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刚落——
外头便有人跌跌撞撞得跑了进来,来人正是赵睁的亲信,他的身上已受了不少伤,铁甲残破,剑上也沾了不少鲜血,等跑到赵睁面前就彻底没了力气倒了下来。
赵睁眼看着他这幅模样自是变了脸色,他收回了手上的剑,而后是屈膝握着来人的肩膀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亲信被他扶起却是又缓过一阵才与人说道:“属下也不知道怎么了,原本领兵的李将军突然反戈,现在,现在我们的人都已经被拿下了…”他说到这,脸色却是又苍白了几分,连带着眼中也是一片仓惶模样,他紧紧攥着赵睁的手,跟着是略带哭音的一句:“王爷,我们,我们败了啊。”
我们败了…
这句话就如魔音一样萦绕在赵睁的耳边。
赵睁手中的剑落在地上,身子也是瘫软得往地上坐去,他怔怔得往外头看去,甚至能瞧见不少穿着铁甲手持长剑的将士正朝这处走来,那群原本应该拥护他成为君主的将士此时却已经反戈…是他,大意了。
他早先便觉得这一切的部署都好似太过简单了些。
无论是在汴梁还是九华山,只是他实在太着急了,他着急得想要立刻坐上那个位置,所以纵然心中有所起疑却也未曾多想…其实早该想到的,他的父皇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在那个位置待了这么多年,手段厉害,又岂会真得没有丝毫部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明白了。
赵睁合了合眼,他说不出是懊悔还是什么,只是觉得这大好的晴日却好似置身于冰窖之中,等察觉到身后有人在看他,他才回过神来。
他忙转过身子朝人膝行爬去,等爬到了赵准的面前,赵睁便伸手握着他的衣摆说道:“父皇,是儿臣利欲熏心,是儿臣被权势蒙蔽了双眼,您饶恕儿臣这一回,饶恕儿臣这一回。”
赵准负手站在高台之上,眼看着匍匐在脚下的赵睁却是冷声说道:“朕给过你机会。”
等这话说完——
他也未再理会赵睁,只是扬声朝外喊道:“来人,晋王以下犯上,褫夺其所有爵位,贬为庶民,先行关押等回京之后再行处置。”他这话刚落,没一会功夫便有人走了进来,他们皆穿着铁甲持着长剑。
赵睁此时哪里还有什么顽抗的本事?只能被人这般押着下去。
等到殿中重新恢复了原先的安静,赵准才重新坐了回去,他看着底下的百官仍旧脸色苍白便缓和了语气说道:“今日是朕教子无方才会让这孽子行出如此祸事,不过你们不必担心,汴梁早先就已有部署,你们的家人都没事。”
待这话说完,赵准见他们已恢复如常便又朝仍旧站在殿中的陆起淮看去,面带微笑,口中是跟着是温声一句:“今日之事还多亏陆卿事先察觉,若不然今日就连朕也真要着了那个孽子的道…陆卿,你想有什么赏赐?”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脸色的神色却依旧很是平淡:“陛下谬赞,这些不过是臣的分内事,臣又岂敢讨赏?何况…”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握着腰间的玉佩漫不经心得把玩着,语气依旧,紧跟着是一句:“臣也是为了自己。”
赵准闻言却是忍不住皱了皱眉,他说不出是为什么,只是察觉出今日的陆起淮看起来有些不对劲,他一手握着酒盏,另一只手却是撑在扶手上,而后他是看着陆起淮这幅模样,语气微肃得说道:“难道陆卿也想成为乱臣贼子吗?”
他这话一落,原先安静的殿中却又起了喧哗之声,众人的目光皆朝殿中站着的那个年轻人看去。
陆起淮闻言,脸上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解下腰间所系的那块玉佩,而后是看着赵准淡淡说道:“陛下还认识这块玉佩吗?”
时下素来就有“君子佩玉”的说话,因此这块玉佩起初系在陆起淮的腰间自然也不会有人特意去关注,可此时这般被人握在手上自是引起了众人的观望…那玉佩在日头的照射下显得有些透明,可隐约还是能瞧见那上头雕刻着的龙纹。
古往今来,向来只有天家才能拥有龙纹之物,若是其余人用这些,那便是大逆不道。
因此众人在看到这块玉佩的时候自是议论纷纷,不过倒也有些眼尖的认出了那块玉佩,只是一时却有些不敢确信,所以也不敢多言。倒是坐在霍龙亭身侧的赵纨在看见那块玉佩的时候忍不住惊呼出声,她什么也不曾说,只是撑着桌角起了身,而后是朝陆起淮小跑而去。
等跑到陆起淮身前,她却是取过那块玉佩仔仔细细得看了一回,而后是看着陆起淮喃喃说道:“你——”
“你是睢儿?”
这话一落,原先议论纷纷的大殿却是一静,自来天家名字,寻常百姓都需避讳一二,而睢这个字,当年是皇长孙所用过的。他们在座的皆是朝中重臣,甚至还有些年岁较大的是知晓以前的一些旧事,当年皇长孙出世就备受先帝宠爱,因此在他出生之后就亲自着人雕刻了这块玉佩赠予他。
如今有了长公主的亲自鉴定又有这块玉佩证明,难不成这陆起淮真是那位皇长孙?可是,那位皇长孙不是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吗?
不管旁人心中是如何想的,赵纨却是一瞬不瞬地朝陆起淮看去,眼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她的脸上似是还有些不敢置信。她的手中紧紧握着手中的玉佩,目光却是把陆起淮看了一遍又一遍,就在霍龙亭扶住她的时候,她却突然有些潸然泪下。
她就这样仰着头看着陆起淮,口中是继续说道:“你是睢儿,你是他…”她的语气极为肯定,等另一只手握住了陆起淮的袖子,她才又跟着一句:“可是为什么你当初不肯承认?”
他们见过这么多回,他明明有机会与她说的,可是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标明身份?
陆起淮眼看着紧攥着他袖子的那只手也不曾有什么表示,他只是垂眼淡淡看着赵纨,而后才开了口:“我为何不表露身份,姑姑难道不明白吗?”
赵纨耳听着这话起初是一怔,等回过神来,脸色却又苍白了些,她明白的,她岂会不明白?当年那一场大火,旁人都说是大哥畏罪自杀,可她却不信,甚至她还曾经猜疑过…如今看来,或许她的那些猜疑根本就是真的。
若不然为何睢儿要假借荣国公长子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他们这些旧人面前?
赵纨想到这,脸色苍白,就连红唇也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殿中因为他们先前的那一番话已经议论不止,而高坐在龙椅上的赵准眼看着底下的那个身穿绯衣的年轻人,面上的神色也从起初的震惊又恢复如常,他的手中仍旧握着酒盏,脸上的神色好似没有丝毫变化。
只是倘若细查的话,还是能发现他握着酒盏的指根因为用力的缘故就连指骨也清晰可见。
“原来是我的好侄儿回来了…”
赵准一面说着话,一面是饮尽了盏中的酒,而后他仍旧神色如常得看着陆起淮继续说道:“看来侄儿今日并非是想与我这个叔叔叙旧,而是要与我算账了?”
第150章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却是抬了眼朝人看去,眼看着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 他什么也不曾说, 只是从袖中取出那卷圣旨…绘着龙纹的明黄圣旨骤然出现在大殿之中,使得殿中众人皆变了脸色, 就连赵准的脸色也有一瞬的变化。
而就在众人惊疑不断之中,陆起淮才终于开了口:“在场的大人都知道,当年父王是因为毒害先帝, 行迹败露, 这才会一把火烧了东宫畏罪自杀。”
他这话说完, 目光却是循过场上众人, 而后才重新落在赵准的身上继续说道:“可是事情真得是这样吗,我的好叔叔?”等这话一落,他是高举手中的圣旨说道:“这是当年先帝所留下的亲笔诏书, 当年他中毒的实情究竟是如何, 这圣旨上皆已说明。”
陆起淮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朝先前质问赵睁的那位老臣走去, 等走到人前, 他便把手中的圣旨交给了那位老臣, 口中是跟着一句:“秦大人,您是老臣,更是重臣,先帝的字迹,您自是认识的。”
那秦大人耳听着这话也未曾说话。
他只是接过陆起淮递来的圣旨,而后是打开阅览了起来。
殿中无人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秦大人的身上,却是在等他的回答。而秦大人越往下看,脸上的神色便变得越发苍白,到得最后,他握着圣旨的指尖已经开始轻颤起来,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率先跪在了地上,高举手中的圣旨行了大礼后才颤声说道:“这的确是先帝所书。”
众臣闻言皆跪了下来。
而赵纨在听到这句话便径直拂开了霍龙亭的搀扶走上了前,她从秦大人的手中接过了圣旨翻阅起来,她自幼也是养在宫中,父皇的笔迹是何模样,她自然是熟悉的。
眼看着上头的一字一句,甚至还有些字迹晕染开来,赵纨不知道这是不是父皇的眼泪,可纵然这样看着圣旨中的内容,她都觉得这颗心疼得厉害,就像是被人用手紧紧扯着心脏,疼得她想哭。
霍龙亭看着身子轻晃的赵纨忙上前几步扶住了人。
他身量高,自然也瞧见了被她紧攥在手上的那道圣旨中的内容,眼看着里头所书,纵然是他也忍不住皱了眉。这些年,他们私下的确猜测过当年废太子的死因,也猜想过先帝中毒的究竟,可事无证据,故人又早就先去,因此纵然心有猜测却也不敢明言。
原来当年那些事的真相竟是如此…
赵纨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她惯来也是个要强的,往日从来不曾在人前哭过,可这一回她却是再也忍不住。她一手紧攥着圣旨,一手却是为了稳住身形而撑在霍龙亭的胳膊上,而后她朝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看去,不知是气愤还是什么,便这样看着他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他们兄妹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大哥心性宽厚,虽为嫡长子却一直对他们疼爱有加。
父皇对待她和二哥虽然不如对待大哥,可也从来不曾短缺过他们。可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不仅陷害大哥让他蒙受不白之冤,就连死后也被污名牵绕,竟然还对父皇用毒,甚至这么多年还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
她不敢想象当年父皇在知晓自己错怪大哥之后,是什么样的心情?那个时候的她因为沉浸在对大哥和睢儿离去的痛苦之中,又因为心中埋怨父皇的所作所为,不曾去探望过他一回,可就是在那样的日夜里,父皇得知了所有事情的真相,那个时候,他该是怎样的痛苦?
他最为疼爱的长子和孙儿却因为他的不察而死于别人的阴谋之中,最后他想为自己的儿子洗清冤屈却因为毒入攻心只能郁郁寡欢得离去。
倘若那个时候,她能够多去看看父皇,是不是这些真相就不会被掩埋这么久?
赵纨想到这,那眼中的泪更是止不住。
赵准的手中仍旧握着酒盏,只是此时盏中早无酒水,身侧内侍也不敢来添。他就这样握着酒盏,目光却是朝底下一众人看去,那些人的目光各有不同,可无一例外得却是他们的眼中都有着猜疑。
他虽然未曾看过那道圣旨,可里头写着什么,他却是也能够猜到一二的。
看来当年他那位好父皇是留下了证据…
既然知道了,他倒是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以畏惧的了,自然,他就算畏惧也没有什么用。赵准扯了扯唇角,看起来有些讥嘲,只是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他人…他重新取过桌上的酒壶倒了一盏酒,等一盏入喉,他才看着陆起淮说道:“所以,我的好侄儿是打算这么对付朕呢?”
他这话一落——
陆起淮也未曾说话,倒是沈西风起身,他捧着一道卷书走上了前,而后是屈膝跪在赵准的跟前,口中是跟着一句:“请陛下写下这封罪诏书,还先太子一个清白。”
有人起了这个头,底下百官自是纷纷应声说道。
殿中萦绕着这一道声音,竟是迟迟徘徊不断,而赵准居高临下目视众人,最后却大笑道:“枉朕聪明一世,最后竟落到这样的结局…”他这话说完,便把目光落在陆起淮的身上,眼看着他仍是一副淡漠的模样,却是又跟着一句:“好,你很好。”
…
如今夜色已深,陆起淮早已换上了常服,这会他便独自一人负手朝最大的一个宫殿走去,那处原本是赵准的住处,可此时若称为住处,倒不如称呼为囚笼更加合适。
早在午后,赵准写下那份罪己书后,纵然他还是庆云的天子,可这行宫里的人,谁不知道如今悬在他头上的也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
等回了汴梁,等到这份罪己书公之于众,赵准这皇帝也就坐到头了。
走得越近,那处的景象也就越发清晰,明路亲自领着人侯在殿外,眼瞧着陆起淮过来,他便忙上前几步朝他拱手一礼,口中是如常称呼他一声:“大人。”
陆起淮耳听着这道声音便点了点头,他也未说什么,只是朝那灯火通明的殿中看去一眼,而后才淡淡发了话:“他如何?”
此时此地,这个“他”字,纵然无需点明,也能清楚得知道陆起淮说得是谁人,因此明路在听到这话后也未曾抬头,仍旧拱手说道:“打先前送了饭菜进去又着了他的内侍进去伺候,如今里头还没有什么动静。”
陆起淮见此也就不再多问什么,他只是继续提步往里头走去…两侧候着的将士见他过来便推开了门,而后是躬身请人进去。
偌大的殿宇,灯火通明。
一个身穿蓝衣的内侍正站在赵准的身侧伺候着,而赵准脱去了龙袍换回了常服,这会便握着一杯酒盏静默而又无声得坐在椅子上慢慢喝着。大抵是听到脚步声,他稍稍掀了眼帘朝人看去,眼瞧着陆起淮过来,他也未曾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却是让身边的内侍先行退下。
内侍心中却有些犹豫,只是他到底也不敢多言,在朝两人一礼后便往外头退去。
没一会功夫,这偌大的宫殿也就只剩了陆起淮和赵准两个人。
陆起淮坐在了赵准的对侧,他也不曾说话,只是抬手倒了一盏酒,而后便把酒盏握于手中慢悠悠得转着…殿中烛火通明,那盏中的酒顺着这动作在烛火的照映下越发显出几分酒波潋滟的样子,他低垂着一双眼看着酒波轻晃,好似还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倒映。
“你很不错…”
这是赵准在午后写完罪己书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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