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还未起身呢。”连翘说罢,伸手就将芳草按了下去。这点苦头芳草当然是吃得的,她只当是宫中规矩本就如此,于是心下再有不满,也还是乖乖跪在了永安宫外。
这一跪,就没个头似的。
芳草渐渐跪得膝盖都发麻了,她忍不住抬头问连翘:“娘娘还未起身吗?”
连翘冷声斥道:“太后娘娘如何,也是你能打听的吗?”
芳草张了张嘴,心下也憋着气,只是到底不敢撒,她弱弱地道:“可我已经跪了很久了,腿都麻了。”
连翘嗤笑:“这算什么?方才一炷香的功夫呢。且好好跪着,跪满两个时辰再说。”
芳草一听两个时辰就头皮发麻。
她忍不住仰头看着连翘,问:“你是不是故意为难我?”
“你什么人,我什么人?我来为难你干什么?”连翘不屑地一笑,转身往永安宫里头走,走前还没忘记吩咐两边的宫人:“看着她,别让她起身。”
这不过是宫里头拿来罚人最常用的手段,低级得很呢。但芳草不知道,就这么个低级的手段,就已经要将她整死了。
随着时间推移,她的膝盖开始蔓延开强烈的刺痛感。
刺痛感最后又变成尖锐的疼,像是拿了锤子狠狠凿上去一样……
这会儿太阳已经出来了,日光披洒在她的身上,晒得让人心烦意乱。
她慢慢觉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四肢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她转头看向两旁的宫人,哑声道:“姐姐,我能起来了么?我跪不住了。”
却没一人理会她。
芳草又疼又怕,她慢慢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如果太后真的是传她前来有事交代,绝不会这样待她的。要么是太后想整治她……可她做错了什么?要么便是连翘看不惯她,擅作主张欺负了她!
芳草也就只能想到这儿了,因为她脑子里已经成了一团浆糊,连视线都叫汗水和泪水模糊了。
连翘这时才又走出来,她看了看芳草,似乎还觉得不够,便笑了下,道:“芳草姑娘渴得很,你们没瞧见么?还不快去取水来!”
芳草心中一松,心说可算能结束这一切了,永安宫的人到底还是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一个小太监转身去取水,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提了个木桶回来。
他在芳草身边站定,高声道:“请芳草姑娘用水!”
说罢,竟是一桶水从芳草的头顶浇下,芳草被浇得措手不及,水从她脸上滑落,让她感觉到了窒息,又感觉到了冰冷。
芳草的脑子混沌得更厉害了。
这些人就是在故意欺负她!欺负她……他们欺负她!如今的她已经不是过去的村姑了,她是芳草,对,他们还叫她芳草姑娘!她是伺候皇上的人!
芳草猛地爬了起来,她的腿脚发软,还疼得厉害,于是她摇晃两下,一下子扑倒在了连翘的脚边。连翘叫她吓了一跳,骂道:“作什么?谁让你起来的?”
芳草抱住了她的腿,死死不让她脱身:“连翘姐姐为什么为难我?我做错了什么?我要见太后娘娘!我要见太后娘娘!”
连翘一脚踹在她的背上,冷哼道:“见太后?太后娘娘却是不想见你呢。你倒是好本事,从永安宫出去才多久,便在养心殿招了事儿。如今后宫前朝议的都是你这桩事!你知道你办了多大的蠢事吗?大臣们都要拿你问罪呢!”
芳草半晌才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后宫前朝都在议她?要拿她问罪?为什么?
芳草当然知晓那些当官儿的多可怕。
从前在岷泽县时,县令大人动动手指,都能将她全家摁死。何况是满朝的官员……
芳草的心狂跳起来,脑子里眩晕的症状更厉害了,她几乎呼吸不过来,她颤声道:“我没有,我没做错事……我小心得很……”
连翘冷哼:“谁管你做了什么,错了就是错了……”
芳草脸上的表情突然卡住了,连声音也都停顿住了。
她想起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那日……那日她要和杨幺儿换花,还掐伤了她。后来皇上问了几句就没了下文,她以为没事了,她以为没事了啊……怎么会这样呢?
太后娘娘不是讨厌那个傻子吗?怎么还要为她出头?那些官员大臣又为什么?
以芳草的眼界和脑子,当然想不明白个中的曲折。
连翘将她数落完了,这才高声道:“芳草姑娘不遵宫规,冒犯太后,大闹永安宫。太后娘娘仁慈,罚其禁食三日,送往掖庭。”像是说给旁人听的。
芳草不知道厉害,一时还有些茫然,又有些害怕。
但连翘却很清楚她的将来了。
先是罚跪,浇水,再禁食三日,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再送去掖庭,折磨死也就不过几日的功夫。
这也是怕这农女皮糙肉厚的,一时弄不死,因而才费心了些。
连翘话音落下,便有人上前,架住芳草,将她拖走。
她的衣裳往下滴着水,留下了道道痕迹。
连翘厌恶地皱了皱眉:“真是个蠢人,只盼剩下那个聪明些,莫要再给咱们主子招祸患!”
被提及的蕊儿,这时迈出了门槛。
她在涵春室见到了杨幺儿。
蕊儿脸上带着怯怯的笑,她走到杨幺儿的跟前,低声问:“杨姑娘今日来得怎么这样早啊?”
杨幺儿理也不理她,只盯着脚下的路。
蕊儿想抓她的手臂,又不敢抓,怕犯了那日芳草一样的错误。
她只得匆匆跟上,在杨幺儿身后道:“你知道芳草去哪里了吗?她今日被传到太后那里去了,之后就没见回来了。”
杨幺儿还是不理她。
蕊儿再要往前,便被拦下了。
刘嬷嬷不冷不热地道:“蕊儿姑娘,里头不是该你踏足的地方。”
蕊儿脸颊微红,忙道:“嬷嬷,是我不懂规矩了。”说罢,她忙后退了两步,倒也不再追问杨幺儿了,她只是在杨幺儿身后道:“谢谢,我回去了。”
杨幺儿还是没说话。
跟前的小太监已经打起了帘子,杨幺儿乖乖走了进去。
蕊儿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泛起了酸酸的滋味儿,不过等转过身,她心底就被更多的恐惧所填满了。
皇宫,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本就是至高的存在。她向往又羡慕这个地方,但又怕这个地方。永安宫的嬷嬷性子古怪,与她们说起宫里的规矩,总要冷笑两声,说:“别问不该问的,这宫里突然少个人,也是常事。”
芳草……是不是就成了那个少了的人?
蕊儿掐了掐胸前的衣服,赶紧回了自己的屋子。
杨幺儿进了门。
萧弋坐在紫檀红木灵芝纹画桌前,他手边摆了纸笔还有一块墨条。
杨幺儿从没见过这些东西,她好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摸摸纸、摸摸笔,再摸摸墨条,还拿手指头伸进砚台里头,用清水洗了洗手指。
萧弋便指着那些玩意儿,一个一个讲给她听。
“这是笔,写字用的。”他说着,拽出了一张宣纸给杨幺儿看。
那宣纸上用小楷摘抄着半篇游记,字密密麻麻排列在一块儿,杨幺儿看得眼晕晕,但又觉得这些像是小虫子一样。好玩儿极了。
她伸出湿湿的手指,戳着上面的字,还用力地摸了摸。
萧弋也不计较她手指湿湿的问题,淡淡道:“这就是朕用笔写的。”
杨幺儿半懂半不懂地点着头,说:“好看。”
她连上头写的什么都不懂,但就觉得字排在一块儿,好看的,像花纹一样。
萧弋便抓过了一张锦帕,给杨幺儿擦了擦手。
他又指着下一样东西:“这是纸,用来装字的东西。”
“白的。”杨幺儿说。
“嗯。”萧弋又指了指墨条:“这是墨,要放进这里面研磨,这样打圈儿……”他说着捏起墨条,放入了砚台中。
“黑的。”杨幺儿说。
萧弋顿了顿,憋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真聪明。”
杨幺儿知道这是夸她的意思,于是她点了点头:“嗯!”
“取笔,蘸墨,才能写出黑色的字。”
这下杨幺儿没出声了。
萧弋也不计较,她本来开口的时候就少,大半时间都呆呆的,像块木头一样。
他不由想起底下人报来的讯息,原来她自幼时便总被关在院子里,只坐在一处地方,动也不动。白日里没人与她说话玩笑,只有入夜了,那杨氏回到了家中,捧着碗给她送吃食时,才会说上那么两句。若非如此,恐怕生憋到今日,她已经成哑巴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看,你的名字这样写。”萧弋提笔写下“幺儿”两个字,字形方正。
杨幺儿这才动了,她用手指蘸了墨汁,跟着在宣纸上画。但手指却不大听话,歪歪扭扭,画不好。
萧弋见状,便将笔塞入她的指间。
可杨幺儿连握笔也不会,她就像是握着一根棒子似的,就这么胡乱抓着笔。
萧弋勾住了她细细软软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纠正。
“这样放。”
如此忙活了好一会儿,杨幺儿会不会握笔萧弋不知道。
但萧弋的手上全是墨汁的痕迹了。
掖庭幽冷,涵春室却是暖如春日。
作者有话要说: 幺儿和小皇帝是互相治愈哒~
第20章 月窈月窈
杨幺儿会画自己的名字了。
对,是画,不是写。
掌握了“画”的诀窍之后,杨幺儿手肘压着萧弋之前写过的那篇游记,就开始学着上面的字画了。
萧弋不得不按住了她的手背:“不急。”
他意识到她欠缺了太多的东西,不单单是不会写字的问题。幼年时的特殊经历,以致她对大部分的人和事都缺乏正确的认知,要教会她显然不是一日就能完成的事。
萧弋的手掌宽大,他按在杨幺儿的手背上,就几乎将她的手整个都包裹了起来。
他另一只手抵在宣纸上,指尖直指“幺”字,问:“懂得什么意思吗?”
杨幺儿摇摇头。
“幼、小的意思。幺儿,连起来念,就是……”他顿了顿,说:“带有亲昵的意思。”
“幺儿”两个字越是念起来,就越有种柔软的感觉。原本应当显得土气的名字,反而被赋予了别样的味道。一叫起来,心似乎都跟着软了。
但杨幺儿显然连“亲昵”是何意都不懂,她乖乖让萧弋按着,面上却有一丝茫然。
萧弋瞧了瞧她的模样,又想起不久后将要举行的封后大典,他突然道:“这样的名字,适合在闺阁中唤起。但却登不得大雅之堂。朕给你起个名字,将来也好载于史册。”
想一想,若是史书里写,晋朝皇后杨幺儿……那画面似乎有些喜感。
“名字?”杨幺儿复述一遍,愣愣地看着萧弋的手指头。
萧弋左手提笔,蘸墨写下:“月窈。月,嫦娥月兔居住的地方。窈,文静美好、婀娜窈窕。”他并未细想,只是这两个字像是早就钉在他脑海里了似的。说到起名,便一下子蹦了出来。
杨幺儿点着头,其实不懂这两个字有何深意,但她认真地盯着那两个漂亮的字,手指头蠢蠢欲动。偏偏萧弋又按着她,她手指一动,就像是在挠萧弋的掌心一样。
萧弋的手心一阵酥麻,他瞥了一眼,然后更用力地抓住了杨幺儿的手:“别乱动,朕让动才能动。”
杨幺儿乖乖点头,马上蜷缩起了手指头,她一蜷,就像是反抓住了萧弋的手指一样,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萧弋指着那两个字,一遍遍念给杨幺儿听,好叫她记得,下次见了也会认。而后又将“杨”字教给她,让她多学着写了几遍,方才撒了手。
加起来总共学了五个字。
很了不得的开头了。
萧弋将纸笔推给杨幺儿,将这张紫檀红木灵芝纹画桌分了个角落给她,让她自己玩儿去。
嬷嬷搬了凳子来,杨幺儿坐着凳子,上半身趴伏在画桌上,下巴也搁在宣纸上,就这么握着笔笨拙地缓慢地,开始往上头画字。
“幺儿”两个字简单,她画得最多。“杨”字画得斗大一团,丑得透着怪异的可爱。“月窈”二字,就完全不会写了。
但她丝毫不觉气馁,更不会觉得丢脸。
杨幺儿甚至是兴致勃勃的。
她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有带着香气的墨,带着香气的纸……一切都是香的。她恨不得将自己的脸都贴到纸上去,以示亲近和喜爱。
萧弋盯着她看了会儿,确认她玩得兴起,便去办自己的事了。
他去了西暖阁召见大臣,而这次再不止是孔凤成一人了,还有另外两位大学士。萧弋虽贵为皇帝,但要一齐见到他们也很难。他未亲政,如今政务都是经的内阁的手,内阁的各位大人都成了忙人,自然没工夫日日来探望、面见圣上了。
萧弋在西暖阁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
大臣们表完了忠心,又批驳了朝中、宫中不好的现象,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这是一次暗地里的交锋,大臣们在试探这位少年帝王,而萧弋也在默不作声地从他们身上摄取讯息。
等大臣们退下,西暖阁中很快恢复了宁静。
今日太后倒是聪明多了,没再派人前来养心殿打探。萧弋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等太后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步步失去对养心殿的掌控时,应该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越王萧正廷是个聪明人,但越王也犯了大多数人一样的错误,他们都轻视了他。
萧弋心情不错,结果一起身,才发觉自己按在桌案上的手掌,竟是印出了浅淡墨迹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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