”
两人双双拜别了曹皇后和靖安公主,便在众侍女的簇拥下,往着外面走去。
方锦书心头颇为无奈。按她的本意,绝不愿和卫亦馨多相处一刻,但眼下摆明了是曹皇后的意思,她只得遵从。
☆、第一百四十九章 陷阱
她原打算拜见过曹皇后,便出宫返家。父亲还在外面等着,母亲兄姐也在家中殷殷相盼,前世就已经看得腻味的皇宫,引不起她半点兴趣。
看着两人出了门,靖安公主侧过身子,对曹皇后道:“皇后娘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没料到她如此开门见山,曹皇后一怔,微笑道:“姑母说笑了,我能有什么事。还有几日就是家父的寿辰,想请姑母去寿宴上坐坐,沾沾您老人家的福气。”
靖安公主不咸不淡道:“定国公乃国之栋梁,怎么能说是沾我这个老太婆的福气。”
听见她婉拒,曹皇后也不恼。
靖安公主和庆隆帝被废的结发妻子姜氏关系亲近,他们才是血亲,自己不过是外人罢了。
姜氏留下来两个嫡出儿子,一个是当今太子卫明贤,二子是迁阳王卫明泽。
姜氏被先帝废往太庙后,靖安公主怜惜两个孩子失去了母亲,将两人接过公主府抚养过一段时日。尤其是卫明泽,在公主府上住到了及冠之年,才搬到了王府居住。
卫明泽,可以说是被靖安公主抚养长大。有这样类似祖孙的情谊在,曹皇后从来就没有认为,只凭自己的刻意拉拢,就能令靖安公主改变立场。
她所图的,只不过是将这样失衡的局面,一点一滴的拉回来罢了。不图靖安公主为她美言,至少慢慢能站在一个客观的立场上,公正的看待庆隆帝留下来的血脉。
曹皇后的打算不是什么妄想。毕竟,姜氏的儿子,和她诞下的儿子,都是庆隆帝的血脉。都是卫家的子孙,都管靖安公主叫皇姑祖母。
她只庆幸,被靖安公主抚养长大的是卫明泽,而非太子卫明贤。否则,她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也不用花费这番思量。
“姑母是长辈,连皇上都多次称赞您福泽深厚。若肯拨冗驾临,父亲定然感激不尽。”在靖安公主面前,曹皇后可谓是伏低做小,身份放得极低,再次出言相邀。
不等靖安公主说话,她又道:“方家的四丫头,着实聪明伶俐。不如,我赏她一块淳良孝悌的牌匾,姑母觉得可好?”
这是一笔交易,靖安公主如果出席定国公府的寿宴,她就给方锦书脸面。只是,曹皇后心头也没有把握,方锦书在靖安公主心目中的地位,能不能达到她想要的目的。
靖安公主目光微凝,道:“她人小福薄,恐怕当不得皇后的厚爱。”竟然轻轻一句话就拒绝了。
曹皇后在心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有些微微失望。
看来,自己还是高估了方锦书在靖安公主心中的地位。原以为,能让靖安公主亲口相赞,又特意过来宫中替她撑腰,方锦书对靖安公主来说,理当不同才是。
靖安公主,还是那个毫无软肋,连讨好都不知道该从何着手的靖安公主。好在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她也没有太过失望。慢慢来,总会找到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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