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猛虎本就难猎,陆起淮心智之深,倘若他想在围猎上头做些手脚,这并非不可能。只是一个素来疼爱孙儿的老太太却能放任自己的孙子去做这样的事,还露出那样的神色,这原本就不是一件寻常的事。
或许…
她是该好好理一理头绪了。
谢老夫人却是未曾察觉到沈唯此时在想什么,她手搀在沈唯的胳膊上,等站稳了身子才又说道一句:“我没事,先去看玄越。”她既然发了话,沈唯和陆步侯自然也不会说道什么…一行人便迈步朝外头走去。
…
而此时,陆起淮的营帐中却已围满了人。
王氏母子早先时候就已到了,韦氏也已赶到了,另有一众太医里里外外忙碌着,早先陛下发了话,他们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这会正在全心替陆起淮诊治。而赵纨和霍飞光也在营帐中,今日皇后娘娘和庄妃都不在春猎的名单上,这里能主事的除了赵准之外,自然也就只有赵纨的身份最高了。
王氏和韦氏等人见谢老夫人一行人进来,忙迎了过来。
待朝人打过礼,王氏便上前几步扶着了谢老夫人的另一只胳膊,跟着是开了口:“母亲,您可来了,您都没瞧见,玄越被抬进来的时候面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那半只手臂被那猛虎咬得,鲜血都快溢满了整身衣裳。”
她这话说完,眼瞧着谢老夫人和沈唯面上的神色皆有些不好,便又握着帕子装模作样得抹了一回眼角,紧跟着是又哀叹一句:“可怜见的,咱们玄越才多大的年纪,也不知能不能救回来。”
沈唯耳听着王氏这般说道,心下便有些不舒坦。
她又岂会不知王氏心中的想法?只怕她最希望陆起淮就此死去,那么这陆家也就没人能够阻拦她儿子的道路了…这样的无知蠢妇竟是出自王氏这样的百年士族大家,也当真是桩稀罕事。
“二弟妹慎言,如今陛下亲自下了旨让今次随行的太医诊治,玄越自是不会有事。”
沈唯这话虽然说得轻飘飘,可掷地却恍如有声一般,尤其是朝王氏看过去的目光,冷冰冰得像是藏着两把利剑一般倒是让王氏生出了心虚偏过了头,不敢细看。
王氏察觉到自己的动作,脸上显露出几分难堪,心下也跟着啐了一回自己竟然被这个小丫头给唬住了。不过也就这一会功夫,她的面上便又把原先的神色敛了干净,紧跟着是又一句:“大嫂说的是,倒是我关心则乱了。”
“玄越吉人有天象,自然不会有事的。”
沈唯也懒得再理会王氏,她眼瞧着坐在一侧的赵纨母女便又同谢老夫人说道:“母亲,长公主也在。”
谢老夫人耳听这话便也循声看去,她点了点头,而后是由沈唯扶着朝赵纨走去…她身份高即便见着天家公主也不必行礼,不过还是按着臣下的规矩朝人点了点头,口中也跟着一句:“劳您亲自过来主持大局了。”
赵纨闻言自是忙道:“老夫人不必同我客气,陆大公子今日是为救皇兄才会受伤,于情于理我都该亲自来看看。”
她这话说完便拧头朝里头看去,脸上的担忧没有半点遮掩。
沈唯此时也顾不得再看她们的神色,她手扶着谢老夫人的胳膊一道往里头看去,营帐本就不大,此时那六扇屏风后头的软榻那处,陆起淮脸色苍白得躺在上头…如今他衣裳半解,那只受伤的胳膊便再没有遮掩得暴露在众人的眼前。
沈唯眼瞧着那胳膊上头的伤口,心下还是不自觉得一颤,就连面上的神色也有些不好。
她紧抿着唇,素来清平的面容此时也有些绷紧,虽然早就知道陆起淮今次会受伤,书中也曾描绘过伤势的严重性,可那些不过是言语词字,哪里比得过亲自瞧见来得震撼?这人为了上位,当真是拼尽了性命。
他也不怕一个不小心就被那猛虎咬住了要脉。
真是…
营帐之中无人说话,唯有随侍的丫鬟来来回回,却是过了许久,先前一直在榻前忙活的张太医才起了身。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而后是从屏风那处转了出去,眼瞧着众人看来,他是先朝谢老夫人和赵纨各自打了一礼,而后便在他们的注视下恭声说道:“要是今日那畜生再用上几分力,只怕如今陆大公子的这条胳膊是难保了。”
这话便是如今胳膊保住了。
谢老夫人几不可闻得松了口气,而后是又问道:“张太医,那如今我孙儿可还要紧?”
她这话一落——
张太医的面上却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他是看了一眼赵纨,而后才低垂了头同人说道:“如今大公子昏迷未醒,还有些起热,倘若大公子退了热能醒来那将养数月也就没大碍了,倘若不能——”
他这话虽然未曾说全,可其中意思却很分明。
陆起淮如今有没有事全看他能不能熬过今晚,若是熬过了醒来那么自然也就没事了,若是熬不过…那么也就不必再言了。
屋中众人耳听着这话,面色各异。
谢老夫人先前还能够镇定,可如今听着这番话却有些站不稳,好在沈唯一直搀扶着她才未曾出事。等站稳后,她仍旧强撑着身子由沈唯搀扶着立在这处,目光虽然镇定,声音却有些发紧:“张太医,你务必要救我的孙儿。”
赵纨的面色也有些不好,她冷着脸由霍飞光搀扶着,口中是一句:“张太医,皇兄下了旨,倘若陆公子出事…”
张太医闻言,脸上也有些苍白,他忙朝几人拱手一礼,紧跟着是一句:“长公主放心,老臣必定会好生看管着陆大公子,必定不会让他出事。”可他话是这样说,语气却有些不确定,受了这样严重的伤,能不能活过来也全看老天了。
营帐里头的人又岂会不知?
此时他们看着躺在软塌上的那个玄衣少年,心下思绪各异,有担忧的,自然也有如王氏母子开怀的…陆起宣倒还好,虽然心下激动,可面上却还是挂着几分担忧的神色。陆起言先前来时就被陆起宣叮嘱过了,此时倒也还能够强忍着些。
至于王氏…
她手里握着帕子佯装擦拭着眼角的泪,可朝陆起淮看过去的目光却带着遮掩不住的兴奋。
她心里头早就对陆起淮有所不满了,且不说当日因为他的缘故害得她的言儿从此断了前程还被赶到庄子里,更何况如今看老太太和陛下的意思,却是有意提拔陆起淮。倘若陆起淮真得成了新一任的荣国公,那他们二房日后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王氏只要想到这,看向陆起淮的目光便淬着几分阴暗的狠毒。
就这样死去,别再醒来了。
只要陆起淮死了,那么一切都将会恢复成原本的面貌,没了长房的这个庶子,三房的那个病秧子又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荣国公的位置将属于她的儿子,一切的殊荣也将属于她的儿子。
不知是不是看到了那样的景象,王氏眼中的神色也开始变得癫狂而兴奋起来。
倒是陆起宣一直注意着王氏,眼瞧着她这般忙伸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唯恐旁人瞧见…就算他们心里再激动,也不能在此时表露出来。
陛下已经亲下旨意要救陆起淮,何况如今祖母和长公主也还在,若是让她们瞧见也不知该怎么想他们?
王氏察觉到有人扯她的袖子,忙拧头看去,眼见是陆起宣又见他摇了摇头…她便也收敛了面上的神色,重新化作几分担忧和悲叹。
…
外头的天色越来越晚,屋中也已点起了烛火,而陆起淮却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沈唯眼看着屋中众人,谢老夫人面上已经呈现出几分疲态,陆步侯虽然强撑着身子骨,可温润的面上却也泛出了几许苍白…她眼看着这幅景象便轻声同谢老夫人说道:“母亲,如今夜色深了,你们先回去。”
“您身子还没好在这处反倒是让我们担心了…”等前话一落,沈唯是又跟着一句:“这处儿媳会看着的,您且放心。”
谢老夫人耳听着这话,神色也闪过几分挣扎,她的确有些撑不住了,只是念着那人的身子这才强撑着不肯离开。
虽然知晓那人今日必定会受伤,却未曾想到他竟然真得会不顾性命。
她想到这便又朝沈唯看去,眼瞧着她面上的担忧却也未再说道什么。谢老夫人只是点了点头,而后便抬了手由以南扶着起了身,跟着是同身侧的赵纨说道:“长公主也该累了,您和郡主也先回去歇息。”
赵纨虽然心中担忧,却也知晓倘若再在此处待下去惹人侧目。
因此耳听着这话,她便也跟着点了头,只是临来由霍飞光扶着出去的时候却还是往那屏风后头看了一眼…眼瞧着那个躺在软榻上的少年,纵然心中知晓这个少年不会是那人,可只要看着这幅模样,她便止不住把当年缺于那人的关心放在这个少年的身上。
当年,倘若她能够站出来,或许如今这世事将会有极大的不同。
可她…
终将是怯懦了。
霍飞光察觉到赵纨面上的神色,她心中不是没有疑惑的,好似母亲对这位少年有着不同寻常的关心…她也跟着循了一眼朝里头看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眼看着那人躺在那处,就连她的心中也隐隐生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
不过也就这一会功夫,她便收回了视线与人说道:“母亲,我们该走了。”
赵纨耳听着这一声便也未再说道什么,她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由人扶着往外走去。
谢老夫人和赵纨先后离去,王氏便也懒得在此生出什么作态了,左右她和沈唯也早就撕破了脸面,这会她便放下了眼角的帕子朝沈唯说道:“既然大嫂在这看着,那么我们也就回去了,倘若玄越有什么事,大嫂可千万要着人来与我们说一声。”
她这话一落,屋中众人的面色皆有些不好,倒是陆起宣忙朝沈唯拱手一礼,紧跟着一句:“大伯母,母亲也是担忧堂兄会出事,夜色深了,您也要注意身子。”
沈唯眼瞧着他们母子的作态也只是淡淡发了话:“劳你关心,你们先回去…”等到王氏母子三人退下,她才又抬了眼朝陆步侯夫妇看去。
烛火之下,陆步侯的面色越渐苍白了,沈唯见他这般忙说道:“三弟、三弟妹也快回去。这处密不透风的,你们也在这儿待了许久了,等到玄越醒来,我自会遣人过来传话。”
陆步侯闻言倒也未曾推辞,他是知晓自己身子骨的,倘若再在此处待下去,若是犯了病也不过是徒惹旁人担心罢了…因此耳听着沈唯之言,他也只是起身朝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那我和桑柔就先回去了,倘若有什么事,大嫂尽管遣人来传话。”
等到沈唯应了声——
陆步侯夫妇两人才携手一道往外退去。
屋中没了旁人,墨棋自然也就不再避讳了,她一面是扶着沈唯往里头走去,一面是没好气得与人说道:“二夫人也真是的,瞧她那副样子,倒是生怕咱们大少爷没事一样…往日国公爷在的时候,她半句话也不敢多言,如今还不是欺咱们长房没人。”
墨棋这话说完却是又止不住朝榻上看去一眼,眼瞧着陆起淮如今这幅模样,她的声音也跟着低了几分:“夫人,您说大少爷他…会不会真的有事?”
夫人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了依靠,倘若大少爷真得出了事,那…夫人日后可如何是好?
沈唯闻言也未曾开口,她只是依着一侧的烛火一瞬不瞬地看着陆起淮,待把人细细瞧了一遭,她才开了口:“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她这话说得极为肯定,倒是让一侧的张太医也忍不住侧眼看了过来。
不过张太医看着沈唯这幅模样也只是哀叹一声,这位荣国公夫人不久前才没了夫君,如今眼看着这位长子又是这幅模样…只怕心里不知该如何难受。他想到这便也放柔了嗓音轻声劝道:“夫人不必担心,大公子吉人有天象必定不会有事的。”
沈唯耳听着这话倒是循声看去,眼瞧着张太医,她面上的神色也为有什么变化,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是与人说道:“张太医也看了许久了,这会玄越无事,你先去用点饭,没得夜里该饿了。”
张太医闻言,面上却有几分踌躇。
沈唯见他这般便又跟着一句:“不必担心,我会在这处看守着。”
“既如此,那老臣便多谢夫人的好意了…”张太医这话说完便朝沈唯拱手一礼,而后才往外退去。
等到张太医走后,沈唯便坐在了软榻面前的圆墩上,她挽了两节袖子从那水盆里头绞干了帕子,而后是替人擦拭着额头上的虚汗…墨棋见她这般便轻声说道:“夫人,还是让奴来。”
沈唯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她仍旧低着头替人擦拭着,似是想到什么便同人说道:“你去让人备些清粥,过会他若是醒来也能用得上。”
墨棋闻言倒是也未说道什么,她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又跟着一句:“奴让人给您也备些清粥,您这一日也没用多少东西,别夜里闹起了肚子。”她这话说完见人点头便又打了一礼,而后是朝外头退去。
屋子里头没了旁人——
沈唯也未曾说话,她只是握着陆起淮的手待替人细细擦拭了一回,而后才又掀了眼帘朝人看去…烛火之下,陆起淮容色苍白,就连唇色也是一片灰白。她便这样看着人,却是过了许久才低哑着嗓音说道:“都说祸害遗千年,你又怎么可能会出事呢?”
她说道这话的时候,虽然面上的神色未有什么变化,可声线却有些止不住收紧…书中,陆起淮足足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才足以康复,可今次看陆起淮这伤势,她心中也不敢确定他是不是真得会没事。
毕竟自从她出现在这个时代后,许多事也已跟着改变,她的确不敢确定陆起淮这一生是不是也会像书中描绘得那样。
沈唯想到这,眼中的神色也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就连嗓音也更加低哑起来:“陆起淮,你不能有事。”
不管陆起淮的背后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秘密,可现在他是长房的依靠。
所以…陆起淮一定不能有事。
作者有话要说: 陆起淮:我是祸害?
沈唯:难道不是吗?
陆起淮:很好,那就祸你千年。
所以腹黑心黑的陆小淮同学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心里会是什么感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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