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杨幺儿的身影跨出门去,萧弋方才淡淡道:“同娘娘说,莫要走远了。”
他愿意给她一定范围内的自由,但若是要让她从他眼皮子底下走开,那到底还是不行的。
这厢,杨幺儿慢吞吞地行出了养心殿的范围。
春纱怕她走远了,忙领着她绕起了养心殿。
“好大一圈儿呢,娘娘慢慢走。”
春纱一面陪着走,一面打量着四周,心下有些惊疑不定。
……养心殿附近,似乎有些面孔变了。
从前见过的几个,都不见了踪影。
春纱正胡思乱想着,便听得前方有人道了一声:“皇后娘娘。”
声音脆生生的。
春纱抬眸看过去,便见天淄国的六公主与巫女一并站在那里,二人肩上都落了雪,六公主顶着满脸的雪花,笑得天真烂漫。
杨幺儿慢吞吞地挪动脚步,走到了他们近前。
六公主便拽着她的袖子,拉着她蹲下去,道:“你瞧。”
杨幺儿微微瞪圆了眼。
雪地里竟然藏了一条蛇!
只是宫人们都站在后头,只当六公主指蚂蚁给皇后瞧呢,因而并不知晓那头是什么,于是一个个还安静地站在那儿。
六公主笑眯眯地指着道:“蛇身艳丽,尾巴短而细。这是毒蛇。”
杨幺儿眨了下眼,下一刻便见六公主将那蛇身按住,蛇扭了两下便僵住不动了。六公主道:“这是假死。”
说罢,六公主笑眯眯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玉瓶,拧开塞子,倾倒下去,那蛇登时便被灼烧出了两个血洞,这下彻底不动了。
六公主做完,便扭头瞧杨幺儿的脸色。
杨幺儿面上自然不会有多的表情,她只伸手碰了下瓶身,道:“厉害。”
六公主眨了下眼,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瓶子,她并住两个瓶子,一块儿塞到了杨幺儿的掌心。
杨幺儿握住了两只玉瓶。
“外面雪大风大,娘娘回去吧。”六公主冲她抬眸一笑。
“唔。”
杨幺儿扭头看了眼巫女,巫女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看向她的目光冷淡,但又带着一点天生的凶戾味道。
杨幺儿皱了下鼻子,捏着瓶子,从头上拔下来一支步摇,给了六公主:“同你,换。”
说罢,她这才同春纱走了。
六公主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她倒是当真不怕的。她当是真天真。”
凤亭哑声道:“你将药给她?”
六公主叹气道:“不过是怕您死在外头罢了……”
杨幺儿揣着瓶子回去,便与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一并锁在了小柜子里。
六公主给时,动作十分隐秘,旁人只瞧见杨幺儿递步摇的动作,而并非瞧见给瓶子的动作。
自然便也没有报到萧弋那里。
萧弋只知步摇给了人,但仅这一点,便足以叫他觉得不快了。
等到考校了杨幺儿今日的功课,哄了她入睡,萧弋便登时面色一沉,道:“日后盯住天淄国的六公主,若是靠近了娘娘一丈之内,便要将其拦下。”
“是。”
只是那日后,六公主与巫女便都闭门不出了。
时间过得飞快。
太后瞎眼已足足过去两月,大晋也已经熬过了最酷寒的时候。
眼瞧着要入春了,木木翰人便要发起最后一次冲锋,从边境掠走物资,再回到族地内。
大晋粮草辎重已然备好。
这时候钧定侯府的长子萧成钧,请求领兵随军出征,余下便没旁的人了。
有了先前惠帝的教训,如今谁还想再去呢?小皇帝年纪小,到了战场上必然一窍不通,若是再丢城池,这罪过自然不会算在小皇帝的头上,而是算在领兵的将帅头上。若是情况再坏些,小皇帝丢了命……那领兵之人多半是以死谢天下的。
李家知道这着实不像样子,便让与自己素来有私交,受过李家的恩惠几个将军,主动请了缨。
李家之所以这样做,便是怕小皇帝半途打了退堂鼓,见没几个靠谱的人,便不敢去了。
那可怎么成?
李老太爷冷冷地想,如今既然太后已经失去了作用,那能辖制皇帝的便少了,自然不能让他好好归来。
几方拉锯,最后到底是凑出了一支军队。
开春。
萧弋祭了天地,便准备往丹城去。
坤宁宫中自然也忙碌了起来。
萧弋回到宫中,将杨幺儿从桌案前抱了起来,扯走了她手中的书。
“幺儿将自己的包袱收拾好。”
“嗯?”杨幺儿眨眨眼,满眼都还带着茫然。
“带上你想带的东西,朕带你去丹城,烤了鸟鱼走兽给幺儿吃。”他自然不会再提战场之事。
他倒也是怕她畏缩的。
那日他同她提起战场,她便吓得哭了。
若是今日再提起,怕是腿也要软了。
他便只想她永远能陪在他的身边,同他一并一往无前。
哪怕只是她懵懂无知之下,方才作出的选择也好。
待到小半个时辰后,杨幺儿便抱着自己的包袱出来了。
刘嬷嬷拿过去,将那包袱仔细缝了缝,又将里头小的玩意儿挑出来,装进布兜子里,如此她便可挂在身边。
待转过身,杨幺儿便见不着萧弋的身影了。
萧弋突然从后头伸了手过来,勒住杨幺儿的腰,将她单手抱起,扣在面前。他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朕摸一摸,幺儿今个儿都偷吃了些什么,肚皮软不软……”
说罢,他便将人按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帘帐垂下,宫人退下。
他年少便懂得了无数的道理。
知晓要对敌人狠,也知晓要对自己狠。
他想要权势,却也明晰权势之上伴随的刀光剑影。
他心下一面渴望征战,立下自己的威严,但一面也会想,惠帝便是那般下场,他又待如何?
战胜,自然一切可得。
战败……今日便好似成了最后的狂欢。
而另一厢。
巫女在六公主的陪伴借故出了宫。
他脱下身上的黑纱,换上玄色衣衫,拿着李家与他的牙牌,上头写着一个新的名字——屈然。
李家长子盯着他的模样,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一笑,道:“便先祝君,夺功夺名,成就你我大事!”
第九十章
御驾亲征, 自当是大阵势。
在这一项上, 朝臣们可不会苛待了皇上,只恨不得将一切最好的都让皇上带上,如此以彰显自己对皇上的忠心。
反倒是萧弋自己拒了大阵仗, 虽备有龙辇凤舆,但绣有龙纹悬挂有明珠的车行在前, 他同杨幺儿却是坐在了后头的茶色马车之内。
杨幺儿戴着帷帽, 萧弋坐在她的身边, 一手捏着书,一手却是帮她勾着帷帽的帽纱,好让她朝车窗外看去,观两旁街景。
她先前入京, 一路上都处在懵懂呆怔之中,两边又有丫鬟看守着, 她连车帘子都从不曾掀起来过, 又哪里看得了外头沿途风景呢?
这会儿, 她便瞧得微微入了神, 连仍旧挟裹着凉意的风,直钻入帷帽底下,钻进她的衣裳,叫人忍不住打寒战,她也舍不得关上窗。
于是她便眼瞧着,自己行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在百姓拱卫之间, 热闹嘈杂的声音中,渐渐出了一道又一道门,行到了京城的城郊。
待出门后,他们的行进便快了起来。
兵贵神速,若是拖延一日,粮草等物的消耗便会更多,士兵的士气也会多有折折,尽管如今士兵们也算不得如何有士气,到底是几十年不曾这样打仗了。
这些个中隐忧,杨幺儿是一概不懂得的,萧弋懂得,但面上却不会表露分毫退缩担忧之意。
他放下手中的书,伸手一勾,将杨幺儿从窗边轻松抱起来,随后将她摁在了自己的身边坐下。
“昨日读的书,今日还记得几分?”
杨幺儿便只好暂且收了心,乖乖背书给他听。
这样一番背下来,萧弋都略觉得惊奇。她如今的记性越来越好了,昨日背下来的书,今日还能全部背出来,可见她脑子里那点儿聪明,正是用到了该用的地方。
杨幺儿伸手拿过了桌案上的书,翻了翻。
上头的文字更艰涩些,她不大看得明白,便又讪讪放了回去。
萧弋将她面上神情收入眼底,心下突地觉得一片宁静。她如今也会惊讶,也会好奇,只是波动更大些的情绪,到底还是被她深深敛在心底,要从她嘴里挖出来话来,实在是难又难。
杨幺儿并未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腰,她腰上缠了一圈儿的布袋,虽说做工精美,但到底有些滑稽,垫在外裳之下,看起来便好似小腹微凸一般。
那是刘嬷嬷特地给她做的,便怕她在外丢了东西。
杨幺儿自己也觉得奇异又好玩,便时不时低头去弄两下。
萧弋望着她的动作,倒是骤然想起了另一桩事。
……若她有身孕时,便也当是这般模样吧?
萧弋眸光闪了闪。
且再等几年罢。
这般情势之下,若她有孕,于她来说方才是灾难。
多的是人并不希望他有子嗣,他们无法挑他下手,便难免要挑她下手。
何况如今局势未定,若是当真产子,也不过是多了一个跟着忧愁的人罢了。
杨幺儿哪里知晓,在皇上的脑子里,便已经连有孕、生下子嗣、如何教养,都过了一圈儿了。
等摸了腰包,她便拽了拽萧弋的手,将萧弋的手拽入了自己的腰间,她低声道:“暖的。”
有布袋垫了一圈儿,那儿的确是暖的。
萧弋揉了揉她的肚皮,杨幺儿又痒又麻,不由怔在了那里,眼底露出三分茫然。
倒又是一处长进,萧弋心道。
放在从前,她哪里会这样主动拽过他的手呢?
她如牙牙学语的婴童,无论是主动开口,还是主动伸手,都要花极大的力气方才能学会。兴许孩童都是比她强的,他们若是饿了累了还晓得哭呢。
杨幺儿大抵是感觉到了无趣。
这里不如坤宁宫的宽敞,没有宫外的雪,又没有鱼让她捉,连外头的风景萧弋都不让她瞧了。
杨幺儿坐在那里,自个儿捏了会儿手指头,然后才艰难地开口:“不坐那个?”
她问的是前头那辆车舆。
萧弋点头:“嗯,不坐。”
杨幺儿眨眨眼。
“前头的太过扎眼,旁人一瞧,便知晓皇帝在里头。若要下手害你我,便很容易了。”
杨幺儿点头。
萧弋轻抚着她的发丝,不再开口。
若是没有带上幺儿,他便会坐了。难怪《妙色王求法偈》中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书上也都会道,帝王该做冷酷无情的孤家寡人。
杨幺儿盯着马车内挂着的摇来晃去的坠子,问:“木木翰,好打吗?”
“不好打。”
“哦。”杨幺儿茫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当是没什么力气的,她呆呆地想。
“朝臣中无人看好此事,钧定侯府主动请缨,都是为了夺立军威。将来钧定侯是要将位置传给长子的,他的长子便要向众人彰显自己的本事,方才服众。”
杨幺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道:“皇上一样。”
“是,朕也一样。”萧弋眸光暗了暗,口吻微冷。
“古时有人言,文人造反,三年不成。”
“唔?”
“光靠着笔杆子与一张嘴,或许能制得住一个人,两个人,但却制不住所有人。”萧弋冷静地道。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从太后手中夺过皇宫大权,再与满朝大臣虚与委蛇,看似厉害,但实则不过空中楼阁,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
一旦中间失了衡,朝臣反噬,太后扑咬,便是极为可能的事。
所谓权利,便要真真握在自己手中的,方才为权利。
指望旁人秉持祖宗的规矩,怀揣一颗忠君之心,又或是生出可怜、维护之心……都是不成的。
杨幺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又什么也没说。
她有了锦衣有了玉食,可并不如娘亲说的那样好。
有钱也并不是一切便能好的。
还着实费劲呢。
她想来想去,便只好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正学着他平日做的动作一样。
如安抚一般。
萧弋突地出声问:“若是丹州凶险,朕让人送你回家,你回吗?”
杨幺儿沉默了一刹。
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那个困住她的小院儿了,连做梦梦见的时候都极少极少了。但她如今聪明些了,便也知晓,她娘得了银子,所以她要被送走,这是交换。
她若回去,娘的银子会少吗?
不不。
杨幺儿骤然想起来,曾经娘亲同她说起过的话。
她满脸疲累,盯着对面的院儿,说:“芝姐儿到底是做错了,她家中这副境况,谁都咬着牙,受着苦。又哪里止她一人呢?她到底是嫁了人了,负气回家,不过是叫她家中雪上加霜罢了……”
杨幺儿将那声音从脑中甩了出去,摇着头,她想说“我嫁人了。”
萧弋却已经拧起眉,眉间痕迹深深,他扣住了杨幺儿腰间的布袋,沉声道:“你难不成还真想回去?”
你死便也是要同朕死在一块儿的。
可话到了嘴边,他到底还是没能说出来。
她虽懵懂无知,但定然也是怕死的。
若是当真说出来,也许她便真铁了心想回家了。
当皇后有什么好呢?于她来说,也许不过是困囿于高墙之内,如此付出一生。若是命不好,指不准还要陪着他一并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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